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完整)
不知又過了多少天,當發黃的楊樹葉從牢房窗口飄落進來時,天氣轉涼了,雲朵淡薄了許多,天空也仿佛高遠了,先前總是飛到窗口覓食的那幾隻燕雀再也沒有見到,也許是遷徙到了南方避寒,也許是被獵殺。我寧願相信是前一種結果,因為在它們小小的身體裏凝結了我對自由、快樂的所有憧憬,很微不足道的願望,真的不希望那麽輕易就斷送在陰謀的手上。
秋天來了啊。
那麽爽朗耿直的秋天,我卻無緣欣賞秋色,隻能用戴著鐐銬的,因為潰爛而生滿膿瘡的手從地上拾起一片零落的枯葉,在僅有的一縷陽光下細看那一道道自然清晰的脈——那東西仿佛有生命一般,像血脈或髒器一樣,盡管源頭已被斷盡——被時間之刃從根枝之處割離,隻好在氣渦和塵埃中隨風沉浮,不由自主,卻在腐敗化泥之前仍選擇頑強跳動。
等待被泥土腐化的,還有我。
不知是否牢房的環境太過惡劣,潮濕、陰暗,空氣中到處漂浮著塵屑和令人作嘔的酸濕氣,牆根爬滿著仿佛牛皮癬一樣灰綠色的黴菌,因為缺乏陽光的照射,我脆弱的皮膚在這樣的環境裏迅速化膿、潰爛,速度快得驚人,從身上的傷口一直向四肢五體蔓延。
我搞不清什麽原因,僅有的健康的皮膚也仿佛染上瘟疫一般呈現極致的病態,從送飯獄卒的臉孔上我看到了驚悚的表情,從對方的瞳仁裏看到了自己可怖的臉——那布滿傷痕和黴斑的臉,如同阿鼻地獄裏被罰永生償還業障的受難囚徒。
是的,沒錯,我重新回到了原點,變得醜陋無比,失去了我時時討厭卻又時時賴以生存的美貌——另一個人的美貌,沒有了這張臉,就失去了尊嚴,我又成為了那個沒人關心姓什麽叫什麽的醜陋乞丐,不是被打死就是被餓死,存在於這世上隻因別人都懶得向我動手,因為自己無足輕重,這世上,螻蟻尚且偷生,可我卻連螻蟻都不如。
從盛滿清水的盤缽中我更清晰地窺見了自己的臉,那樣的醜惡已經到了極限,我相信沒有什麽會比我醜得更令人寒栗,如同一個最絕望的噩夢,我成了了一隻可憐的魔鬼。
並且,這醜陋仍繼續加深,我開始脫發了。
“我能死嗎?”我問自己。
“你不能。”自己回答。
“為什麽不呢?”我極力逼問。
“因為,你不甘心,”自己言之鑿鑿,“不到臨死那一刻,你始終不甘心,冥冥之中,你仍期待那人會為你而改變心意,為你而爭鬥,為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你是如此渴望他為你一人而與皇帝作對,與整個天下作對——你的念頭多麽可笑,他憑什麽為你而與天下做對呢?他本來就為得天下而生,他肯為得你而死嗎?”
“你說得對,他不會為我有這樣的念頭。”
“對,所以也別再費力氣去死了,你現在,跟死有什麽區別?”
“說的是啊。”
我知道自己說得很對,很有道理,很透徹,沒有人會為我這樣一個形同僵屍的末路狂徒鬥爭什麽,放棄什麽,我所有的悲慘的可笑的無聊的情愛已經入土,不堪重負的腐壞肉身也遲早會被塵埃掩埋,最後,我會徹底消失不見。
我會到哪裏去?
我的記憶也會隨之消失嗎?或在泥土裏依然留下關於生前的所有印記?
不會有人為我立碑,當然,也不會有人在我的墳墓前簪上一朵藍色的鳶尾花,甚至不會在某個角落出現一個屬於我的墳墓。
魔鬼,怎配有人間的墓所?
