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夜。

睡眠的環境靜謐安逸,隻是間或從某枝棲著獸鳥的枝頭方向斜刺進窗棱縫隙間幾聲鳴叫,在安靜的夜幕裏挑起刮絲一般幾簇驚異,。

習慣了噩夢滋擾輾轉反側的夜晚,這樣安靜安全的環境反而更讓我難以酣然入眠。

百無聊賴下,我推開窗戶,舉頭望月——

皓月如盆,銀輝飄逸,這是一片晴朗而寧靜的夜空,如果不是愁思百轉,我真以為,這就是我無限憧憬的淡泊的,安寧的人生了。

到底意難平。

我深深出了一口氣,胸中那揮之不去的糾結隨著氣息的流通略略舒展了一些,便清目向外探去。

忽然,一個黑影如鬼魅般從拱門後方急躥而來,在假山、石台、欄杆幾處翻身騰躍,那奔跑和跳躍的速度快如閃電,嗖地一下,就從我麵前一閃而過。

我以為自己眼花,因為院內景物完好如初,唯有風吹藤動,地上連腳印都沒有留下。

或許是在做夢?

我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有痛感,那該不是夢。

那個黑影是什麽?野貓?飛鳥?

就在我自欺以為是自己的幻像而無端猜測時,那黑影又出現了,鬼魅一樣停在我的眼前,咫尺之遙。

他全身通黑,黑衫黑褲,蒙麵,隻露出一對漆黑如星鬥的眼目,定定地瞪著我,轉瞬即逝的詫異之後,括射出淩厲的目光。

“你?!”

我不能確定他是否就是方才的黑影,隻是對那雙明目印象深刻,在我麵前永遠都滴水不漏的,傲慢的,決絕的雙目,在無情與多情間如魚得水的眼,隻有他才擁有——

江臨風!

“……”

出乎意料地,我並沒有對這個名字脫口而出,見麵來得突然,讓人措手不及,我甚至無法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半分,任憑它貪戀地從他那裏汲取思念之泉,以及時滋養我那顆快被燒成灰燼的幹涸的心田。

認出我來了對嗎?認出了?

如果眼睛也有觸角,我願它生出無數根,把眼前這個人五花大綁:

縛住他的眼,讓他不可看他人,縛住他的鼻,讓他隻為我張翕,縛住他的唇,讓他不可絕情,縛住他的耳,讓他隻聞我言,縛住他的手腳,讓他無處可逃,縛住他的心肝,讓它隻向我而動……

想縛住他的一切,所有,毛發,五官,肢體,軀幹,內髒,器官,把這些東西帶在身邊,天涯也好,海角也罷,天國也好,地府也罷,直到我死了,消亡了,他會隨我一道凝結成氣,在另一個時空再隨我一道幻化成人,那時,我仍要他。

你認出我來了,是嗎?

可是,我還不能與你相認,為了你,不相認。

沒人能了解我花費多大氣力才低下我的頭,讓他離開我的視線那麽久,如果愛一個人不能注視的話,那愛有何用?

在關上窗的瞬間,他也垂下了雙目,左手握住右手臂,微微躬下身體。

有道光芒從腦中刹那閃過,我清楚意識到:他受傷了。

於是飛快地再次推窗,在黑色的掩映下,一條血流沿著他的右臂蜿蜒至手背,一滴接一滴,不知滴淌了多久。

“你受傷了!”我失聲大叫,被他隨之而來的吻堵住了嘴巴。

盡管隔著麵紗,我仍感到他唇的溫度,冰冷的,似有似無的溫度。

好久,似乎是好久,他終於放開我,左右環顧確定無人後,忽然將我向後一推,翻身縱躍了進來,栓上窗閂。

巡視無恙後,他坐到木椅上閉目歇息了良久,憑我注視良久。

恨不得,把他看進心裏,沒有遺忘的可能。

之後,他睜開了雙眼:

“有幹淨衣服嗎?”

