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幾天之內,江臨風都在默默地照顧我,為我端藥、擦身、洗漱、換衣,甚至大小解,都陪在一旁,與其說陪伴,不如說監視更符合他的習慣。
陪伴也好監視也罷,得利的始終是我。
似乎一生的幸福都堆積濃縮在這幾天,每天睜開眼睛,就是他冷冰冰卻酷勁十足的臉,眉毛鼻子眼睛嘴巴萬年不動,雖然不會對我真誠地微笑一下,但肯接受我的示好的笑而不嫌惡已經是最大的進步。
於是每次見到他,什麽話也不必說,必先對他微笑,牽牽嘴角,勾抹出兩條完美的弧度,告訴他,看見他,讓我幸福。
這樣一次兩次還好,可是一天下來起碼幾十次的麵對麵,笑的次數多了他也厭煩起來,在笑出之前必定豎起一根手指發出警告,如果來不及製止索性刮上一個耳光——不重的耳光,他的巴掌抬得老高,可是落下時已經減慢了速度,緩解了力道,打在我臉上時,隻是些微的痛,讓我那兩腮的肌肉沒辦法暢快地向兩旁裂開,無法構成“笑”的形態而已。
再後來,連耳光也懶得賞,他索性別過頭去等我笑夠,或者幹脆視而不見,任憑我笑得肌肉抽搐,他都穩坐泰山之巔,最後竟也象征性地上下嘴皮碰上一下,以茲鼓勵。
我更堅信,他不是不可改變的。
我也相信,因笑而滋長的愛——我把它命名為“好笑的愛”,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於是,心情也變得輕快,像一條快樂的魚,鼓足了幹勁默默向上遊著,為愈來愈接近水麵以上的風景而歡呼、雀躍,因而開足馬力。
也因此有了暗示的小心思,好幾次,在有意無意的話語裏都想試探對方的反應,會選擇問一些很難明示的問題,比如:
“讓下人送藥就行了,不用您親自端來…”
會得到如此回答:“怕被人動手腳,你死不死的無妨,我神醫的名聲豈不被壞?”
再比如:“擦身洗漱這樣的事,也可以讓下人做。”
回答為:“身上那麽多亂七八糟的痕跡,還嫌丟人不夠,要給更多人看?”
又比如:“…解手這樣難為情的事,還是我自己去做吧…”
立刻便遭來反對:“再讓你跑去自殺?”
就算我強辯:“不會的,茅房裏沒有缺口的缸…”
也會被有力駁回:“嗯,是沒有缸,可是有坑,我擔心你這混蛋蠢材會再接再厲地跳茅坑…”
“!”
嗬,很多時候,機會都是被這樣用看似一點也不堂皇高尚的理由而抹煞,回答問題時在他滿不在乎的臉上充斥著對我的不屑與鄙夷,可是仍會透過這些一重一重堆積的偽裝找到他的真實——他的行為明確無誤地證實了他對我的關心已經超越了身為醫者、主子、愛情的捍衛者、行善者這幾重道貌岸然的身份,對於我來說,他隻是一個對自衛過度的可憐人,在紛繁的家仇國恨裏,舊愛新情中,他想保護自己,僅此而已。
至於我為什麽能被留在鐵府,數日後便得到了證實,鐵謙公為了斷絕我與鐵心之的一切來往,徹底恩斷義絕,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我親眼看他娶親,娶親的對象似乎也已經敲定——不是水金玉,被我們這麽一鬧,老頭子更堅定了原先的想法,親不僅要結,而且一定要實現政治聯姻,擴大鐵家在朝中的勢力範圍——不管鐵心之願不願意,這門親是板上釘釘,而媒人正是鐵心之的叔叔鐵信公。
在鐵信公的六十壽筵上,鐵心之被安排與國舅的小女兒玉容郡主相親。於是,在擅長以權謀私、以位壓人的大家長們的精心謀劃下,一場轟轟烈烈的訂親鬧劇展開了。
作為賀壽藝人,我這個萬眾期待,琴藝高超的琴師,不但要在壽筵上奏琴,還要親身見證鐵心之與玉容郡主秦晉之好達成的全過程,並為他們奏曲恭賀。
