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江臨風從寨營回到桃花園,見李元寺在場,登時像繃緊的弦弓,橫到我倆中間警惕向他喝道:“你又來幹什麽?”
李元寺斜睨了他一眼,輕描淡寫轉身,探手從桃樹上折下轎蕊一枝,置到鼻底下輕輕嗅了嗅:“你這笨蛋——”
江臨風沒頭腦地挨了罵,心底自是氣憤:“既然我是笨蛋,李大俠自是聰明之人了,聰明之人最好別與笨蛋為伍,免得自己也變成笨蛋,李大俠還是速速離去吧!”
李元寺“嗤”了一聲。
江臨風轉身又捧住我臉,心疼地關切道:“讓我看看,他又欺負你了吧?眼睛這麽紅,是不是又哭過?傻瓜,你以前可沒這麽愛哭,那時用多厲害的□□折磨你,都不見你落淚!”
我徒然心碎,苦笑問:“我以前...有那麽堅強?”
他傾心一笑:“何止堅強哪,簡直是頑固!不過,我喜歡。”
“爺爺給你上了什麽樣的酷刑,你恐怕早就忘了吧?祈雲啊,”他捏起我的手,垂下眼簾:“那些痛苦,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可你卻挺下來了,所以,我為你折服!”
我猛然驚醒。
原來黃粱一夢,好夢也罷,噩夢也罷,終於還是醒了。
李元寺說得沒錯,我和陸祈雲完全不同,簡直是天差地別,他強勢彪悍,不輕易屈服,而我,卻卑微軟弱,一遇到挫折,就隻會認命,我和他根本就不同,除了這張相似的臉外,從裏到外沒有一處相同,我做不了陸祈雲。
李元寺眼底掠過不屑,冷笑一聲:“哼,他在你麵前自然沒有堅強的必要了。咳,你看看你看看——”
他扳過我的臉:“都如此不堪了,難道你還看不出嗎?又在吃哪門子醋呢?唯恐什麽呢?唯恐他移情別戀?唯恐他棄你而去?臨風,連這點自信都沒有,這可不像你,或者你是知道的,他跟以前的陸祈雲...完全不像?”
他把桃花擒在手裏擺弄,咄咄逼人地盯向江臨風:“我很好奇,如果他不是——我是說如果,他根本不是你從前的那個雲兒,或者他因為遭到重創失去了原來的本性,又或者...他完全就是另外一個人偽裝的...如果是這樣,你會怎麽辦?”
我能聽到心髒在胸腔裏劇烈的搏動聲,我的心髒,江臨風的心髒,甚至李元寺的心髒。我與李元寺都在他身上下了賭注,我賭贏,而他,賭輸。
我們都等著江臨風的答案,而他卻一直低頭沉默。
一世紀那麽長,他陡然抬頭,從李元寺手中搶過桃花,一縷白煙從他拳穴中扶搖而上,張開手掌,桃花頃刻化為輕塵,像斷了根的魂。
“如果有誰敢冒充他,我就殺了那個仿冒品!”他的回答,字字鏗鏘,字字刀鋒。
李元寺平靜地看了看我,仿佛這個結果是他早預料的,他贏了,或者他是故意這樣問,試圖通過他親口的回答,來斬斷我僅存的一絲希望。
“臨風,我忘記了以前自己是否愛過你,可是現在,我愛你。”我不服氣,真的不服氣。
我在笑,其實我想哭,可我卻笑,對於江臨風,眼淚是懦弱的表現,笑才是陸祈雲堅強的標簽,既然一天還做著他,那麽一天就要學這笑,在笑裏勘破,在笑裏忘憂,在笑裏絕情,在笑裏重生。於是我笑,我相信陸祈雲的笑在他的眼中是最傾城的珍寶,那麽就讓我用這傾城一笑,來報他知遇一恩。
我攀上他的脖子,把臉頰湊在他頸邊摩挲,祈禱著就算某日他能再次擁有陸祈雲,也會稍稍記得這相依相偎,相誤相負,轉瞬即逝也好,亙久持遠也罷,這唯一一次的,依戀。
他吻了我。我們的,最深一吻。
是不是陸祈雲也罷,他是否察覺也罷,這吻卻真實。因為它我忽然很想任性下去,讓我任性,讓我違背良知。是陸祈雲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他愛他,而此刻被他吻著的是我——六月,被他擁抱著的也是我——六月。除了名字,我幾乎擁有他的全部,我還有何奢望?
我伏在他的胸口喘息著,從他撫在臉上的指縫間窺見李元寺意料之外的驚詫,想必他一定很為我的無賴和無恥震驚,以為我會因為身份被揭穿而對江臨風望而卻步?江臨風在最後關頭的沉默給了我最大的希望,雖然被他宣判的結局依然是絕路,但,我在絕路上,逢生。
“咳——”李元寺敗下陣來,無奈地揮著手離去:“二位要親熱也該回避閑雜人等吧,這番激情澎湃,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哪,我也預祝二位,春夢一刻——了無痕——”
“李元寺,你等一下!”江臨風把他叫住,“要你準備的交接儀式準備好了嗎?”
李元寺搔了搔頭作冥想狀,突然拍大腿一掌:“呀!被那位大人一鬧完全忘記了呃!不過小江江少安毋躁,那個儀式隻要安排一下就可以了,花不了太多時間,你等等我啊,我這就去安排,晚上就能進行。”
“還不快去!李元寺,辦好了,賞!辦不好,殺!”江臨風向他揮拳威脅。
李元寺走後我好奇地問他:“什麽交接儀式?”
他從背後攬住我在我耳鬢廝磨:“交接盟主的儀式。”
我吃驚問:“交接什麽盟主?盟主不是你嗎?”