“有。”他的話仿佛聖旨,讓我無可抗拒,我慌張地跑到衣櫃前用力拉開衣匣,把隨身攜帶的一套鵝黃色長衫扯了出來,因為焦急和緊張,長衫勾住了衣匣上的鐵鉤,扯了幾下險些毀壞了衣物,戰戰兢兢地將它們捧到他麵前。

“隻有這個…行,行麽?”

他沒有回答,把長衫挑在刀尖上看了看,然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開始解領口。

我呆呆地望著他,腦中轉過一幕幕與他相交的過往,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刀片似的從我的心頭鋒利切過,我要怎麽說?我該怎麽做?我緊張得無以複加,但是總該說些什麽吧?勸他離京?他肯麽?為他分析陸祈雲的野心?他信麽?

直到他脫光上衣,露出那結實寬厚的胸膛,我那顆心已被切碎,口中也沒有發出隻言片語,我對自己失望至極,隻得背過身不去看他。

“你還是來了?”

半天,他那華麗冷鬱的嗓音在我背後幽幽響起,我仔細品味著這句問話,不是“你來幹什麽?”“你怎麽來了?”“你快給我滾回去!”之類的問話,而是“你還是來了?”

這是不是說明,他早預料到我來,並且明白,我的到來是連他也無可抵擋的?

“我……”我支吾了半天,撒了一個連我自己都不信他會信的謊,“你,認識我?”

我實在不善撒謊,臉立刻發燒般地滾燙。

他冷笑了一下,然後我感到肩頭被他熱絡的手掌覆蓋著。

他扳過我,讓我正視他,隨後慢慢拉下了麵罩,接著,我看見了那張久違的臉,依然俊逸非凡——我就是這麽不爭氣,每見一次這張臉,就會悸動一次,深陷一次,無藥可救一次。

“不要告訴我,你不認識我……”他冷冰的嗓音夢囈般滑過我的耳畔,似乎附著魔力,穿透耳膜耳道,這聲音仿佛一條冰冷的蛇遊弋著悄無聲息地潛進我的心底,纏住我的意誌。

“你來這裏,不是就為尋我麽?….六月?”

再次聽到我的名字被他呼之而出,我感到胃部一陣陣**,我忙不迭地後退,慌張、混亂、竭力期望想起他給我的苦難,好以此作為抵禦他魔力的利刃,切斷那綿綿不止的欲望。

“我不懂你說什麽,我不是六月,不是。”

“不是?”

他頓了頓,義無反顧地向我走來,眼神是憤怒,因為我的不相認。

那麽期待我的承認嗎?

於是,我們之間開始拉鋸戰,他進一步,我退一步,他進三步,我就退三步,必須要與他保持不變的距離,在這個距離之外,我自認還可以自控,如果越了雷池,我就沒有把握抵禦了。

直到我無可再退,身後就是牆壁,他終於露出了陰險的勝利的笑,將我壓倒在牆壁上:

“你不是六月,那麽誰是?告訴我!”

“我,我…”

又是這種姿勢,這居高臨下的壓迫感,讓我無力抵抗。

我必須集中全身氣力和意念抗拒他的重量,可他似乎心無旁騖地,一心隻想逼我就範:“說,你是!”

被他逼得走投無路,我隻好凝神摒氣,召喚神力,然後漸漸感到從丹田那裏疾竄出一股熱流向五體湧入,周身各處毛孔仿佛打開了,內力自那裏源源不斷地湧出。

“放開!”我大喝一聲。

靠著它的幫助,我順利掙開了江臨風的鉗製,逃到了門旁:

“我隻是路見不平,總不能見死不救,現在你無礙了,那麽請便吧!”

對於我的成功反抗和接踵而至的義正言辭他是萬分驚訝的,從來隻有我被壓製的餘地,他怎麽也想不到,有一天我會與他對擂。

“哼!”他從袍襟上撕下一塊布條快速纏繞在手臂傷口上,一邊朝門走來,“我不管你來幹什麽,記住,別壞我大事!”

