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乾坤已定,我從江臨風那裏出來便直奔自己的去處,從容收拾好包裹留下字條,準備悄然離開鐵府。
剛挎起包裹出了院門,遠遠地就見鐵煥之身邊的一個書童向這裏而來,這才記起晚餐時間已過,鐵煥之見我久未出現,一定會差人打探我的去向。為了不引起他人的懷疑,我隻得又折返回了自己的小屋,與那書童見麵,再謀離去之機。
“江琴師,將軍請您用膳。”書童在門外請道。
“知道了……還勞小哥代為轉達,我方才覺得腹中饑餓,便自行用了些餐點,所以……不去將軍那裏用膳了,請將軍不必等我。”
書童對我的謊話沒有任何懷疑,便應著離去了。
我清楚鐵家的習慣,每日晚膳過後,鐵家兒子並陸祁雲不會馬上離去,而是齊聚在鐵謙公膝下,父子幾人聊敘閑話,共享天倫,這個時候離開是最佳時機,不會被他們發現。
於是我再度背起包袱拉開房門,四顧無人後,躡手躡腳地,像個偷雞不成反蝕米的小賊那樣慌忙逃躥,直奔側門而去。
怎奈鐵府實在太大,正門側門旁門後門……門多不說又極為分散,一番穿堂過巷越林入石之後,我惶惶然迷路了,來到了一個極為偏僻的所在,那是一座獨立院落,從外表來看與其他院落並無太大差別,可仔細察看,方覺不僅有比其他院落多幾倍的守衛,而且四周極為荒蕪,不像其他地方花木假山都被修理得極為齊整,這裏野草叢生,牆壁斑駁,上麵還攀岩著濕膩的青苔與野蔓,一對黑漆鐵門上著足有二十斤的鐵鎖,隻有旁邊的小門開放,間或有幾個兵士模樣的人來去。不知是我的幻聽還是什麽,隨著陰風而來的,竟還隱隱夾雜著淒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如果不是人,那便是鬼。
這裏不像是普通居宅,倒像是一座鬼屋,或者是,監獄。
在鐵府這種軍族大宅裏,有監獄也不稀奇,但,總覺到不詳。
我躲在假山後審視了一會兒,除了滿眼的蕭索和那些麵無表情的士兵外,並無任何異常。
於是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我扼住了強烈的好奇心,打算找自己的路——連那個人都舍得罷手,何況鐵家的一個小小監牢?
正準備重覓新路,偏偏被腳下□□在外的虯根扯了後腿,呼天嘯地向後摔去,摔倒時我本能揮舞著手臂去抓救命稻草,結果混亂之中抓到的卻是一堆亂石——那假山中看不中用,隻憑若幹大小不等的零碎石頭堆砌而成,石頭禁不住我的蠻力,轟隆隆傾塌而下……
“哇——”
我抱頭大叫,塵土飛揚中,那些石塊悉數滾落到我身上,將我埋到最下麵,落成了一座“石塚”。
好不容易從石堆中鑽出來,一個熟悉的嗓音在頭頂上方晴天霹靂似的炸開了:
“哈!哈!哈!小——六——月——!”
我抬頭一看,“霹靂”一身紫金色,一腳踏在亂石上,一手叉著腰,眼睛瞪成銅鈴,隨即扁成地平線,嘴巴則裂到了耳根,拎雞崽似的把我從石堆裏抻了出來,用力地勒在懷裏:
“終於看到你了,想死我了!”
——李元寺!
我擎住他立刻湊近來的熱烘烘的嘴巴,厲聲吼道:“李元寺你敢!”
“我有什麽不敢?”他涎笑著貼過來,“你我二人也算有過肌膚之親,又害得什麽臊呢?哈哈!”再度別過頭來意圖不軌,我隻得拚死力搪住他:
“李元寺,李大哥,別鬧了,再鬧我可要叫人了!”
他奸笑一聲收手放開我:“嘿嘿,你若是敢叫人,就不怕逃跑不成?”
說著用腳尖挑起地上的包袱在我眼前晃了晃,“風兒那廝不是又想拿你開葷,這才忙不迭要出走?……哦,不對不對,那廝整日跟陸祁雲那陰人混在一道,怎又生色心對你下手?”
一提到江、陸二人,我刹那間泄了氣,一屁股癱坐到土堆上:“不是的…..”
“我走,與他們本無關,我走,隻是因為……想家了,我想家了,想回去看看,這裏本不容我這種人的。”一說起那不複存在的家,似乎真的隻為回家心切才離開的,心底泛起一波波的苦澀,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唉,六月啊,”他歎了一聲恢複了正經,蹲下身攬過我的肩頭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你千裏迢迢尋到這裏來,終究還是如此下場?你的一番苦心日月可昭,隻是那家夥不明白,也忒狠心了些...”
“不想再提這些。對了李大哥,你怎麽也會在鐵府?”我問。
他撇了撇嘴角笑道:“沙礫總要跟著風兒走,風兒走到哪,它就落到哪,江臨風就是這無影無形的風,我則是沙礫,他吹到哪兒,我當然就要跟到哪兒,他想在京都興起一場腥風,我也沒有不隨的道理。”
我不解:“李大哥,他,當真的要殺皇帝?”
李元寺眨了眨眼睛問:“我說是,你怕麽?”
“不怕。”我說,“如果是個壞皇帝,殺了倒好,可若是位好皇帝,死了就可惜了。不管怎麽樣,殺人都不對,李大哥你也要助紂為虐麽?”
