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他伸出手,在我肩頭輕輕撫了撫,因為那裏包著厚厚的繃帶,動作又十分輕柔,僅有一縷縷□□的麻感從肩頭滑過,但即便是這樣,也能感到從那裏暴躁而出的深度**。

垂下頭,他抓住我的肩頭用力地攥,大拇指嵌進傷口裏,一股股膿血湧出,緊接著就是撕心裂肺地疼,疼出了一身冷汗,連骨骼都在打顫。我試圖扳住他的手腕,可是僅剩的那些力氣除了呼吸就都用來抵禦疼痛了,我根本無法與他抗衡,隨著他手指刺入傷口的程度加深,我哀號的聲音越來越高:

“疼…疼啊…”

他擰起了雙眉:

“疼麽?我以為不!咬你手腕喝你血的時候,也沒見你喊過一聲疼,現在卻喊疼?”

“啊——”

他繼續發力,我能聽到骨頭被捏碎的聲響,仿佛被置於磨石之間,在千斤之力的重壓下,還有什麽不能化為粉塵?

我那心,也頃刻化塵了。

“不想疼就向我求饒!”他惡狠狠地命令著,“說‘雲少爺,饒了我吧,我疼’!”

我想也不想就跟著說:

“雲少爺…饒了我吧…我疼…”

“不好!說得不好!不響亮,不清晰,不誠懇,重說!”他並攏四指,在我的傷口上又按又碾。

黑血繼續湧出,髒了不算幹淨的囚服,髒了被褥,髒了土地,也髒了他手——他就不嫌髒了手?

“雲少爺,饒了我吧,疼,我真的疼…”我奮力提高喉嚨,費力吐出這一連串期待著讓他滿意的字碼,期盼著他的慈悲。

“不好!重說!”

“雲少爺…”

……

“夠了!!!”是他,一直在冷眼旁觀的江臨風,終於無法忽視我的存在。

他大叫一聲轉過身,拉住了陸祈雲肩膀,壓低嗓音隱忍著說,“祈雲,他已經這樣了,你就別再逼他了。”

陸祈雲頓了頓,歪過頭邪笑道:“怎麽?你心疼了?抓他那會兒你怎麽不心疼?現在舍不得了?臨風啊,你到底是君子還是小人呢?如果是君子,你就不必下那些毒手,如果是小人,你又何苦對這麽個乞丐哀乎憐哉?”

“我…”江臨風怔了怔,慢慢縮回了手,低聲說,“我隻是擔心驚動信公,別忘了我們是私自探監的,沒經過謙公和信公的同意,萬一讓人知道了通風報信,我們要怎麽解釋呢?”

“哼,臨風,你這擔心就是多餘的了,我可是謙公的義子,難道我到我叔叔的監牢裏看個犯人都不成麽?雖然這案子還沒等皇上正式批奏由誰來主審,但是我會爭取的,你看著吧,用不了多日,我就可以親自審他,”他回頭來嚴酷地看著我——

“京都死了那麽些官兒,連帶著國舅被刺,無論如何他這次是死定了,關鍵就在於是怎麽個死法兒。臨風,你說,該讓他怎麽死才死得好看,死得物得其所?淩遲?還是五馬分屍?哈哈哈——”

他猙獰地笑著,本來姣好的一張臉被仇恨的火焰燒得扭曲,燒作一團焦炭,嗞嗞地躥著火苗,讓人驚栗。

趁著他狂笑的時候,我在霎那而逝的瞬間捕捉到了那一眼——來自江臨風的不經意向我瞥過的一眼,看似不經意地掃過,卻又轉了半周後回到了我臉上,遠遠地定格在這裏:在陸祈雲的笑聲中,這僅有的凝視隻投給了我,用複雜交織而成的凝視,是負情、寡情、矯情、假情,還是深情的原料?我不得而知,似乎,他對我尚抱有一絲憐憫之情?

