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我的情況似乎越來越糟。
後臀上留下大麵積難以愈合的挫傷,身上壞死的表皮開始大片大片脫落,並伴隨著難以遏製的刺癢。
頭發更加稀疏,隨便捋上一捋,足有幾十根同時斷落。
呼吸不暢,胸悶,經常湧起嘔吐的欲望,卻什麽也吐不出。
精力不衰,即便兩日食不知味,甚至放棄進食,也不會有乏力之感。
除了疼的時間,睡眠尚好。
此外,沒有多餘時間做噩夢,因為自己已經是個噩夢。
隔了兩日,開堂再審。
此次接續初審,對於安國舅被刺一案,主審官繼續羅列證據。
比如,在閣樓裏搜出的我“刺殺”國舅時掉落的,江小仙給我的竹管,此時正作為凶器之一被呈放在公堂上,在三個主審官的掌間依次傳閱,傳到陸祁雲手裏,拈花一般輕巧玩弄落於指上,那不露痕跡的輕描淡寫,隨著他淡淡的一聲鼻下出氣,再上眉頭時,雙眼若有若無地在我臉上點水而過,結局便塵埃落定。
猜不透他心,他的心,如雲般難以捉摸。
“啪——”
隻聞堂上驚堂木聲聲叩響,步步驚心:
“堂下嫌犯,對於這隻竹管,你如何辯白?”轉目之間,他高喝一聲,劍眉倒立,勢如山倒。我這才意識到,這次的開堂輪換他為主審官。
“草民…草民不認得,這不是草民的。”我依舊誓死不認。
“哼!本官命人細究過,此乃江湖術士用來聯絡之物,拉開火引便可自動升天鳴響。說!這是不是你與同夥聯絡的工具?你的同謀還有何人?”
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終於開始暴露真正的意圖了——借刀殺人。
“草民沒有同夥,這個東西也不是草民的,請大人明察!”
“狡辯!鐵家有許多人可證明此乃你隨身之物。”
“不是,不是我的,有人誣陷我…”
“大膽奴才!賤民有資格用‘我’這個字稱呼自己嗎?”
事到如此,他還在跟我玩文字遊戲,並樂此不疲。
“是,有人陷害草民...”
“詭辯!來呀,帶鐵家仆人作證!”
不多時,那個伺候我日常起居的鐵家下人果然驚驚顫顫被拎雞仔似的拎了上來,頭不抬,背不挺,人弓成了一隻蝦米,又似一葉寒蟬,上了堂就沒停止抖動過,驚堂木一響,立時嚇得雙膝癱軟,伏跪在地上瑟瑟而動:
“青天大老爺饒命!小的什麽都沒做過!”
陸祁雲訕笑了一聲,揚起下頷問:
“李來福,這隻竹管你可認得?”
“小民,小民認得。”李來福微微抬起頭,一見自家少主主審,登時脊梁骨硬了不少。
“是何人的?”
“是…”他瞥了瞥我,眼中流露出驚懼,用雞爪似的手朝我點了點,“是他的,小民伺候他起居,在臥房裏見過。”
“他是何人?”
“他是大少爺帶回來的隨侍,專職奏琴的。”
“你確定這是他的隨身之物?”
證物被呈到眼前,李來福飛速瞄了兩眼,點頭如搗蒜:
“是!是!小人認得!確是此人的,因為小人,小人曾對此物起過偷竊之念...大人恕罪大人恕罪!隻因小人年少貪玩,見這物什精巧,曾想偷著耍耍,立刻就還的,隻因左右不離他身,苦無時機,隻好作罷。請大人恕罪,小的再不敢起貪念!”
“念你年幼無知,恕你無罪,叩首下去吧!”
“是!是!”
李來福叩了三叩,瞥了瞥我,方得氣赳赳地下去了。
陸祁雲接著發問:
“嫌犯,人證俱在,你還有何話好說?”
