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二哥!”一團“粉紫的潮水”隆隆地迅速襲來,湮沒了陸祁雲那可憎的笑,“我找了你好久,原來你跟他躲在這兒!”鐵清荷嘴巴撅得老,緊緊攥著陸祁雲的手指,以他的軀幹為軸心極盡所能低搖晃,四臂擰成了麻花。
“小荷?你,你怎麽來了?”陸祁雲頃刻換了副表情,那自始至終都擺出一切盡握神態的嘴臉瞬間被驚愕和恐懼取代,連笑容也變得僵軟,他無可奈何,也無何可奈,高高大大的男人就這麽被一個嬌小的少女撥浪鼓似的搖在手裏,好似她手中的一個玩具,無法自得,這讓他看起來滑稽無比——一向玩弄他人於股掌的陸祁雲,竟然為一個女孩露出這樣難得一見的表情,此景千年難見。
“二哥你來,你來嘛,你聽我說……”
陸祁雲被鐵清荷纏住脫不了身,於是在我和江臨風之間終於沒有任何遮礙,隻剩下空氣中的光影,跟隨著緩緩逼近的他的身形由弱至強地振動了起來。那些光的分子在他的身邊流動著,於是屬於黑暗的分子散去,破土而出的,是他明媚的臉,沒有任何一處易容的痕跡,眉毛是他的,眼睛是他的,鼻子,嘴巴,耳朵……每一根毛發,每一個毛孔,都清清楚楚展示著屬於江臨風的特征,真真切切的江臨風。
“我……”我忽然心跳加速,這是入鐵府以來第二次與他單獨相處,即便隻是傳話也讓我緊張莫名,不,隻要與他交談,哪怕隻聽他的聲音,我也會情不自禁地顫抖。
“老將軍……老將軍他召你去,去為他診病……”我用眼角的餘光迅速瞥了他一眼,於是連目光也凝結成一坨——隻要看他一眼,就想無窮盡地看下去,永遠看下去。
“六月......”他豎起指尖向我胸口直徑觸來,卻被我蠍蜇似的躲開了,“江......大夫,你整理整理東西快去吧,去晚了,恐怕老將軍要怪罪......”
我交待完了飛也似的逃,受不了這種窒息的感覺了,那種膠著的心情,哪怕隻與他說上一句話,也擔心會因此而再難割舍。
忽然眼前一黑,不知何時躥到我的頭裏,他迅雷不及掩耳地關上了門,然後緩緩地,緩緩地轉身,靠在門上幽幽地說:“你逃什麽?我們難得相見,既然來了,也稍坐片刻。”抬起手,指了指我的身後:“坐。”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有兩張椅子,椅子的旁邊是臥榻,臥榻上衾褥淩亂,自然讓人聯想起陸祁雲那淩亂襟衫的出處,想起他胸口的那片片刺目的紅印,我不自覺就往江臨風□□在外的皮膚上逡巡:唇邊、麵頰、脖頸、鎖骨、胸線、手指、腳趾,尋找著被對方留下的同樣的痕跡。腳趾,腳趾,他的腳趾很整齊,還是頭一次看到他的赤腳,心底的火騰地燒起來了。
“六月,你臉紅了。”他玩味似的看回我,
“你在找什麽?”發現我四處遊亂的目光,他低下頭扯開衣領往內裏瞧了瞧,然後釋然地笑開了,“嗬嗬,你是找......我與他親熱的證據?”
我感到自己被自己燒成了灰。
費了好多力維係的矜持瓦解了一半,而且,我竟然真的萬分急於確認,他到底有沒有在這屋子裏,跟他親熱?
“你...和他...和他...真的在...在...”
“嗯?我們在怎麽樣?”他翹起二郎腿,一隻手托著作腮,用那雙淩厲的目光將我剝得體無完膚,“你既有勇氣追到這裏,竟沒勇氣問一句話麽?”
“你們,你們...你們怎樣都與我無關!”我深深吸了大口氣,如他所言鼓足了勇氣,結果卻說出這麽一句糗話,忙不得地把自己撇清了。
混蛋!在心裏咒罵自己,一百遍,一千遍。
心裏想的,卻無法出口,明明嫉妒得發狂,卻還要裝作漠不關己,我就是這麽一個懦夫,膽小、無賴、懦弱、死纏爛打,不自尊,不自愛,這麽一個從頭爛到腳的狗奴才,連臉皮都是剝奪別人的強盜,為了自私的愛恬不知恥地追到這裏,追到這個人的麵前,想保護他,想被他守護,結果卻連一句問話都問不出,我到底來幹什麽?
他目光瞬間黯淡,露出那麽一絲笑,點了點頭,又搖搖頭,然後起身把門拉開作了請的姿勢,:“既然與你無幹,那麽,你可以走了。”
又恢複了一貫的冷漠表情。
我從椅子上艱難地站起來,向門口走去,那麽幾步的距離,明明是走向他,事實卻是向著另一個遠離的方向。我垂首行著,終於是在他的注視裏了,慶賀之餘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越美麗的東西越不可碰,碰了,若得到,會因無時無刻不擔心失去而痛苦,若不可得,也會因思念無涯際而痛苦,無論怎樣,都是有始無終的苦果,因為它太美麗,像那些美麗的毒蘑菇,美麗的毒蟲,美麗的毒蛇,美麗的植物……美麗,往往與毒混合在一起,最能迷惑,也最能致命。
既然怎樣的結果都一樣,不如,就碰了他,反正我已中毒至深。
“你還愛他嗎?”麵臨我的驟然來襲,他竟有些慌張。
我定定地望著他,清晰地捕獲了他所有的表情:震驚、慌亂、茫然,迷惑,一貫深沉的目光因為我的凝視而被攪動,變得浮淺不安,最後這些全消失了,隻剩下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這本與你無關。”
本來我打算好了,如果他的回答是肯定,那麽我將一去不返,離開鐵府,離開他,永遠不再出現在他的生活裏,不見他,不想他,不為他苦,不為他甜,不是他的奴才,不是他愛的人的替身,毀了這張臉,即使它再醜陋,也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六月,我是六月。
“那麽,你愛我麽?”我繼續膽大包天,“或者說,你愛過我麽?”