心湖下的暗礁頃刻因攪動而翻滾了上來,我被狠狠撞擊而中,喉嚨似乎被什麽哽住了,哽得我啞口無言。

他看了看我,終於推門走人。

一切重歸寂靜,若不是椅子上那身尚留他餘溫的黑衣提醒我,還以為他從未在這裏存在過,從未叫我名字,從未與我相認。

盡管預先有所準備,再見麵時,還是被心裏的脆弱一擊即中,在他眼裏我始終是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奴才,我實在高估了自己的分量和承受力。

於是,漫漫長夜,我那顆躁動的魔鬼之心再度複蘇:

想要他,想殺了他!

第二天清晨,我被武長青叫起來與鐵家人一起吃早點。

寬敞明亮的飯堂中央,檀木圓桌兩旁,鐵心之迫不及待把我招呼到身旁坐下,左邊是他,右便是鐵煥之,鐵煥之過去是鐵謙公,再過去空了兩個位置,然後是挨著鐵心之左手邊的武長青。

鐵心之扒在我耳畔悄悄說:“大哥特意交代你坐這兒。”

我心念一動,轉頭朝鐵煥之看去,正對上他清爽明朗的目光,正衝我點頭微笑:“多吃些,這一路上也沒吃過什麽好的,多吃些。”便吩咐下人為我添飯。

鐵謙公看在眼裏,有些不悅,重重地清了清喉嚨說:“戰雲呢?可去叫了?”

立刻就有下人上前回複:“是老爺,已經叫過了,二少爺說昨夜晚睡,這就過來,請老爺先用膳。”

“那江神醫呢?”

“江神醫也一樣,同少爺一起來。”

鐵謙公更不高興了,板起麵孔嗔怪道:“戰雲愈發貪黑了,不好,不好!”

鐵煥之勸慰道:“爹,想是他貪睡了些,我們先吃吧。”

“好,吃!”

鐵謙公一聲令下,鐵煥之立刻率先動筷為我夾了塊碩大的紅燒肉。

我迅速向武長青看去,他滿不在乎地轉頭與鐵心之低語,鐵心之就裝傻充愣,為武長青也夾了塊紅燒肉:“武大哥,我送肉給你。”

“多謝!”武長青撮起肉丟到嘴裏,一邊大嚼特嚼一邊漫不經心地用目光掃視鐵煥之。

鐵煥之似乎要故意氣他,似乎是真的關心我?吃幾口米飯就往我碗裏夾菜,我無心下咽,不一會兒碗裏的各色菜點就堆了老高。

正要鐵煥之別再顧我,隻聽廊門外兩聲淺笑,一個熟悉的嗓音傳了進來:“我來晚了,請恕罪則個!”

眾人均回頭望去,隻見來人身著墨綠緞袍,束著青玉色發帶,立在門口,滿麵春風,含笑向眾人一一問好:“爹早,大哥早,小弟早。”

他麵龐純淨,五官柔和,仿佛一柱雨後青竹,讓人過目不忘。

也隻有他,配得上這等容貌。

我識相地迅速把自己那張與他相似的臉深深藏好——低頭,深埋在胸間。

陸祈雲。

他身後跟隨一人,換下昨夜並不合身的衣裝,今天的他著深色,臉上卻多了些許不同:絡腮胡須掩蓋住真實年齡,覆蓋了整隻左眼的紅褐色胎記隱去他真實容貌。

一眼望去形容可怖,即便這樣,我仍是認出他——江臨風。

果然,他們是無時不在一起的。

“哎?這位低頭的小兄弟麵善呐,是貴客嗎?”陸祈雲落座後故作驚訝問道。

他知道,他明明知道,是我,六月。

鐵謙公為我們引見:“這位是我的義子鐵戰雲,這位是妙手回春的江神醫,我多年的頑疾多虧他醫治。這位是…江六月,煥之的琴師,你彼此熟識一下,今日起要共處在一個屋簷下,自當和睦。”

陸祈雲瞟了我一眼,拱手笑道:“江六月,這名字好聽,琴師恐怕生於六月才得此名?”

