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二人走進雨棚,那孩子轉著傘軸衝我陰惻一笑:“瞪我幹什麽?”
我一愣,這才失聲叫道:“你是江小仙!”
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抬手把外麵那件破褂子一扯,露出裏邊簇新的錦袍來,一邊把破褂子踩在腳下用力碾著,一邊抱怨道:“哼,沒穿過這麽破爛的衣裳,快臭死本少爺了!”
江嘯天則一副優哉遊哉的姿態,橫起食指輕輕托著下巴,歪著腦袋意味深長地衝我抿嘴笑:“六月,想不到咱們這麽快就又見麵了,真是幸會,幸會。”
我從心底裏躥上一股無名火,指責他道:“你到底想幹什麽?這些人你把他們怎麽樣了?是不是下了毒了?”
他向四周地上的“屍體”看了看,輕蔑地一翻眼皮:“呦,看你這臉吃人相,難不成你移情別戀,對這位將軍日久生情?那臨風可真是悲哉啊!”
我火冒三丈:“別說其他!你就說,是不是下了毒?”
“哎——”他慢條斯理轉過頭,誇張地出了一口長氣,“我要是說‘是’,你準備把我怎樣呢?”
我攤開掌心:“不想怎樣,交出解藥!”
“沒有解藥!”他忽而聲厲色荏,頓了一下,轉而又陰鬱笑道,“嗬嗬,本來嘛,我看在你的情分上不願把那些摻了毒的酒拿給這位將軍的,所以才封了嚴實。這酒中的毒很怪,喝了倒不會馬上發作的,隻是一被其他**稀釋毒性才越來越強,若是就那麽喝下去保不準還能支持到京城,可惜被這位將軍自作聰明全部打翻了,那酒一被雨水稀釋,毒性增強,即便不飲下去,單是嗅了那氣味,也是要中的的。你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他自己,太自以為是,防人不成反害了自己。”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天下竟有這樣奇怪的□□,急忙道:“既是你下的毒,就一定要辦法解毒,快解了他們的毒吧!”
他臉色一變:“混賬!我為什麽要給這些狗奴才解毒?他們可是朝廷的走狗,死不足惜,他們若死了,臨風就少一個敵手,我江家的霸業也就多一分成功機會,你這個吃裏爬外的狗東西竟然要我救他們,看來你對我弟弟也不過如此,虛情假意!”
“不是!”我驚惶,慌忙向他解釋,“不是!…我隻是,隻是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陸祈雲不會幫臨風的忙,這其中一定還有什麽陰謀…江莊主你有所不知,”一提到江臨風,我語氣軟了下來,“這個人就是陸祈雲的義兄——鐵家的大少爺鐵煥之。他本來之前一直駐守邊疆,隻因家中出事這才要趕回京城,我想著,想著也許他能幫到三少爺也說不定,事情也許會有轉機,不一定非要拚得頭破血流的…”
江嘯天半天不晌,懨懨地窩到椅背裏若有所思地盯著別處,也不點頭也不搖頭,一旁的江小仙倒是忙不迭搭腔了:
“爹,您也不必難為他,當初不也是你要他去救三叔的?反正目前咱們也沒什麽良策,不如就信他這一回,給那個當官的解了毒,我們一起押他上京,關鍵時刻還可以做人質呢,就算交給三叔處置也好啊。”
江小仙所言有理,江嘯天這才點了頭:“好吧,我看在仙兒的份上就遂了你的願,給那當兵的解毒,到京城之前我是不會殺他的,但是到了京城之後就不敢保證了,那要看局勢的發展。小奴才——”
他衝我勾了勾手指,示意我走近,我遲疑了片刻,還是挺起胸膛探到他傘下微微躬下身子:“您還有什麽交代?”
他稍稍欠起上半身在我耳旁說:“告訴你,為了風兒我可什麽都肯做,你要喜歡哪個我不管,隻是你要是礙著他一個指頭,我可要你的腦袋,你給我記住嘍!”
我一震,下意識一挺身,額頭正好被傘沿劃了一下,“我怎麽會?...”
他訕笑道:“你怎麽會?你這小奴才,能做出什麽傷害他的事可保不準哦。”
我呆呆地立在當地,恍惚了起來:
是麽,一直以來自覺被傷害的那個總是我,難道某一天我真的也會去傷害別人?