我還有什麽話好說?那東西確實是我的,此時方知一切都是全套,陸祁雲沈君吟早聯合起來陷害我,一個將我引到他的住處纏住,另一個就有時機李代桃僵。我就像一隻被困在網中的魚,撞到哪裏都是死路一條,唯一的生路就是抵死不承認,等著那網自動鬆開。
自古隻有愈收愈緊的網,若要鬆網,除非魚兒上岸,除非網破。
“他說謊...他說謊...他是鐵家的人…你要他怎麽說,他便怎麽說…還不是你一句話?陸祁雲啊,你給我個痛快吧…要我死…不是很容易?…不,我不想死!水...給我水!...”
三天沒進一點水米,我胡言亂語一氣,終於還是支撐不住,半暈在公堂之上。
“混賬刁民!竟然裝死!打他二十板!”
宰相鬱都似乎恨我入骨,咬牙切齒地搶先抄起簽令,命令左右衙役行刑。
險些忘了,他兒子鬱溫良被我“殺死”了,雖然最後要他性命的真凶並不是我,但在山寨裏時,在那個盟主登位大會上,作為開場好戲,和江臨風對身為“陸祁雲”的我的考驗,萬不得已之下,我親自下手落了刃,和那頭牛一起i,將這隻陸祁雲身邊的忠心耿耿的獵犬的滿口好牙生生拉光。那個慘烈的場麵,至今仍曆曆在目。
後來他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據江臨風說要把他作為人質脅迫宰相鬱都從善入流,與他們一起反朝廷,但不知為何,竟提前遇害了。
以江臨風和陸祁雲的能耐,保護一個人質絕對不是難題,除非他們是自殺自閥,鬱溫良成了他二人爭鬥的犧牲品,如此說來,難道,他二人已經反目?
不能,逮捕我那天,在閣樓裏,江臨風不還跟他配合了一場好戲?沒有如此的默契,又怎會天衣無縫。隻是江臨風付出的代價是否太大,那麽耗費精力地讓我相信那是真情,隻為了拖住我,等待陸祁雲來抓我?
我記得小時候曾養過一隻狗崽,有一次與它玩耍的時候被它無意咬破了手指,於是我卡住了它的脖子讓它無法動彈,剛開始它還以為我與它玩,很享受這種戲碼,但是隨著力道的加大,它漸漸感到了我的危險,發出了悲鳴,那一瞬間,我才猛然驚醒自己正在扼殺他,連忙鬆開了手,小狗喘了好久才緩過神來,卻再也不敢與我玩耍了。
不得不承認,整個過程我都懷著報複的念頭,直到勒緊它的脖子的刹那,那種殺戮的快感幾乎支配了我的所有意念,如果不是良性複蘇,那隻狗就被我殺死了。
我想,此時的陸祁雲,心態就該和那時的我一樣,一開始是享受的貓耍老鼠的樂趣,後來漸漸轉變成了殺戮的快感,這種感覺不在於殺戮本身的行為,而在於從獵物瀕死之前的垂死掙紮中,在死亡之前,體驗到征服和操控的過程,這種過程會使征服者血脈疾速忿張,甚至喪失理智。
可悲的是,我就是那隻老鼠和狗。
陸祁雲正漸漸鎖緊我的喉嚨,他已經陷入這種瘋狂的快感之中了。
“等等!”簽令已然被攔回了簽筒內,陸祁雲笑著對宰相鬱都說,“鬱大人少安毋躁,嫌犯已然挨過五十杖棍,三天又滴水未進,身體十分虛弱,如果今日再挨了您的二十大板,捱得住還好說,如果捱不住,氣絕在這公堂上,案子未公審完就再出人命,皇上怪罪我們辦事不力,豈不得不償失?大人,雖然他是嫌犯,但總要經過正常司法最後定罪,到時候隻要定了罪,他還跑得了嗎?”