想再一次確認答案,無論怎樣都想確認。
“這與你……”
“江臨風!”我惡狠狠地吼道,“別想再用‘與誰無關’這樣的話來搪塞我!告訴你,無論你愛的是誰,都與我有關,生死攸關!給我個了結吧,算我求你,我認輸了,是也好不是也好,我馬上就離開鐵府,離你們遠遠的,他要報複你也好,你要報複朝廷也好,從此真的再與我無關,別讓我離開得不死心好麽?讓我明白地走好麽?念在我自始至終都那麽為你的份上!”
他怔住了,啞口無言,或者,是震憾?
曾一度被我迷戀的目光終於能留駐在我的臉上,在我的這張屬於陸祁雲的臉上徘徊了良久,思考著他的答案。
“我......”他猶豫著,第一次猶豫,“我不知道。”咬著嘴唇看向門外,陸祁雲和鐵清荷不知跑到哪裏不見了蹤影,院子裏空無一人,真真切切隻剩下我跟他。
“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為何會不知道?”我心急如焚地想得到答案,想為我的離開獲得一個有力的理由好說服自己。
他用指甲使勁摳住門框,力道不小,木屑紛紛撒落下來,直到門框被他抓出了雞蛋大小的凹槽,我終於等到了他的回答:“跟我來,我想讓你看樣東西。”
他轉身走向裏間端了個二尺見方的錦盒來放到圓桌上:“打開它。”他向我命令道。
我狐疑地走了過去拉開了盒閂,紅絲絨的背襯下是一盆奇異的植物——
是一株花,形狀好似山茶花形,卻比山茶花小了許多,花朵已呈灰白,懨懨地萎靡著,辨不出舊色。花莖是殷紅色,無葉,隻在莖上生著強壯的倒刺,看起來這花十分地妖悍,靠近了就能感到散發出的陣陣灼熱之氣。
“這花是?”我不禁奇怪,他為何要給我看這個。
他蓋上錦盒說:“它叫炎蜃,生長在西域沙漠裏,在山寨的那段日子,也就是陸祁雲以你之血治療毒斑之時我去西域采回來的。它能量巨大,毒性絲毫不亞於你體內的龍涎,最重要是,他也能療傷。方才你見我房間禁閉,就是在用它為祁雲療傷。”
他輕輕歎了口氣,“已經差不多了,身上的毒斑隻剩下那些紅印子,隻要再治療一次便可全部退去。”
“你的意思,你是說,陸祁雲身上的那些紅印不是...不是...” 這回輪到我驚訝了。
“不是吻痕!”他肯定說,有些激動,“也不是我與他親熱留下的別的什麽。我覺得有必要把這件事向你說清楚,免得你誤會。”
“免得我誤會?...為什麽會怕我誤會...”我聲音越來越低,心跳卻擂鼓似的奏著高歌:為什麽怕我誤會?單單是我,還是所有人?向我解釋誤會,那麽是不是可以憑此認為他是在乎我?
刹那間,所有的想離開的念頭一掃而光了,我重又振奮。
“那你...是不是...對我...對我...”沒了置之死地的勇氣,我重複懦弱,猶疑不決起來。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搖著頭,“你問的那些問題我一個都無法回答。唯一能確定的是這件事,我想澄清事實。就這樣而已,沒有別的。所以,不要自以為是的下任何結論,愛你,還是不愛你,我不想費許多腦筋去想這種無聊的問題,還有很多比這重要一百倍一千倍的事要做,沒空去想那麽多。你要走便走,要留便留,可是你別整天想著處處與陸祁雲相比,沒錯,你確實很像他,如果他不出現我幾乎就要愛上你了,可是他出現了,他可以給我帶來你無法給我的好處,除了愛情,六月,我需要更多,而這隻有他能辦到,你不行。”
“我不行?”
“對,你不行,對我來說,你沒有絲毫幫助。”
哦,我忘了,他首先是江家三子,武林盟主,背負著複仇大任,然後才是江臨風,一個男人。
我苦笑著,自甘退怯了,身體仿佛被肢解成了千百塊,散落在各地,我匍匐在地上,一塊一塊撿起我的身體,再一塊一塊拚湊完整,好艱難。
走。離開這裏。隨便到哪裏都行,隻要離開他們。
“我懂了。”
我灰心地向門外走去,隻要邁出了門檻,就走出了苦難,去重生。
“六月...”聽到背後傳來他的呼喚,我沒有回頭。然後——
人生就是這樣,當你要失去,偏偏會得到,當你已絕望,偏偏又希望。
當我在他這裏失去立足之地,他卻偏偏給了我最奢望的東西——
一個從背後而來的遙遠的,縹緲的,不真實的輕吻,和一個冰冷的擁抱。
那魔咒在我耳畔呢喃輕語:“算我欠你的...別回頭,千萬別回頭...就這麽走吧!”
我被重重推出了門,置身在夕陽的餘暉中,天邊還有一縷光亮。
我昂起了頭,邁開了腳步,如他所願,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