“哎?你流血了?”江小仙用手指著我的頭驚呼道。
我抬手摸了摸額頭,果然手指上沾了一抹血痕。我怔怔地瞅著那腥紅的血跡,很淺薄的傷口,竟然也會流出這些血。
江小仙低聲咕噥著:“真是個傻瓜,出了血都不知道,真是個傻瓜,傻瓜…”
說著他麵色一沉,走上前突然把手探進胸口,我以為他要摸鞭行凶,在他伸手之際立刻攥住他手腕發了狠力:“你想幹什麽?”
哪知他手中握著的並不是蛇鞭,而是一方鵝黃色的絹帕,雪片似的拈在他指中,透過這薄紗似的絹帕,他委屈的目光星星點點地透射過來。
原來他是要為我擦拭傷口,事出突然,倒顯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隻是也難怪,他對我一向隻懂揮鞭,卻不曾料到,竟會為我展帕。
“哼!不識好人心!”他惱羞成怒,奮力抽出手臂,退回到江嘯天身後。
“算了仙兒,”江嘯天從衣袋裏掏出一個黑色的四方盒子,打開盒蓋,立刻就從裏邊躥出一股衝鼻的臭味兒,盒中青黑粘稠的膏狀物頭發絲一樣盤踞在裏邊,不知是何物。
“仙兒,把這玉須膏給那軍爺吃些,解了他毒吧。”他把盒子轉給江小仙。
江小仙接過來問道:“爹,是都解了還是就解一個?”
“就一個,我還管得了那麽多?”
於是江小仙應了聲,走到鐵煥之那裏俯下身,拿出一把小銀勺挑出些膏藥抹進他嘴裏,然後上手用力捂住他的嘴。
片刻,鐵煥之就大力咳嗽起來,直咳得天昏地暗,嘴巴又被堵住,臉孔便漲得像隻紅燈籠,又紅又圓,也幸虧被江小仙堵住了嘴,否則當下就要嘔吐起來。
他睜開眼後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張嘴咬了江小仙的手心一口:“你是誰?為何害我?”
江小仙慘叫一聲,捏起傷手連退了三大步,立目罵道:“呸!你這廝,好忘恩負義,本少爺剛救了你,你卻恩將仇報,竟敢咬本少爺…”
“你這小混球在酒裏下毒,還恬不知恥說救我?”鐵煥之轉頭一掃,發現江嘯天後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指著他鼻子問:“你就是他同夥?你們到底是什麽人?在酒裏下毒有何目的?”
江嘯天冷笑一聲:“哼,我要是誠心下毒,你安有命在?”
他這話倒是不假,如果真要鐵煥之的命,還會給他還魂的機會?
江嘯天轉起椅輪來到我身旁指著我說:“要不是他求我為你解毒,恐怕你早升天了,你可得好好謝謝我這個小奴才了。”說完怕他不信我們一夥的,還假作親昵地挽起我手臂。
鐵煥之萬分意外的盯住我,眼神中滿是疑問:“六月,這是真的?你和他們是一夥的?你,你也知道下毒一事?”
我知道,他一定認為我受江嘯天指使在他麵前演了這出戲,認為我對他心懷鬼胎,不懷好意,我也無意辯解,本來我就是打算利用他的。
“…鐵將軍,我確與他們熟識,但是我不知道他們下毒…”
“可你的確認識他們?”
“是,可是——”
“別可是了!”江嘯天不耐煩地一揮手,袖籠裏驟然飄出一縷青煙,罩在鐵煥之麵龐上,人立時便癱軟在地,然後他命令道:“仙兒,綁了!”
“是!”
江小仙以鞭代繩把鐵煥之綁了個結結實實。
“你這渾小子快放開我!”鐵煥之還在極力掙紮,江小仙毫不手軟,從地上拎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棍照他後背肩膀亂打一頓,鐵煥之悶哼了幾聲,再一抬頭後血流滿麵,方知江小仙下手狠毒。
“呸!臨死還嘴硬!爹,我這手被這狗東西咬得痛,不如殺了他解恨!”他啐了兩口又朝鐵煥之後脖子上猛砸了一下,這回鐵煥之哼也沒哼,脖子一仰,就暈厥了過去。
江小仙又從腰裏抽出一把彎月形的小金刀,扯起他發髻就要朝咽喉下抹,被江嘯天及時喝止住了:“仙兒不要意氣用事!留他還有大用!”