宰相鬱都恍然大悟,連連拍頭:“是是鐵大人,老夫是為犬兒之事昏了頭,竟沒考慮到如此細致關節,多謝提點!”
在寬闊的大堂裏,他二人低語交談,聲量並不高,但我卻聽得真切,這二十大板,不管是出於什麽目的,陸祁雲還是替我擋下來。
“來人,給犯人喝水、醒腦!”他再下令。
立刻就有衙役提來一桶清水,一些淋在我頭上,一些灌進我嘴裏。
水是生命之源,有了水,我再度回轉了過來,腦筋清楚無比。
“大人,那竹管,不是我的…沒有同夥,也沒有合謀。”
“哼!”陸祁雲摸了摸下巴,眼皮一抬,朝兩旁衙役命令道:“帶人犯江小仙!”
“帶人犯江小仙——”
“!”
我如五雷轟頂!
江小仙的出場,是始料未及的。
他脖上戴著枷鎖,腳上戴著鐐銬,頭發散亂,本來一張精致雪白的娃娃臉蒙了灰土色,臉上有幾道傷痕,似乎是鞭傷,身上的袍子破了好幾個大洞,其中有兩個似乎是被燒成的,不,是烙破的,他們對他用了烙鐵。
隻是兩隻大大的眼睛依然清亮,流露出非一般的倔強。
這孩子,沒那麽容易屈服,我堅信,雖然他心狠手辣,折磨人時毫不手軟,但被人折磨也絕不會輕易妥協。
不知他被關了多久,看來他一直沒有離開汴梁,難道真如他所說,是為了在暗中接應我?
陸祁雲真是神通廣大。
“堂下犯人可是江小仙?”陸祁雲裝模作樣地問道。
“陸祁雲,狗官,你不是明知故問嗎?你不認得我總認得我三叔,不認得我三叔總認得我爹,不認得我爹總認得我爺爺吧?我三叔叫江臨風,我爹爹叫江嘯天,我爺爺大名也如雷貫耳,叫做江石攀,你那時不就是敗在我爺爺手上?”他繞口令似的回了一堆話,三個命官都皺起了眉頭,陸祈雲更是麵如鐵灰,卻一直隱忍著不發作。
“放肆!”李司簡倒先敲起了驚堂木,“無知小兒!何敢咆哮公堂?”
“你爺爺我從來說話都這麽大聲!老頭兒,我看你才是咆哮公堂!木頭拍那麽響幹嘛,又不是擀麵杖?還有,大爺可不是無知小兒!我看最無知的是你,就會拍木頭和打人!”
此言一出,堂上登時就有人竊笑,李司簡氣得臉色鐵青,又不好跟小孩兒一般見識,隻得忍氣吞聲,不跟他糾纏辭令,直奔主題:
“你叫什麽名字?何方人氏?”
江小仙不屑地一撇嘴:“你看看,說你無知吧,拍了這麽半天木頭還不知小爺叫什麽。也罷,看在這麽多人份上小爺就再告訴你們一次,耳朵張大了:小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玉素山江小仙是也。我爹爹叫江嘯天,是現任莊主,我三叔叫江臨風,是武林盟主,我爺爺叫江石攀,綽號天下第一毒王,怎麽樣,怕了吧,哈哈!要是怕了就趕緊放了我,小爺還能繞你們一條狗命!”
孩子畢竟是孩子,大難臨頭,也要逞口舌之快,不過這也正是他們江家的風格,從不在口舌上讓人。
“江小仙,你回頭看看,可認得身旁之人?”
江小仙轉過身,疑惑地望著我。我抬起頭,拚盡力氣對他使眼色,希望他不要說出我們相識的事實,否則就中了陸祁雲的奸計。
“你是……”
我不是六月,我不是,別說,千萬別說!
“呸,小爺可不認得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他盯了許久,別過臉去恨恨地說。
心中的石頭,落了一半在地,他認不出我,認不出我,也就代表著不會受我牽連,這算不算不幸中的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