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牢獄生活對於我來說並不陌生,曾經的籠子,現在的監牢,因為空間更大,反而讓肉體更能自由活動,唯一不同的是,在籠子裏時我的心是死的,而在這裏——在這個寬敞的地牢裏,地上鋪滿了可供睡覺的,尚算暄軟、溫暖的稻草;牆上開有一個三尺見方的天窗,清晨可見明亮耀眼的陽光和偶爾飛來覓食的麻雀;其他牢房還關著幾個不知罪名的犯人,讓我可有對象同病相憐,他們瘋癲狂癡喊冤叫屈的聲音讓我不感到無聊;在沒被審訊前獄卒待我也還算客氣,按時送飯送水,雖無笑臉相對,卻也無冷言冷語,每到這時我總是趁機與他們多聊上兩句,盡管大多時候談話都因喝斥而被終止,但起碼讓我覺得沒那麽寂寞。

或許,這樣精神百倍不屈不撓地與孤獨抗爭著,就是希望把自己還堅持活著的消息傳遞出去,能讓那些看輕我的人,包括那兩個無情的人能有那麽一些詫異,對我,六月,他們眼中一個怪異、不和諧的存在能稍許吃驚,我,總是像這監獄裏的蟑螂和老鼠們一樣生命力頑強,隻要有一丁點剩飯也能堅持著活下去。因此,在限度之內,我尚能維持一個冷靜的心態,在不想起他們時,可以安安穩穩地過上一天。

隻是到了夜裏,沒有了陽光和犯人們的申訴,沒有了與送飯獄卒的單方麵調侃,抗爭的外衣變得脆弱薄軟,漸漸被不甘的、忌恨的、懷疑的心緒所蠶食:到底哪裏錯了?為什麽會這樣?究竟對我做了什麽?該堅持到底麽?

每到此時,我都會產生從未有過的想扼殺自己的念頭,懷疑自己的價值,不斷否定自己存在下去的理由,為何而活?如果活著僅僅隻是為了被欺騙,那麽還不如幹脆讓謊言從自己這裏終止。

當我打破瓷碗,用鋒利的瓷片放在手腕上,打算故伎重施時,江臨風那該死的詛咒立刻就會像蝗蟲一樣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包裹住我的身體——

“你是我的奴才,是奴才懂嗎?這就意味著你必須時刻聽從主人的命令,服從主人的意誌,我讓你生便生,我讓你死,就絕不可苟活。所以,在你想死的時候,想一想我的話,了結自己的狗命很容易,可是你會讓我不高興,很不高興,因為沒有獲得我的允許,你的主人的允許,我是你的主子,你沒道理讓我生氣。”

我非常不理解他獨特的邏輯,一個已經放棄生的願望的人,還會在意旁觀者對他的死是否感到高興這回事兒嗎?

答案該是否定的。

可是雖嘴上否定著,強迫自己不去理會自己的這種行徑是否會引起那狠心的主子的不滿,心裏卻還是下意識地在意著,自己的死會不會讓他忌恨,即便下了陰曹地府趕著奔往奈何橋投胎的途中還要被滿腔怒火的他追殺,連飲那孟婆茶,忘記今世,投奔來生的機會也被奪取,永生永世做他膝下的一個冤魂。

不,我不要做冤魂,我要證明自己的清白,沒有刺殺皇親國戚,罪不在我,我是被陷害的。

“我是被陷害的!冤枉哪!”

當負責審訊的獄頭命令手下用棍棒往我身上招呼時,我拚盡全力發出了這樣的呐喊。

“哼哼,冤枉?一般喊冤的犯人十有八九都是故作姿態,其實他心裏明鏡兒著——哪裏是冤枉?沒嚐夠滋味兒罷了,官爺今日就破個例,讓你嚐嚐鮮靈的……來呀!鞭刑伺候!”

隨即,在驚恐中,我看到兩個身強力壯,手裏拖著兩根五尺長鞭的獄官慢慢來到了我麵前,在他們的臉上露出了像鬼一樣猙獰的麵目。

“把他扒光了!”

“是~!”

衣服被扯得七零八落,廢紙一樣拋棄在角落裏。

我十分清楚這意味什麽,這意味著,等待我的酷刑即將開始。

來吧!看看你的鞭子更硬還是我的骨頭更硬!

一切酷刑開始前總是這樣,淩(和諧)辱在先:

“哎呀呀,這細皮嫩肉的,軍爺還真舍不得將這鞭子往你身上砍哪,不然你就招了供畫了押,我們省勁兒,你也保住了自己這身好皮,你看如何?”

獄頭捏起我的下巴涎笑到,一隻手還不安分地在我身上亂抓。

“嗷嗷嗷——”

慘叫頓響,那是我的傑作,趁他不留神,朝他的虎口一口咬下去,然後得意地向他挑釁著笑。

他攥著血淋淋的傷手倒退了幾大步,眼中露出驚恐的神色,聲嘶力竭地喊道:

“□□老娘的!敢咬大爺?!找打!來人,趕緊打!不打得皮開肉綻誰也不準吃飯!”

“是,長官!”打手掄圓了鋼鞭,準備施刑。

我含著滿口鮮血,衝著他大笑,我那毛骨悚然的笑聲激蕩在牢獄裏,也激蕩著他們的神經,那獄頭越加畏懼了:

“你,你笑什麽?”

我止住笑聲淒厲地說道:“我笑蒼天無眼,我笑人心如虎,我笑你命不久矣!”

“呸——你這殺千刀的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媽的來人哪!給我狠狠地打!”