盡管作為“六月”愛過恨過,擁有過為人的全部情感,不是所有生命都會經曆如此,因為刹那間的濃縮而不可承負,又因為刹那間的揮發而不可尋跡,他短暫的一生就像一片飄來即走的慘淡雲霧,無形無際,無蹤無影。不要以為他隻有恨,恨永遠是渺小的,相比愛來說,如果把它們比作兩棵互相依附的雙生樹,恨是寄生、絞殺那一棵,而愛那棵,卻在永不停息地從大地中汲取新的養分供給雙方。
明鏡高懸,高懸明鏡。
三堂會審,主審是刑部尚書李司簡,副審其一為宰相鬱都,其二是陸祈雲。
真正的凶徒,錦袍玉冠,正襟危坐,端凝威儀,傲視一切。
“堂下犯人,姓甚名誰,何方人氏?”
“草民無名無姓,隻有一個爹媽給的賤名,叫作六月,是山東明縣人氏。”
“六月,你可知罪?”尚書怒問。
每個人都是如此,在離別塵世之前,總有那麽一場人間審判在等著你,或有罪或無罪,總有這麽一場。對這樣的審判我是如此看待,就算是好人,也總會做些身不由己於心有愧的勾當,總有虧欠的人,總有虧欠的事,索性權當這樣的審判是彌補這些的虧欠,以對他們情感上有所慰籍,以求內心安靜。
“…草民…何罪之有?”
“你殺禦史中丞張秉義張大人,殺中侍郎趙悟蔚趙副使,殺駐泊都監鬱溫良鬱大人,殺通侍大夫周芝仁周大人,又刺殺當朝國舅安天德安大人未遂,諸罪並重,你該當何罪!!!”
在這些陌生的名字和官階裏,我隻識得都監鬱溫良和國舅安天德,就算是他們,也無法在我心底掀起任何波瀾。
安靜地辯白,安靜地等候發落,在這個群起而攻之的騙局裏,我不過是個並不那麽香噴可口的誘餌。
“草民沒有殺官,草民無膽,還請尚書大人為草民伸冤。”
驚堂木:
“大膽!信公做壽,你身為祝壽藝人不守本分,妄圖在大堂廣眾之下刺殺國舅,所有在場官員都親眼目睹,皆可作證,你還想狡辯嗎?!”
“草民不想狡辯,草民當時並不在場,是有人冒充草民,意圖陷害草民。”
“有何證據證明你不在場?”
“信公府琴師沈君吟可證明草民不在場,當時草民演奏完畢,正在後堂休息,巧遇沈琴師,是他主動讓草民去他住處歇息的。”
“帶沈君吟!”
“帶沈君吟!”
。。。。。。
沈君吟,是,沈君吟,如果我要把希望寄托在這個人身上,那我真是愚鈍至極。
與安國舅之間的私密之事無意中被窺知,他巴不得滅我的口,又怎會幫我?沒有事實,沒有真相,事實是個綁匪,真相就是它的幫凶。
聽聽他的證詞吧:
“草民沈君吟,是信公府上一名琴師,專司府中樂藝之職。事發當日,信公做壽,請了一百有三人精通禮樂琴歌之人賀壽,我身為總管,當時隻顧忙於組織人力,哪有空閑與此人周旋?他分明是在說謊,我從未與他相識。”
“犯人說那日他去後堂歇息,曾經與一武夫發生口角,是你過來解圍,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但我也隻是出於責任,若在管轄之下出了亂子,信公怪罪下來我何以擔當得起?故僅是維持秩序,對此人並無太多印象。”
“現場有人作證,你與他狀態親密,看上去似是舊相識,隨後你們又一同離去,這該如何解釋?”