江小仙一反常態,不但沒聽他爹的話,反而一意孤行去割鐵煥之的喉嚨,眼見鐵煥之就要命喪於他手。
“不能殺他!”
我一急,突然丹田一熱,氣血上湧,接著這股內力一躍到他麵前推人奪刀,速度快得連自己都覺得驚訝。
這下江小仙也呆了,坐在地上愣愣地盯著我:“你…?”
我喘著粗氣,瞅瞅手裏的金刀,又瞅瞅江小仙,思忖了良久才走過去把刀遞給他,待要扶他起來:“小少爺,對不起…”
“哼!”怎知他並不領我情,憤怒地甩了我一個耳光,“狗奴才!那麽護著他,難道真對他動了情?”
此話一出我沒怎樣,倒是他,仿佛不明白這樣的話會從自己嘴裏出口一樣,白起一張俏臉,狠命兜著嘴巴,然後呆呆地看向江嘯天。
江嘯天無奈地搖搖頭,衝他招手:“夠了仙兒,到爹這兒來吧。”
江小仙想了想,便起身默默來到江嘯天身後,再沒了方才囂張的氣焰。
江嘯天轉頭對他低語了幾句,江小仙一直垂著首一言不發,乖巧溫順了不少。
以我如今的內力,很輕易就把他們的悄悄話聽了一清二楚,我聽到江嘯天勸江小仙:“我勸你打消那妄念,他可以是任何人的,唯獨不該是你的…”
不懂,我實在不懂他的意思,江小仙有什麽妄念,江小仙想得到的“他”又是指誰?
“小奴才你還愣什麽?還不把馬車和馬牽來,此去卞梁尚有百裏,難道要我們步行上京?”
耳語完畢江嘯天又適時對我發號施令。
“可是,還下著雨,是不是等雨停了再...”我小心翼翼地解釋。
“不行!”他斷然否決,“我一天也等不了了,必須盡快見到臨風!”
我隻好冒雨到棚外拉了輛馬車,又牽了千裏紅過來,江小仙堅持要騎千裏紅,江嘯天便讓我把鐵煥之抬上馬車,他自己也上了車,並讓我負責趕車。
於是我和江小仙都撿了套蓑衣穿上,他騎馬在前引路,我趕馬在後跟隨,在大雨中,又踏上了艱難的征程。
臨行前我曾問江嘯天:“那些村民呢?一樣被你下了毒了?”
他奇怪道:“咦?你也看出來了?”
我苦笑:“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吧,見了錢也不眼開的,還是人嗎?”
他破口大笑:“哈哈哈,看來我小瞧你了,以為你不食煙火呢,原來也通些世故。”
我說:“你就饒了他們吧,他們也是普通老百姓,讓他們好好過日子,別再做孽了!”
他冷哼一聲,把手從車簾裏探出來搭在我肩上:“你還真是個老好人,自己尚且不保,還有心思擔心這麽多人的孽障?”
“我隻是不希望牽扯無辜。”我淡淡說。
“放心吧,他們沒事,不過是些迷魂藥,睡上兩天,一覺起來就什麽都忘了,不過做場夢罷了,該是什麽人還是什麽人,該忘記什麽就不會記起來。”
“唔...謝謝。”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向他道了謝,謝他大發慈悲,沒有隨性殺人。
“謝我?哼哼,小奴才——哎喲!”
我突然揮鞭狠狠甩在馬背上,那馬嘶鳴了一聲,加緊了馬蹄,車輪硌到了一塊石頭,馬車顛簸了一下,江嘯天也跟著顛斜了一下,劫後餘生般地抓住車欞埋怨道:“你就不能穩點兒?看著點兒路?”
我沒吱聲,默默在前專心駕車。
他咂了咂嘴巴,幽幽地出了口氣:“哎,你這樣濫發善心早晚有天會害死自己——不過誰知道呢?也許他們喜歡的就是這份善心?也許他們喜歡的,就是你這樣的濫好人?...”
“駕——駕——”
我沒聽清他在說什麽,因為接下來的雨聲仿似緊了許多,下成了白煙,天卻越下越亮,雨水灌進我的口眼耳鼻裏,我不聞不問,隻一門心思向前揮鞭趕路,想以最短的時間衝出這片陰霾,想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京城,趕到那個人的身邊,這便是我唯一所想,因此,我不敢停歇。
我必須奔跑,奔跑。
也許,這就是我的宿命。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工作忙,所以更得慢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