他歎了口氣,在我鼻頭上捏了一下,正色道:“五年前是你,五年後我把它搶到手,是要還你,我欠你太多,江家欠你太多,因此我搶了盟主讓你做,把它還你,我也能稍有心安。”
我拽開他圈在腰間的手臂轉身說道:“這怎麽行?盟主是你拚力奪來的,怎麽可以隨便讓人?何況我無能無才,不可領導群雄,他們怎肯輕易服我?這事太荒謬,我不接受!”
他攬過我說:“雲,你真固執。當初我得了盟主之位也不是正大光明,你以為武林各派肯乖乖臣服於我江家門下?他們恨還來不及。若不是我耍了些小小伎倆逼他們就範,他們能聽命於我?”
“伎倆?”
我回憶起來了,是伎倆,玉素山莊時,他為了當上盟主,利用自己與江嘯天交換,江嘯天似乎用了什麽福續膏控製了各派掌門,把他們囚禁起來役使,這才助他當上盟主。
這是不是太過卑鄙,尤其是他用自己去交換,一點都不在乎嗎?
他俯在我耳邊低低說:“我給他們吃□□,他們一難過,當然就什麽都依我了,我讓他們怎麽做他們就怎麽做,膽敢忤逆者,死!就是想做皇帝也沒什麽不能,什麽得人心者得天下,根本就是膽小鬼的豪言壯語,人心哪比□□可靠?□□才是得天下靈藥,如果我想,天下也是我的。雲,你想不想看我做皇帝?”
“胡說什麽?”我有些憤怒,一把推開他,“要做你去做,我不稀罕什麽盟主、皇帝!”
我想我是太介意江嘯天與他那一樁了,才會對他如此放肆無理,我真是膽大包天。
他眼神犀利地盯著我,沉默了一下又再度上前:“皇帝是說著玩兒的,可是盟主你一定要做,權當你接受了我的悔意,不做,就是還不肯原諒我。”
“可我真的不行,我不會差遣人…”我躊躇了,想起當年的陸祈雲,僅僅十七歲就能領導群雄攻打玉素山莊,而做慣了奴才的我,絕對沒有那份支配他人的勇氣和覺悟。可是,我又希望能替陸祈雲寬恕江臨風,替他做這一遭,江臨風也會為此而心安吧,把自己從年年日日的自責中解脫出來,還對方一個好名利。
“不用差遣,如果你實在不願意擔這份額外責任,戴個名頭也可以,具體事務會有人幫你打理的,我也不會放你一人。”他說。
“這是不是就叫作狐假...虎威?”我腦海偶然間蹦出這個成語,那還是在家鄉時,在私塾外偷學得來的收獲,“狐狸假借老虎的威風耍威風?”
“嗯,對,”他笑了,挽住我的肩膀,“你就是我的狐狸,不過不是借我的威風,而是我借你的。聽我的,替我當這盟主,有了你這個名不符實的盟主,我這隻老虎才好威風得起來。祁雲,權當為我…”
他知道我不能拒絕,他知道的。
他把我抱到桃樹下的草地上,在被桃花醺紅的微風中吻著我,我看著他的臉,感受他溫柔的愛撫,堅定了什麽都願,隻要是他想我做的,不管對錯,我都願,隻要是這個人希望的,我都願。
他輕輕除去我的衣衫,把我變得□□,我以為他要,便閉上了眼睛準備迎接那種一直以來我都因懷著愧疚和恐懼而無法心安理得體驗的感受。可是許久過去,他並沒有任何動作,我睜開雙眼,他手中卻掬了半掌桃花,慢慢撒在我身上,桃瓣從胸口的肌膚拂過,紅了他的眸。
他傷情吟道:“‘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祈雲,我竟不忍…”
他臉色一轉,把衣服重新為我披上:“今日就算了,你我之間豈在朝暮?晚上還有儀式,你也養精續銳。我去看看李元寺準備得如何。”
丟下惶惑不解的我,他踏著殘紅而去。
晚飯過後,果然有仆人為我沐浴更衣。江臨風也不知何時幫我縫裁的衣裳,白綢底、絳紅繡金錦坎肩,飛角寬肩,腰束同色玉帶,腳蹬同色馬靴,頂上束著紫金冠。
被人帶到寨營裏,李元寺一見我就拍手笑讚:“小可愛真威風哪!像個大將軍!”
我麵色一紅,打眼瞧江臨風望去,他正冷眼打量我,與在後山桃花園不同,那表情是正經而嚴酷的,忽然讓我想起以前的江臨風,那種冷漠。
我心中一驚,手足無措地低下頭去,他起身朝我走過來,托起我下巴細看了兩眼說:“這紅色很襯你,以後就穿著吧。”
“紅色…太注目了,我還是…穿以前的好…”很怕他,這種有恃無恐的眼神和口氣,很怕。
“沒關係,你即將成為盟主,沒人敢嫌你刺眼。”他淡淡地說,抬手為我正了正衣襟和束冠,“以後你與我成親時,一樣要穿紅色,恐怕比這件還要紅上百倍,那時你就是最注目的,祁雲,你要重新學會心安理得地被萬人景仰。”
“成親??”我猛一抬頭,他依舊麵無表情,仿佛這個諾言不是說與我聽的,仿佛那隻是他一個人的夙願。 “臨風…”
他攥住我的手低聲道:“怎麽?又要感動得哭了?”
我狠命搖頭:“沒有,進了砂子。”
他撩起我的臉孔:“我幫你吹。”
“不用了,現在好了。”我歪頭找李元寺,迅速被江臨風扭了正:“別擔心,他早走了,他是大典司儀,比你我都要忙。”
說著低頭在我唇上親了一下:“我們走吧,時辰到了。”
於是推開營寨大門,我義無反顧地步入了他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