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我從地獄回來,李元寺守在我身邊,憂心忡忡地望著我:“你可算醒了,感覺如何?”

我動了動手臂,感到渾身無力:“沒力氣…方才我…發生了什麽?好像…有很多畫麵閃過…互相殘殺的畫麵…真可怕。”

“你剛才嚇死人啊,”他把手探到我額頭上,憂慮地說,“臉色紅得滴出血,眼睛也是紅的,又是殺又是打的,嘴裏還大叫。知道發生什麽了嗎?”

我搖搖頭,清楚自己又被龍涎控製了,最近這樣的發作間隔時間似乎在逐漸縮短,時常能感到體內不安的**,一股股的力量仿佛隱藏在體內黑暗處的惡魔,暗流一樣聳動著,叫囂著,吞噬著我的神經。

遲早有一天,會徹底變成怪物吧。

“江嘯天呢?”我問。

已是入夜時分,環視四周,發現這裏並不是江臨風的住處了,山寨古樸簡潔的家具,八仙桌上的燈油即將燃盡,燭火搖搖欲墜地做著最後掙紮。

“他啊——”李元寺起身走到桌前倒了杯水給我,“渴了吧,先喝口水。”

他扶我起身,從背後抱著我,把杯沿抵到我齒間:“這次要不是他,恐怕你就被燒死了——還多虧他,幫你把邪魔壓下去,看來現在還不想毀了你呐,說什麽等臨風來…”

喝完水他放下杯子,輕輕用袖角拭去我嘴邊的水漬,走到桌前吹滅了油燈。

“睡吧,好好休息,什麽也別想,也許以後還有更多心力交瘁的經曆等著你呢。”

他抱起我往裏挪了挪,在我唇上輕吻了一下:“安心睡吧。”然後躺倒我身邊,合衣而臥。

心力交瘁,是的,我已經心力交瘁了。

但是,睡不著,無論如何都睡不著。

夜色中,月光從窗棱的縫隙間傾瀉而入,大片大片灑在地上、桌上、衣櫥上,折疊出各種形狀,宛若白紗般曼妙,又宛若初雪般輕盈。

我望著窗頭的明月,心中百感交集,暗自神傷,不料卻驚動了沉睡中的李元寺,他翻了一個身麵向我,黑夜中一雙朗目勝似窗外明月:“還沒睡?”他輕輕握起我的手:“在想什麽?…江臨風嗎?”

我從他眼前移開視線,緩緩抽出手,轉過身背對著他:“沒想什麽。吵醒你了,對不起。”

感到腰間被輕輕攬住,他似乎靠得我近了,灼熱的呼吸撩撥著後頸敏感的皮膚,搭在腰間的手卻在逐步下移,在股間那片地帶急切地探索著:“告訴我,你有多愛他?…如果你就是陸祈雲,可以為他做些什麽?”

我微微一顫,抓住他不安分的手冷靜道:“你食言了,說過不動我的。”

他淺笑一下,果然鬆開了手,身體也離我遠了些:“為他守身如玉?你的奴性果然練到了家,我想他知道了,也一定會很愜意吧。”

我沒有理他,心中起了針刺一般的痛:“我沒有以陸祈雲的立場想過,從來就沒把自己當做他,冒充他不是我自願的,是江嘯天強迫我的,如果不是他,我不會成為陸祈雲…”

“可你還是希望自己是他吧?”他冷靜的嗓音如夜一般一涼似水,“因為你很清楚,隻有是他才會得到江臨風的愛,如果你隻是那個叫六月的奴才,他不會多看你一眼。”

這些用不著他說,我怎能不知?現在的我心若死灰,既希望自己就是陸祈雲,然後當著他的麵被江嘯天殺死,在死前奢望一點他為我而有的悲痛傷情。可又希望不是,想告訴他真相,祈求他的寬恕,告訴他我愛他勝過愛這世上一切,不奢求他的愛,隻希望被他當做偽冒品殺掉之後,在很久很久之後,回憶起下手的那一刻,他能有一些感動,一些後悔。

“我知道。”我頓了頓,感到胸口的舊傷在漸漸擴大,那是被他刻在心上的,永不可消逝的傷,“我知道…”我放低了嗓音,一遍一遍地重複。

“你愛他嗎?”沉默了許久,他又提及了這個問題。

愛。但不該說。真正愛一個人不該把愛字時刻掛在嘴邊,而是在心中想著,念著,能為他做些什麽,能為他付出什麽,能讓他天天高興,能讓他一生幸福,不是這樣的話,那愛是無力的,沒有任何意義的。

“我是他的奴才。”我隻能這樣回答,不想在為對方做出任何犧牲前,草率地,迫不及待地,宣揚自己自大、狂妄、又卑微的愛。

他又轉了過來,撫上我的肩膀:“這樣的意思是不是代表:你永遠屬於他,永遠會聽他一人的話,他需要你時你就會在他身邊,他不需要你時你就要滾到天邊…他要你快樂你就不能悲傷,他要你痛苦你就不能展露笑臉。他想你活,再絕望你也不能去死,他想你死,再怎麽留戀塵世你也絕不苟活一日…想他所想,愛他所愛,恨他所很,沒有自己的意誌,沒有自己的希望,斷絕所有退路隻因為一切以他的存在而存在,沒有生也沒有死,因為他的生死就是你自己的生死。永遠隻屬於他,就算下了地獄做了鬼,也是他的鬼…我理解的對嗎?你的意思?”