“狀態親密?嗬嗬,大人可隨便找府中找下人詢問,我一向待他們如親兄弟姊妹,對同為琴師的人犯當然更不例外,為了避免更大禍端,我親自把他送到另外一處休息便離開了,哪知他竟去行刺國舅爺?哎,早知如此,草民該提高百倍警惕,將他置於控製之下,也不會發生悲劇,讓國舅受驚,玉容郡主受傷了。是草民失職,請大人判草民瀆職之罪!”
好個失職、瀆職!
怒由心生,我失去了冷靜,打算為自己據理力爭,就算不能洗脫罪名,起碼也要讓沈君吟的敗行昭之人世:
“大人明察,草民那日與他人發生口角後就被沈君吟帶到自己的住處,意圖…意圖不軌,後來因為第三者介入才沒有得逞,因此他懷恨在心,汙蔑於我。”
“他跟你無冤無仇,為何汙蔑於你?那第三者又是何人?”
“第三者是…是…”
我惶惶著不敢出口,要怎麽說出介入者就是安國舅?被害人成了疑點之一,而且與證人有染,這就不僅牽涉案子本身,還牽涉到了皇家的聲譽,為了證明我的清白,誰敢抽皇帝的耳光?
我徹底絕望了,說不如不說,說必死,不說必死,需不需要牽涉一堆人做陪葬?何況,就算說了,這些朝堂上的大人們會相信我?再多加一條罪則:羞辱皇親國戚。恐怕這條罪名比刺殺命官還要嚴重,那時我不僅僅是被殺頭的下場了,恐怕還要株連九族,九族我是沒有,但與我相識的那些人呢?鐵家第一個跑不掉,然後也許就是江臨風。
江臨風,一想起這個名字,什麽關乎自己的思度都隨風去了。
“我沒有看清…”
我還是吞下了真相,就像吞下□□。
“沒看清?哼!恐怕是你任意捏造事實吧,真乃刁民!來呀——”
“是!”
“杖責五十!”
“是!”
“馬上就有武吏扒下我的褲子,一人數數,兩人輪番用胳膊粗的刑杖掄圓了往我的屁股上打,
“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
那一次次的肉彈,鏗鏘有響,擲地有聲。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數官賣力吆喝著,為了讓堂上的大官們聽得清楚,還要抑揚頓挫,厚積薄發,在棍棒與生肉的擊打聲中獨樹一幟,顯出他音域的高亢洪亮。
原來數數也是件如此難熬的差事,真難為了。
還不到五十下,我就感到尾骨碎裂,屁股開了花。
可能是這些天經受過太多疼痛,此時反而不覺到疼,或許也是疼到了極限,人便達到了另一種境地,在虛無的天地中前行,沒有意識,沒有思想,喪失五感。
倒是因為汗液滲入化膿生瘡的傷處更讓我不能忍受。一個是痛痛快快的天崩地裂,短而劇烈,一個就是絲絲扣扣的抽筋瓦骨,綿而悠長,我更受不了後者那無窮無盡的折磨。
“四十一…四十五…五十…”
“報——行刑完畢。”
“今日暫且到此,隔日再審,退堂!”
“威——武——”
杖責之後,審官們也審得疲憊,看得勞乏,便宣布隔日再審。
退堂之後,我被兩個獄卒架著胳膊,和著身下的那灘血水,一路拖下了公堂,拖到了牢房,留下兩條長長的,模糊的血跡。
在血紅的瞳孔裏,似乎映上了一個簡單而又極度暴力、扭曲的世界,我想起了娘講給我的一個鬼故事,畫皮的魔鬼撕掉了美人皮,露出了猙獰的麵孔,等待吃人。
留在瞳孔裏的,還有陸祁雲最後那個詭邪的一瞥,他笑著,背過手去,背影在瞳孔裏稍作停留,便消失。
“嘩——嘩——”
緊跟著,立刻就有兩大桶水被抬上了公堂,豪放地潑向散發著黑光的理石地麵,於是那灘血水和兩條長長的血跡,也在黑水的蕩滌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作者有話要說:二百杖改五十,那容易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