為了我的琴藝短日之內從平地跳上了一個台階,江臨風負責日日對我關門訓練。
在他的悉心教導之下,我從討厭到有些喜歡,雖然不通音律,但隻要掌握固定幾首樂曲的起承間奏,與事先安排好的琴師配合就可以了。
因此,我雖練得辛苦,但有江臨風在,不消多說,隻要在一旁穩穩坐著,在秘密請來的琴師教授下,我仍不遺餘力,克盡所能。
有時連老師也因為我的愚鈍而罷課時,江臨風便會徑直坐到我的身後,從背後抓起我的手指在琴上指授。
教者一心一意,學者卻散心亂念,因為與他相交過密而渾身酥軟更彈不進,便招來他更嚴厲的責罵。
這樣一段時間,我也能像模像樣地與那老師演上幾出雙簧了。
鐵謙公用心良苦,想用一個最快省的辦法解決我這個棘手的麻煩,又礙於鐵煥之而不能對我趕盡殺絕,便想借此之機達到一箭三雕的功效。
他又怎知,真正的主角並不是我,為鐵心之訂親並不能達到打擊我、改造他兒子、政治聯姻的目的,卻反而讓看似順理成章的豪華盛宴變成了一鍋雜燴粥。
造成這種惡果的,不能不從陸祁雲說起。
幾日之內,我都沒有見過陸祁雲一麵,問過江臨風,他也是諱莫如深,然後便是勃然大怒,發一通無名之火,於是我再不敢多問,直到鐵信公的壽宴開始,才又看到了陸祁雲。
壽筵真是隆重而盛大,每個人:鐵謙公、鐵煥之、鐵心之、陸祁雲、鐵清荷、武長青…都穿著富麗堂皇的華服,乘著車攆浩浩湯湯地開往信公府。
連我這個被視為鐵府罪人的小琴師,竟是出奇地被大肆渲染了一番。
來之前,起碼有十個仆人將我團團圍住,兩個為我沐浴,兩個為我梳頭,兩個為我描墨點絳,兩個為我穿上華麗的錦服——那是一件龐大的黑色織錦,好似滑涼如水的黑夜般被披到了我的身上——我穿起了黑夜,而我的臉卻像白晝一樣耀眼——我幾乎不認識鏡中的自己,長如瀑的黑發垂鋪在黑袍上,臉孔被上了底色,眉修得如刀鋒般齊整,嘴唇被點成了石榴紅絳。那件錦袍,最值得說的便是這件錦袍,它簡直就是一件有生命的藝術品,黑墨的底鍛泛著幽幽的藍光,上繡著彩虹蝶,或展翼或欲飛,在黑夜中纏繞著我紛紛起舞著,仿佛被施了魔咒的精靈。
“夜舞”,我暫且把這件衣服如此稱呼,它還有著寬長的好像蝴蝶翅膀的墜地袖子,還有一條墜著玉石琥珀的深紅色腰封,最後還有一條長長的拖尾——就是這條沉重的拖尾讓我無法順利行走。此外,為了讓我看起來更加頎長,隻有中等偏上身材的我還被套上了特製的,加有兩層木製底板的足有三寸的靴子,也是深紅色,與腰封相得益彰。
這樣全副武裝後,他們直接將我和一把十分了得的古琴掩護進了專門的車攆,在我正式出場之前不許被任何人看見。
我不知道江臨風有沒有跟來,當我重見天日之時,已經是萬眾矚目了。
這是在一座極其奢華的王府花園的湖心亭上,我的麵前是古琴,四周是石板亭台,再遠處是碧波連葉的心湖,湖水漣漪,上蕩漾著幾艘裝飾堂皇的畫舫,更遠處的彼岸便是連成幾裏的長蓬,中間一座最為浩大,已經坐滿了人,一眼看去,依稀可辨我所認識的那些:鐵謙公、鐵煥之、鐵心之、鐵清荷、武長青、李元寺,還有江臨風。
鐵謙公、鐵信公並排坐,鐵信公左手端坐著一位更為威儀的老者,穿戴氣派更在二公之上,在他的身旁則端坐著一位美貌異常的女子,頭戴著小金冠,玉團臉,雲紗月潤,雖不太詳見樣貌,但隻感那氣勢做派,便知是王侯之女。
想必她便是鐵心之要娶的對象,玉容郡主了。
鐵心之呢?
他呆坐在鐵謙公身旁,雖也是錦服玉容堆砌,卻難見笑臉,每每對上玉容郡主頻頻而來的目光,便是如碰蛇蠍,將自己藏得更深。
江臨風則傍在鐵謙公身後,越過重重障礙,我能強烈感受到,自他而來的凝視,不,是逼視!
