第八十七章
陸祁雲眯起眼睛問:“江小仙,你當真不認得他?如果你說謊,可是要受罰的哦。”
江小仙朝他翻了個白眼,吐了吐舌頭,大顯頑劣之態:“不認識就是不認識,罰我也不認識,這乞丐長得這麽嚇人,我躲還躲不起,哪有心情與他相認。陸祁雲,你幹嘛抓我,是不是為了逼我三叔就範?你是不是打不過他,所以想這些陰招妄圖要挾他?”
“混賬小子!”任憑陸祁雲也無法穩坐泰山了,“你認認真真地,仔仔細細地瞪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這個乞丐就是當初被你撿回家的乞丐,他叫六月,認清楚了!”
“六…月?”江小仙再次轉過頭與我對視,深吸一口氣,平靜地說,“嗯,我是撿過一個小乞丐,他說他叫六月,可我從不叫他的名字,隻叫他狗奴才,折磨他,羞辱他,虐待他,好幾次差點要了他命,他卻像條看門狗一樣,打死都不離開我家。那時三叔還是爹爹,他對他不好,可也不壞,我從沒見過他對一個毫不相幹的人那麽容忍過,何況是那麽下賤的乞丐。陸祁雲,你知道為什麽三叔要對他好?”
陸祁雲繃緊了五官,像尊泥塑一樣一言不發。
“嗬嗬,我想你也知道些吧,因為三叔說,他和你像。依我看,像什麽?一點都不像!”
陸祈雲咬緊了嘴唇,憤恨地瞪著他。
江小仙甩開他的視線,看了看我,接著說:“陸祁雲,你真笨,我三叔在乎你時你不把他放在心裏,還千方百計利用他,如今他不理你了,你就害怕了,想用這種方法把他綁在身邊?你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大笨蛋,可憐蟲。”
“閉嘴!”陸祁雲再也忍不住,蹭地從堂椅上立了起來,從簽筒裏抓起簽令掣了出去:
“在公堂上胡言亂語,掌嘴二十!”
衙役毫不含糊,架住江小仙的肩膀左右開弓,二十巴掌打完後,他兩腮腫得老高,嘴唇滲出了血,但是沒吭一聲。
“你最好打死我,打不死我,以後就有得你受!”嘴巴剛能張開,他就立刻開始詛咒。
“江小仙,你就說你認不認得人犯,本官自然不會為難你一個孩子,你認識他的對嗎?就算他壞成這樣,你也認得吧?”陸祈雲竭力保持平靜,溫和地問道。
江小仙想了想,忽然挺直脊背說:“認得,當然認得!”
我心理一驚,他怎麽承認了?
隻聽他一字一頓地說:“但——不、是、他,我認得的六月,已經死了,是我殺的。”
陸祈雲臉色一變:“你胡說!”
“哈哈,”江小仙狂放笑道:“是我殺的!至於原因,我也不怕告訴你——我恨他,因為他隻喜歡我三叔,我三叔是什麽人?該他那種人喜歡的嗎?所以我就殺了他,將他的皮剝了,做成新皮鞭時時揣在身上,將骨頭碾成粉末,每日兌酒喝,讓他生也逃不掉,死也躲不了,哈哈哈!痛快啊!哈哈哈!”
公堂上下皆震驚駭然,更有衙役大驚失色,驚恐地瞪圓了雙目,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十幾歲的孩子口出驚世之言,聽著我如何在瞬間之內,由一個生生的大活人,變成他口舌之下化煙化塵的枉死鬼。
就因為,他恨我,他恨我的原因,是因為我喜歡江臨風,於是他恨我,因為嫉妒。
他對他,那執著的類似於對父親的深度眷戀之情,至今仍未消除,或許永無法泯滅。
“喜歡”和“恨”這兩種情感總是相生相伴,最後會強烈到不能得到就要殺掉的地步;單單是殺掉還不足夠,強烈到要把他們剝開、撕碎、碾成粉末的地步;就算化作粉塵還不夠,連那一顆微小的塵粒也要占為己有,吞下去,喝下去,與自己的腸胃和血脈化成一體。
這種由愛生出的恨,真可怕。
此刻的江小仙也是可怕的,他的可怕就在於,他用他的方式,將活生生的我,六月,宣判了死亡,將“我”從這個世上奇跡般地抹去了。
“各位大人有所不知,本來我和我三叔在江南生活得很好,都是因為那個小乞丐的介入,三叔放火燒了房子,人也下落不明,我在江湖上顛沛流離,舉目無親,雖然找到了親生父親,可比起三叔來,總沒那麽親近,等於沒有父親。這一切是誰造成的?就是那個乞丐!如果不是因為他,我本來有一個很好的家,有一個好父親,我們相依為命,快活無比,可是他的出現把這一切都毀了,所以我要殺他泄恨!”
“你說你殺了他,那證據呢?堂下人犯又是誰?”
“嘿嘿,你們不知道吧,我在刑部監牢外的後牆根下挖了一個地道,直接通到牢房,真的早被我掉包了,這個是假的,我把他毀了容放回去,沒想到把你們全糊弄住了。可惜我為了填回地道,一時疏於防範,才被你們給抓住,不信你們派人去看看,牢房外麵是不是真有地道?”