“是!”鞭子已經高高揚起。

“等一下!別打死了,上頭要活口,留一口氣兒就行!”他又冷靜地補充道。

“是,長官!”

兩個打手像兩尊鐵塔屹立在我麵前,我閉緊雙眼,盡量不去想象接下來的情景,我知道隻要大腦稍微轉動想象一下將要施與我身的酷刑,恐怕我會沒有堅持下去的勇氣,屈打成招。

“啊——”

空曠的牢房裏隻聽到一聲聲皮肉與鋼鞭絞力的聲響,然後是血沫四濺的皮肉炸裂的嘶鳴,白花花的皮膚霎那間被摧毀——鋼鞭似乎被安裝了倒刺,成了名副其實的狼牙鞭——我的身上,那些露出了白花花的骨頭的地方慘不忍睹,那致命的鋼鞭,每一鞭都是一次殘忍的宰割,那些刺被用力插(和諧)入了皮膚中,鉤住肌肉,然後再被快速抽拉出來,連帶著一大片的皮肉都被撕扯出體外,下雨似的劈劈啪啪落在我腳下的土地上。

這比江小仙的皮鞭要狠辣多了,說到底,我寧願被他抽。

是該還了,我的皮膚,我的身體,本來就不屬於我,就當我還給了那慘死的花明,泉下有知不要找我來索皮,毀了一切虛假,一切惡欲產生的根源,沒有我,就沒有這麽多惡行,沒有我,世界就會幹淨,沒有我,沒有我……

“媽的快給我停下!別打了!這家夥好像咬了舌頭!”獄頭在大聲嚷嚷。

我昏迷了,似乎是,咬了舌頭。

冥冥之中感到了口腔被冰冷硬物強迫撐開,緊接著有冷水灌入,直衝入鼻腔和耳道,然後是身上,因為被冷水浸洌而感到的劇烈的疼痛讓我盡快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想要說話,卻隻能聽到混沌一片的彌留之音。

“我…沒…殺…人…”

“你說什麽?”

“我…沒…殺…人…”

“壞了!傷了舌頭了!話都說不清了還怎麽招供?趕快叫醫生吧!”

恍惚中打手們退下了,其他獄官一齊動手將我抬回了牢裏,獄頭破天荒發給了我一床被褥和幹淨的食物、清水。但是,我似乎真的咬傷了自己的舌頭,我發誓不是因為忍受不了痛苦而自盡,可能是在抵受疼痛時無意間咬下的,但真的要了命,好疼。

醫生也來看過,上了藥,包紮了舌頭,為了防止我再次咬舌獄頭還派了人日夜看著我。因為我無法安然入睡惹得看守怨聲載道,找機會就會在我身上招呼上兩下以示抗議。

過了幾天都沒繼續用刑,大概是我傷得實在太嚴重,真的像那個獄頭交待的,隻剩下一口氣還證明自己活著,因此他也怕了。其實他完全可以利用這樣的時機直接逼我畫押認罪,可奇怪的是,他似乎並不急於讓我服罪,或許要折磨我一段時間,讓我心服口服地認罪吧。

過了一天,我最盼望的人,江臨風,終於來了。

為了表明謙公對既往仆人的恩賜,他以一個醫者的身份來監牢探視我。

對他的到來我似乎早有準備,因為知道他遲早會露麵,就算那一切都是他為我設下的甜蜜的陷阱,也總要對我有一個交待,告訴我他允不允許我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生命了。

也很想問問,被捕之前他給予我的那短暫的溫存和短命的誓言是驚天動地的愛,是曆久彌新的恨,是單純的誘餌,還是他一時於心有愧的補償?

如果是愛,我要,該我得。

如果是恨,我要,該我還。

如果是誘餌,我也要,因為我已饑餓太久。

如果是補償,我還是要,因為已經放不開。

“我就是要你…就算你不愛我…就算你恨我…我還是要你…”

當他在我麵前揭下□□露出本來麵目時,我十分確定地肯定了自己的決心。

“你是愛我的…這麽做有苦衷…我知道…”

我集中全部的意念盯著他的眼睛寸步不離,他也同樣聚精會神地看著我,過了許久,他搖了搖頭,緩緩地起身,在他美麗的臉上結了一層冰霜:

“哎,你在說什麽呢?說你打算認罪?我什麽也聽不到嘛,你說說,你到底在說什麽?”

他緩緩轉過身,對身後的人說:“祁雲,你聽清他說什麽了?我可是什麽都沒聽到!”

“臨風,枉你與他相識一場,做人家的主子一場,難道自己的奴才想什麽說什麽也猜不到麽?哎,臨風,你這個主子做得失敗啊!”

陸祁雲抄著手臂慢悠悠地走了進來,與江臨風比肩,他含笑看了我一陣,然後蹲下身摸了摸我的額頭,又為我掖了掖兩鬢的碎發,柔聲說:

“我可愛的六月啊,此時你是不是很震驚,憤怒,失望?你是不是想問問,為什麽我們要陷害你?為什麽偏偏是我們?哦不,其實你更想問的是我身邊的這個人,他明明是愛你的,為什麽卻和我串通一氣來害你?”

是,這正是我要問的,我拚死也要問明白的。

接著,他仰起頭看了看江臨風,笑道:“風哥,是你說還是我說呢?”

江臨風怔了怔,哼了一下,轉過身去徒留一個冷漠的背影。

陸祁雲咯咯地笑了起來,垂下頭對我說:

“既然他不願意說,就讓我來告訴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