我默默地點頭,酸楚從鼻尖向鼻腔擴散,又從鼻腔向臉部延伸,逐漸充溢了全身。

不能哭,不必哭,因為他不喜歡懦弱的人,因為我已有了決心。

“李大哥,能幫我一個忙嗎?”

回過頭時才發現他出神地盯著我,看那光景,仿佛很久了。

“啊?什麽?”他眨眨眼睛,方才那種奇異的情緒從眼中縱然消失。

我從懷裏摸出一直留在身邊的江臨風給我的那把匕首,堅定地對他說:“我想…殺了江嘯天!”

他並沒有預想中的驚詫,仿佛早有預料似的,彎了彎嘴角,把我從床上抱起來:“好。我就幫你去殺他。可是殺了他你又打算怎麽辦?要不要…連那位鐵大人也一起殺?那樣江臨風就是你一個人的了。”

“不!”我堅決拒絕,“不能殺他!李大哥,你剛才也說過,我是江臨風的奴才,就要想他所想,愛他所愛,他愛的是陸祈雲,我要是連陸祈雲都殺,跟江嘯天還有什麽區別?那樣的不是愛,是占有。”

他有些不屑:“愛不就是占有嗎?連人都得不到,何談愛?”

我搖搖頭,脫開他的懷抱掙紮著下地穿鞋:“不是的。你不懂,就算他的身邊隻有我,他也不會愛我,而且會因此而恨我,那樣,我會痛苦一輩子…”

他怔了怔,然後冷哼一聲:“隻有你這種蠢東西才會這麽想,真是愚蠢到家了。”

我不理他,把匕首緊緊握在手裏走到桌前,用火石點著了火,又提起油壺兌了些燈油,罩上燈罩:“我去了。”拉開門閂,我提著燈要往外走。

轉身關門時卻被他一把抓住:“等等!你以為憑自己能殺得了江嘯天?”

我哀絕地笑了笑:“當然,不能。但是變成魔怪的我總能殺了他,李大哥你並不知,除了情緒失控,悲慟也好、憤怒也罷,要龍涎在身體裏覺醒還有一個辦法,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那就是給自己放血。還記得嗎?盟主交接大會上,你在我手心劃下十字,有血流出,那時險些勾出了我的魔性,卻在與江臨風交握手掌時又奇跡般平息下來。所以我相信,他的血是可以壓製住龍涎的,龍涎雖毒,但任何毒物都會有相生相克的一方,就像人與人之間,無論怎麽高強的人,都會因為愛上某個人而變得軟弱。”

“但是,江嘯天也有辦法壓製住你,那不是沒一點作用了嗎?”

“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忙。”我誠懇地請求他,“幫我,就算能抵擋他一陣也好,壓製是需要時間的,就算我殺了不了他,也總能對他造成一些傷害,這樣以後,對江臨風來說,他就構不成一個巨大的威脅了。”

他還是不太放心:“萬一,他沒死而你卻死了呢?你想過嗎?江嘯天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很可能你會被他先殺死,那時要怎麽辦?”

我絕望地搖搖頭,露出一個自認為最堅強的笑容——自認為那是堅強的,因為並沒有受到他的嘲笑:“沒關係。對於那個人來說,我的死,從某種角度來講,對他不失為一件好事,沒有我,他可能會活得更快樂。”

他怔了半晌,終於放開我的手,目光漸漸清冷而遙遠,然後把我輕輕推出去在身後關上了門:“既然如此,我們就一起去了結一切吧。”

月光真是明亮,皎潔勝雪,在月色籠罩下的桃花園,更有一番淒美的韻味。四周很安靜,也沒有風,雖然看不見白日裏落紅紛飛的美景,但在月夜下安靜綻放,安靜棲息的桃花,還是一如處子般令人沉迷。

踏著幽幽月光和浮動桃香,李元寺引著我來到江嘯天的房前。

他示意我不露聲色,蹲在窗前手手指沾了唾液捅破窗紙朝裏望去,望了一會兒又掏出一跟小指粗的竹管伸了進去,在管尾插了一根燃著的青香,然後向裏吹氣。

“迷魂香?”我失聲叫出來,他連忙捂住我的嘴,在我頭頂拍了一記。

我不敢再發聲,緊緊捂住嘴盯著他的側麵看:

他的睫毛好像比以前長,鼻子似乎也高了些,臉色卻不太好,看上去有些僵硬…

“你在看什麽?”吹完了香他轉頭朝我肩膀按下去,我們一起坐在窗根下等江嘯天和江小仙被迷倒。

“如果能迷暈他們,你也不用豁出自己了,直接進去,‘甕中捉鱉’,嗬嗬!”他從地上撿起一根草棍叼在嘴裏低聲笑道。

不知為什麽,這情景讓我想起了玉素山莊時,我與書生在後山涼亭下偷聽江長天和花明談話的光景,隻是那時的書生是江臨風假扮的,而這時卻隻有李元寺。

不知為何,竟會懷念。

等了好久,李元寺站起身走到正門,抽出一把刀插入門縫中向上一點點地提,撤下了門閂。

“進去吧。”

我跟著他後麵走了進去,屋內一片寂靜,充斥著濃鬱的香火味。

李元寺在鼻底扇了扇,先走到江小仙的床鋪前探了探鼻息,確定地點點頭:“暈了。”

又小心翼翼來到江嘯天床前探了探鼻息:“應該也暈了。”然後他轉身對我使眼色:“小奴才,快,趁現在,殺了他!”

我抽出匕首,心驚肉跳地一步步向沉睡中的江嘯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