他在看我,目光灼灼,不隻他,連玉容郡主的眼神也因我的出場暫且從鐵心之那裏移回,全身貫注在我身上。
隱隱聽到從彼岸傳來的驚歎,我成了滿場的焦點,或許是這身奇異的打扮,或許是鐵謙公事前不切實際的渲染,我的確成了一道極富挑戰性的開胃菜,每個人都想通過我達成某種曲折的目的。
有那麽片刻我是不知所謂的,我不知自己該幹什麽,望著麵前的古琴呆坐良久,腦子裏一片空白,直到身後有一個細密的聲音傳來:
“江琴師,‘蘭生空穀,無人自芳;苟非幽人,誰與相將。’第一曲‘佩蘭’,在下與你合奏,我說‘開始’後你默數三下,我們一齊起奏。”
我轉頭看去,身後隻有一長排竹蘭二君玉繡屏風,並無他人,想那說話之人一定隱藏在屏風之後,也不敢多問,仔細豎起雙耳,聽他叫“開始”便默數三下,用力揮袖埋首,按照事先練就的操琴動作,一板一眼地彈奏起來。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他在屏風後低吟著,引入我入境。
彈琴之人果然琴藝精湛,即便我這個外行也聽得出他將《佩蘭》之曲奏出了一幅畫,那便是:幽蘭空穀,絕世佳人。琴聲音韻醇和,若九霄環佩之聲,心弦也仿似被撥動,我幾乎沉溺了進去。
四周鴉雀無聲,一曲終了,良久才有掌聲響起,我款款起身,腦子也靈活了許多,拂袖施禮裏,麵帶笑容,從容再坐。
“江琴師,下一曲,‘秋水’,開——”
“等等——!”
鐵謙公忽然喝止了演出的進程,從座位上巍巍然地立了起來,向一眾施禮,聲如洪鍾:
“今日是我堂弟信公之壽誕,本來不該摻雜其他事宜,但老夫覺得,天時地利人合,何況喜不嫌多,不如喜上加喜,在此宣布另一可喜可賀之事,與眾同慶。心之——”
鐵心之不情不願地起立。
謙公又轉頭向國舅道:“國舅爺——”
國舅牽著玉容郡主也起了身,麵含微笑:“鐵老將軍。”
謙公點了點頭說:“不如趁此良機,你我二人將犬子和令嬡的婚姻大事裁定下來,然後請示聖上,請聖上選擇吉辰,以聯我鐵、安兩家之姻親大事,豈不妙哉?”
國舅捋著胡子不住地點頭:“正是,正是。”
鐵謙公便向信公道:“就請堂弟在此做一個見證,我與國舅這杯訂親酒喝過,就當親事已定,以後雙方不得再將子女許配他人。”
信公也起身抱拳:“正是如此。”
然後親自斟滿了兩杯酒遞與二人:“喝下這杯酒,鐵、安兩家就正式訂下這門親了!”
“好!”
二人豪爽一飲而盡,再看一旁的鐵心之,臉色鐵青,而玉容郡主卻是暗自歡喜。
“江琴師,拿出最拿手的曲目,為心之終身已定恭賀吧,我們洗、耳、恭、聽!”
估計想試探我的反應,鐵謙公故意把最後幾個字說得很重。
他不明就裏。
我卻微微一笑,躬身施禮:“如此,恭祝謙公、恭祝三公子!三公子與郡主結親真是金玉良緣,小人就奏一曲‘秋水’,預祝三公子與郡主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我也故意在“金、玉”二字上落重,再看鐵心之,已經雙目無神了。
由此看來,他與水大姐的婚事,已徹底夢斷京都。
奏完樂曲之後我被人帶了下去,在後院飲茶歇息。
這裏待著很多被招徠賀壽的藝人,有雜耍師,有歌舞姬、有武師、有戲子,當然還有我這個琴師。演過的鬆下了氣四處歪著,準備上場的擠作一團,一時亂糟糟鬧哄哄,想找個僻靜的所在也無處可去。
“夜舞”實在太過沉重,我那樣的打扮出現在他們當中雖不算突兀,也著實引人注目,竟然有個武師大膽跑到我麵前湊近了觀察:“你是男人?真的是?”
我瞪了他一眼,轉過身不欲理睬,哪知他卻盛怒下跳了腳:“這臭小子他娘的老子是誇你漂亮你倒不識好歹不給老子麵子竟然不理老子,他娘的裝什麽清高你他媽再好看還不是跟我們一路貨色都是打把式賣藝的賤貨?媽的——”
說著他竟伸手向我身上抓來,匆忙下我閃身躲了過去,怎奈腳下穿著那雙高底靴走路不穩,仍然倒了下去,那武師見我吃虧衝上前將我從地上揪起來要打。
“住手!”
正當我暗自準備發力反擊時,撲麵而來的拳頭急刹而停,武師露出了大怯之態,立刻鬆開了我,向我身後的人連連行禮作揖:
“沈大人萬福,沈大人安康,小人得罪,小人這就滾!”
說完掉頭就跑。
我轉身一見,這人高挑身材,眉目晴朗明秀,乍一看去,竟與江臨風有幾分相似,卻比他親和,正笑吟吟地望著我,嗓音醇厚如陳年的女兒紅:
“江琴師,湖心亭一別,不,是京都大街上一別,你我再度相見,別來無恙?”
這聲音正是屏風後配合我操琴之人的聲音,更讓我驚訝的是,此人我早就見過,便是我剛來京都時的路遇之人——
沈君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