“錯!”他堅決否認,豎起食指在我眼前搖了搖,“他不是商紂,更未行虐,正相反,要是除的是虐仗替天行道,我豈能不助?”
我沉默良久,還是想不通殺人真能改變這個社會麽,如果殺人可以改變一切,還要社會幹什麽?還要朝廷幹什麽?
於是狠狠搖了搖頭,從地上拾起包袱挎在身上,向他抱拳告辭:“我不懂這些,但願你們成功。時候不早了,我要告辭了,咱們後會有期!”
“喂喂喂——”他一把將我扽了回來,挽著我的手臂一臉焦急,“你還真說走就走了?難道風兒脾氣大,真把你吹壞了?”
我苦笑道:“我不是沙子,風再大也吹不著我,我隻想過太平日子,僅此而已。”
“唉,你!是不懂麽,他對你...”
“報——”
正說話間,一個兵士跑過來稟報:“報李大人,犯人咬舌自盡!”
“什麽?”李元寺蹭地跳出了石堆揪起士兵衣領問:“死了沒?”
那士兵一本正經答道:“沒!正在掙紮!”
李元寺心火兒騰地燒上來,啪啪扇了他兩個耳光喝道:“掙紮你個頭!還不敢去叫大夫來?
“回大人,大夫走得慢,這期間是不是您給他止個血?因為已經血流成河了!”
士兵認真的模樣憨態可掬,李元寺照他腦門彈了個指頭撲哧一聲笑出來,轉身對我說:
“小奴才我沒時間與你細說,隻想告訴你我自己的直覺,那家夥本不是無情之人,看看他以前怎麽對陸祁雲就知道了。至於他對你為何如此我也說不準,要麵子、搞不清狀況都有可能,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他若真的嫌惡你早就不留你,殺你的理由很多,卻全部被他自己否掉,足可見他不算無情。今日你若負氣離開逞一時之快,他日恐怕是要後悔的。不知我猜得對不對,逼你走,是不想你卷進這場風雨來,既然他的苦心如此,我倒不能勸你留了,你好自為之吧,既要走,就走得遠遠的,永遠別回來了。”
在我驚詫中,他一路跑回了院子,半路還停在門口衝我揮了揮手,然後進閃進了大門。
江臨風本不無情?
李元寺的一番話攪亂了我自以為靜若死水的心湖,我開始認真思考從被江家父子撿回家中救治起至今與江臨風相處的點點滴滴,意外地發現,果然他除掉我的機會是有許多的,對於他這樣的人,能一次次放過多次冒犯過他的卑微的我已經是奇跡中的奇跡。不殺我也可以理解為不屑於手刃,但我的那幾次冒犯幾乎是致命的,每次都很不合情理地從他的刀下活了下來,這證明什麽?又代表著什麽?我以前從未認真考慮過,準確地說是不敢去想。可李元寺的一番話迫使了我的大腦在這些疑點上開動,異想天開地得出這樣的結論:江臨風,他對我,是有情的。
我不敢想,這該是個謬論,哪裏一定出了錯,是哪裏呢?
我必須要找出這錯誤麽?那麽我該留下?
我環顧四周,偌大的鐵府仿佛縮小成一架鳥籠,我被關在其中,既向往籠外自由的天空,又難舍籠內的另隻鳥——我寧願為了他,也給自己築個囚籠麽?
我低頭著頭,在甬道上緩慢地行走著,心中矛盾萬分,該留還是該走對於我都需要鼓足莫大的勇氣,一走百了當然瀟灑,可是若不幸被李元寺言中,我將在悔恨中度過餘生,那麽灑脫就會被無窮盡的痛苦所取代。但留下我又能做什麽?
“哎?你想通了?”
我抬起頭,陸祁雲靠在側門邊慵懶地看著我,“一個人孤零零地走掉,是無知,灰溜溜地逃掉,是敗者。你承認自己失敗了麽?也承認在他心裏,你永遠無法取代我?”
“才不是!”我氣憤地衝過去,撕開他的衣襟,那些紅斑薔薇似的一簇簇在眼前瑰麗綻放,有種妖異的美。
我很激動,又很無助,更多的卻是嫉妒:
“他親口告訴我,這紅斑不是吻痕,他在用炎蜃為你療毒,你休想再騙我!”
他怔了一下,這結果顯然是出乎他意外的,於是扯開我的手,把衣襟拉好,坦然道:“我又沒說這些是吻痕,是你臆想的吧?”
啞口無言。
邪由相顯,魔由心生,當時他隻是用模棱兩可的話引誘了我,並未肯定事實,確是我自己想到了邪路上。
他好狡猾。
“不管怎樣,他親自向我澄清誤會,這就證明他心中有我。”我極力狡辯。
“哈哈哈,哈哈哈——”他忽然仰天大笑,“既如此你還逃什麽?不如留下證明給我看,讓我看看,他有多愛你,你有多愛他?六月啊,”
他靠近了勾起我的下巴,“留下吧,我想你留下。你要是走了,戲就沒那麽精彩了。再說,我怎麽舍得你走,我愛極了你呢...”
他的唇已貼近到耳廓,我針紮似的彈開了:
“陸祁雲!”我衝他正色道,“你到底想把他怎樣?你要怎麽報複才覺痛快?”
“哼,”他哼了一聲,抱起手臂冷冷說,“他死不足惜!倒是你小奴才,我還真不忍心,見你為他心痛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