我那顆極度絕望和暴躁的心終於因此而得以平靜,轉頭,對他微笑,然後看到他隱忍著呆住,慢慢曲起了雙眼,將那些情緒隱藏在深深皺起的眼紋內,中央,永遠是混沌不清的,閃爍著嚴寒的眸子。

我不再看他,用兩隻還算完好的胳膊勉強撐起身體,靠坐在牆上,因為軀幹是蜷曲的,身上的鞭傷隨著皮膚弧線的改變而翻騰著,牽拉著肌肉的紋理向各個方向分裂——

這殘破的軀殼啊。

“國舅…是…你刺殺的。”我低聲問。

“你說什麽?”好半天陸祁雲才停止發笑,不過嘴唇的輪廓依然保持著笑的形態——為了這個對我的嘲笑,他幾乎牽動了大半張臉孔的肌肉,眉毛眼睛鼻子都呈上揚的開放姿態,以示他的開懷。

“你在說什麽?”似乎並未清楚我的發問,眨著眼睛,帶著疑惑的表情,將臉貼近我的,於是我們的酷似的兩張臉,就像鏡子的兩麵,一麵是他,一麵是我,一麵是勝利,一麵是失敗,一麵是寫意,一麵是破碎。在這樣的鏡像裏,我已分不清真與假,虛與實,圓與缺,曲與直,我到底是哪個,我到底恨哪個,也許看起來我恨他,他也恨我,其實我很清楚,我恨的隻有我自己。

“陸祁雲,是你刺殺國舅的吧,你想嫁禍於我,想置我於死地,想我不得好死,你恨我,恨我,恨我…..”

我像個精神失常的病人一樣一口氣地道出他那可悲的陰謀,然後不停地念叨著他對我的恨意,“恨我”“恨我”,似乎隻有這樣不停地叨念,才能清晰地讓自己明白,我所蒙受的不白之冤與他有著莫大的關聯。

“如果要我死,何必這樣大費周章呢?…還有你,江臨風,三少爺,要我死,何必這樣大費周章呢?何必呢?…”

“哼,”陸祁雲不屑一顧地對著江臨風的方向撇了撇嘴角,對我笑道,“你倒算聰明,不枉我這麽看重你——小奴才,怪隻怪你強出頭,跟老三扯那些不幹不淨的做什麽呢?惹怒了老頭子早就視你為眼中釘,若不是礙著你是老大帶回來的,又有他為你求情,那日老頭子立時就將你斬了,當然,我也為你說了些好話,好戲才剛剛上演,主角怎能死於非命?正好老頭子的弟弟做壽,又欲喜上加喜將國舅爺的女兒說給老三,當著你的麵,他以為這下總能讓你和老三死心了吧?他哪裏知道你‘身在朝營心在漢’,惦記的又是另外一個?”

“所以…你就利用了…我?”

“嗬嗬,”他低下頭,抿起嘴笑了出來,從我身上撿起一根稻草捏在手裏撚來撚去,“你還不知道吧,最近京都出了連環殺人案,一些朝廷命官兒莫名其妙被殺,凶手又緝查不到,此事已經驚動了朝野上下,皇上下皇榜懸賞緝拿凶手…”

“你…難道凶手…是你?”

“哎?你怎麽突然腦子開竅了?果然人還是需要被作賤,一被作賤了,痛了,醒了,腦子也清楚了,哈。”

“當真…是你?”

“不然你以為呢?總得有人替我背這個黑鍋吧?要是隨便找個人來背這個鍋,一不保險,二沒有樂趣,正好有你這小奴才這麽願意從中攙和,我也就順水推舟做個人情,讓你一直做主角——”他向後努努嘴,眼睛彎成了兩汪泓,“你不是一直想讓他盯著你看嗎?索性我也讓他登台,你倆一起做主角,接著把戲演下去?哈哈哈哈——”

“你…你到底…想怎樣?”

“哼!”他豁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說道,“你說呢?我想怎樣?你不是什麽都猜到了?就是想讓你死在我手裏!死在我手裏!…六月…六月…我勸你還是想開一些,別隻顧著自盡,活一月就有一月奢望,活一日就有一日盼頭,活一時就有一時想念,要是能活一輩子,到這輩子過完那一刻,你也不想死了,這道理你明白麽?”

他有些激動,說話的時候肩膀一直在微微顫動。說完後他花了一些時間冷靜下來,最後轉過身朝牢門走去,對江臨風勾了勾手:

“臨風,對他,你若有話,就留下,若無話,就跟我走。”

江臨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什麽也沒說,隻是快步隨陸祁雲離開了牢房。

我想著陸祁雲臨走前說的那番話,覺得一切,轟然倒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