“一派胡言!你一個小兒,怎能有如此通天入地的本事?況且這根本不合邏輯,哪有不打自招的?”李司簡問道。
江小仙仍是滿不在乎,白了我一眼道:“我本事大了去了,這些算什麽?你們這些做官的見識少,懂得什麽是江湖?江湖就是永遠都有想到不的事發生,想不到的人存在。我殺的人多如天上繁星,也不在乎一個兩個,我也不怕承認,更不怕你們所謂的刑罰,你們最好處死我,假若殺不死我,我就把這裏拆成平地,把你們綁了當風箏放,假若殺得死,我三叔和我爹爹會為我報仇,到時候就不是放風箏那麽簡單了,就算皇宮他們也能夷為平地,嘿嘿,他們的厲害你們還沒見識過吧?”
“大膽小兒!竟敢口出穢言對天子不敬,不斬你不足以平天怨!來呀,鍘刀伺候!”李司簡已經氣得渾身哆嗦了,從簽筒裏抓了一大把簽令要扔下堂來,卻被陸祈雲統統截下:
“李大人稍安勿躁!待本官審完再發落不遲!”
然後慢條斯理地笑道:“你說他不是真的,我卻說他是真的,你無法說服我,這樣,如果你能把真的找出來,就算是屍體也行,確認是了,我就相信你。”
江小仙哼了一聲:“你相信我有什麽用?反正一樣要被處死,我費那個力氣幹嘛?”
隻要真的找到了,我就力保你不死。”陸祈雲輕輕一笑。
“我憑什麽相信你?”
“你可以不相信我,不過既然這樣,你和這假人犯合謀盜取重大嫌犯,按大宋律例,罪當同誅。此案也省得往下審了,就地正法,來人!開鍘,先把這假的斬了,本官平生最恨這造假之人!”
“喂喂喂,陸祈雲!有你這麽審案的麽?我殺人他又沒殺,你幹嘛要鍘他!先鍘我!先鍘我!”江小仙耍起了潑皮。
無奈他如何呼喊,我還是被衙役架起來壓在鍘刀之下,隻等著陸祈雲最後下令,就要人頭落地。
至此我才明白,江小仙為了救我才編了一個漏洞百出的謊言,試圖絕地求生,隻是這個謊言要圓起來太困難了,因為對手是陸祈雲。
這世上最熟悉我的人是江臨風,也許陸祈雲比他還要了解我。
江小仙不懂。
不過也是陰差陽錯,如果他真的恨我,我被鍘了他應該高興才對,可是他如此大的反應,隻能有兩種合理解釋:第一,我不是真的。第二,我並不被恨。
就看陸祈雲相信哪個了。
陸祈雲仿佛看好戲似的,托著下巴輕歎了一聲:“哎——江小仙,既然你這麽著急先死,本官就成全你,先鍘你吧。來人,鍘了這小的!”
“是!”
鍘刀開合,我被拉了下來,驚魂未定,便見明晃晃的鋼刀之下,江小仙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然後衝我裂了裂嘴。
那一刻,我如遭雷擊。
強烈的負罪感像無數條大蛹蟲一般一股腦地湧了出來,那些因被他折磨虐待而蓄養在心底深處的陰暗的蟲子,成千上萬地一齊湧出,發出嗞嗞嗞的叫聲,仿佛在說服我:
“他該死,他是有罪的,他該死……”
可是,有另一個聲音卻在頑強地與之對抗:“一恩抵千仇。”
一恩抵千仇,也許,這才是仇恨的最好歸宿。
“江小仙…江小仙…”我喃喃地呼喚著他的名字,看到他不再對我微笑,而是靜靜閉上了眼睛,等著刀落頭低。
我清楚地看見,陸祁雲嘴角漾開的笑意——江小仙也恐怕在他的複仇之列。
“且慢!”
電光火石之間,隨著一聲響亮震吼,衣袂飄飄,從空中徑直降落了一個白衣人,轉身之際,發若瀑動,墨眉下一雙朗目,皎若繁星,又銳如寒刃,肩後背著一條一人高的麻袋。
“各位大人,刀下留人!”
陸祈雲怔了怔,立刻就有一幹衙役要衝上來拿人。
“等等!”
那人將麻袋扔到地上,朝堂上拱了拱手:“大人不要驚慌,草民是來投案的。”
鬱都喝道:“你是何人?敢擅闖公堂?”
那人笑了笑,不緊不慢地回答:
“大人受驚了,擅闖公堂不敢,草民是來投案的。”
“投案,投什麽案?”
“投若幹公案,比方說,聚眾鬧事,截殺擄掠,販賣人口,占山為王…對了,還有一條不得不提,刺殺朝官,意圖謀反。”
他眼光一凜,目光如炬,冷笑道:“哦,對了,忘了說,各位達人,我就是你們一直想抓卻抓不到的反賊頭目——江臨風。”
此言一出,滿堂驚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