我已經無力看他,懨懨地點了點頭,聲音細得像蚊子:“是,大人。”

他又再問:“琴師也姓江?”

“是。”

“是嗎?那巧了,我這位醫生朋友也姓江,不知琴師是何江字?”

哪個江字,天下那麽多發江的音,我隻識得江臨風的江,還會有哪個字?

“江水的江。”我答。

他則興奮轉頭對江臨風一笑:“江風,他與你一個祖姓呢,不是一家的?”

江臨風淡然笑道:“少爺說笑,難道天下所有姓江都是一家?我可與這位琴師從不相識。”

不相識?對,不相識。

我心陣陣刺痛。

雖然希望身份不被他揭穿,他也正如我意裝作與我不識,由他親口承認的陌路,還是讓我行得萬分艱難。

隻聽他又問:“江琴師,不知在下能否有幸一聽天籟琴音?”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默默撥弄碗裏的食物。

恐怕這一輩子你都聽不到。我根本不會彈琴。

陸祈雲與他一唱一和,向鐵謙公請願:“爹,何時請江琴師為我們演奏一曲吧。”

鐵煥之搶過了話頭及時替我解圍:“他不輕易獻藝的,除非有重要的場合,重要的人,其餘隻為我一人彈奏。”

“重要的人?”陸祈雲冷笑道,“不知在琴師心中,何人為重要之人?既然隻為大哥一人彈奏,想必大哥就是重中之重了?”

“各位失禮!”麵對他的挑釁我實在無法忍受,豁然起身準備逃離這混亂的局麵,“在下身體不適,想回房休息,請各位大人諒解。”

鐵煥之連忙扯住我衣袖關切詢問:“怎麽?你不舒服?”

我低頭轉向他,輕聲道:“是啊將軍,可能感了風寒,頭很暈,我這就去歇息一下,抱歉了。”

我又向鐵謙公鐵心之等一座人抱拳施禮,便狼狽不堪地逃躥出門。

“六月等等!”

我停住腳步回過頭,鐵煥之正推椅行禮交代,想必要與我同行,我便等在門旁,悄悄向內張望。

偶然對上江臨風淩厲的複雜目光,身體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

“我送你回房,順便請王太醫過來替你診病。”鐵煥之攬過我肩膀向廊門外走去,“怎麽會頭暈?”

“哦,可能昨夜睡覺時沒有關窗。”

“這麽不小心?趕快回去歇著。”

“是。”

“我叫太醫給你開些良藥,服下就好了,王太醫醫術高明。”

“是。”

“本來父親要姓江的醫生給你診病的,我沒應。”

“唔?”

“那人給我感覺很不舒服,太盛氣淩人了,我可不放心他為你看病。”

“哦。”

“你一定要休息好,別顧慮太多,在這裏就安心住下吧。”

“是。”

……

後來,王太醫並沒有顧得上我,因為被宣入宮中為皇帝看病去了,再後來江臨風還是來了,論醫術,恐怕那位太醫還不及他萬分。

於是,他敲開我的門,再一次闖入了。

“江琴師,伸出手來,讓在下為你把脈。”

他緊緊盯著我,無所顧忌地抓過我的手腕,並攏兩指嵌在我的脈門上。

從他那裏我感到自己的脈搏慌亂搏動的頻率,參差不齊得一塌糊塗。

“體虛,風寒,該進補。”他說,轉頭向身邊的人說道,“我開個方子,你差人去抓藥吧。”

身邊人點頭諷笑:“別補過了,他身子受不了,為我失了那些血,難怪虧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