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我在花園裏等消息,江臨風走後沒多久,李元寺又來。

我見他神色肅穆,忙問:“鬱溫涼…擒住了嗎?”

他瞠目結舌地瞪了我半晌,突然朝我頭頂猛拍一記:“哎?怎麽小啞巴,終於會說話了嗎?”

跟江臨風一樣,他也以為我負氣才裝聾作啞,一時也解釋不清,我隨意搪塞了一下說:“忽然就好了,勞您費心。鬱溫涼呢?”

他翻了翻白眼,抖了抖袍上的塵土,捏住自己手臂埋怨道:“他瘋了,我去攔他,結果被反咬一口,你看看你看看——好深的傷口呐!”他擼開袖子彎過小臂讓我看,那裏果然有一圈清晰的齒印,像枚未開印的章。

我伸出食指在那裏輕輕點了一下,他“嘶”地吸了口涼氣大叫:“疼!疼!很疼!”

我幸災樂禍地揶揄他道:“虧你也是身手不凡的俠客,這麽不小心,竟然被一個囚犯咬傷了?”

“小東西敢嘲笑本大爺?”他誇張地摟住我扭屁股作撒嬌狀:“人家也是不小心的嘛~~~誰想到那隻狗犯起瘋病來,如此駭人呢?”

我急忙推開他跳到一邊,護住本尊嚴厲警告道:“有話好好說,別毛手毛腳!”

“切~就許小江江毛手毛腳,不許本大俠毛手毛腳…”他咕唧了兩聲,放下袖子正經說道:“鬱溫涼這狗東西發起瘋來普通人製不住,像隻瘋狗一樣到處咬,傷了我們好多人哪!哼!中午要不是他,也不至讓鐵戰雲那狗官給跑了!”

事關鐵戰雲,我慌忙攥住他胳膊心焦地問:“鐵大…不,鐵戰雲,他是不是中了毒?…江臨風的毒?”

“哎?”李元寺詫異地瞪著我:“什麽江臨風?是臨風!臨風!他可一直雲兒雲兒的叫,那麽稱呼他,簡直太沒有人性了!叫風哥才對嘛!或者跟我一樣,叫小江江嘛~~”他一臉的沒正經。

“臨,臨風…李大哥,鐵戰雲他,他沒死吧?”

他把嘴圈成圓形:“歐——?你那麽關心他,是不是移情別戀了?不愛小江江了?”

我險些沒再嘔出血來,被他這麽一鬧,說話也流暢了許多:“別鬧了李大哥,鬱溫涼和鐵戰雲到底怎麽樣了?”

他一屁股坐到石凳上,滿不在乎地翹著腳發狠道:“哼,咱們的江盟主一出馬,還有那隻狗狂吠的份兒嗎?”

我心下一沉:“你的意思…江,那個…風,殺了他們?”

他捂住嘴巴扮作媚態,衝我笑道:“什麽江那個風?叫臨風嘛!哎,沒有,殺了他多可惜,鬱溫涼的老爹鬱錚可是當朝宰相,殺了他兒子,還怎麽挾天子以令諸侯?”

我一時摸不到頭腦:“你說的…挾什麽子什麽猴的…是什麽意思?…”

“你還真是笨蛋一個!”他嚴肅地盯著我,“笨蛋!”

我略一思忖,馬上想到既然鬱溫涼的爹是宰相,江臨風又一直與朝廷作對,很可能,他的最終目的是…!

李元寺目光清冷地搖搖頭,自言自語道:“有時候我還真懷疑你究竟是不是他呢…”

我心髒猛動:“…他?”

他起身走到我麵前抬手撫上我的臉,一邊愛撫著,一邊幽幽地說:“單看這張臉,毫無疑問,你一定就是他,美得讓人欲罷不能,美得令人心碎…小可愛,見你第一麵,就產生了要把這張臉弄哭的念頭,想壓在身下,想拚命□□…可是,不行啊,”他搖著頭,那雙狹長的眸子此刻在我眼前放大,放大,變得尖刻,“性情卻差了好遠,你太柔弱了,雖然一樣堅強,但他的強悍是無處不張揚的。不要用失憶啊,瘋傻啊這種借口來搪塞我,就算是失憶,總會有些蛛絲馬跡吧,譬如你對他的仇恨啊無情啊什麽的,真正的陸祈雲該是恨死了江臨風的,盡管失憶了,那感覺也該有一點點吧,我卻感覺不到你的一點恨意。很擔心那位鐵大人的毒傷吧?怕他被毒死嗎?難道他知道陸祈雲的下落?”

我猛地甩開他手,驚惶向後退去,卻不小心被樹根絆倒,造作的偽裝散了一地:“你…也認識陸祈雲?”

他冷笑了一聲,蹲在我麵前:“不認識。但是了解江臨風,隻要看他,就知道什麽是陸祈雲!鐵占雲那家夥,我隻是在懷疑罷了,因為除了麵具,他的感覺,像極了他。”

我一驚,看到他眼裏的慍怒,那是因為好朋友被欺騙而產生的連帶的被欺騙的慍怒,我不敢正視他的目光,終於垂下了頭:“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被逼的。”

“被誰逼的?”他咄咄逼人。

“江臨風的大哥,江嘯天。他幫我換了皮,又整成了陸祈雲的模樣,要我去找江臨風,還說,他會死心塌地地愛上我…”我打算坦白,從開始,我就沒打算偽裝到底。

“江嘯天那個混蛋!”他咬牙切齒罵道,“連自己的弟弟都不放過,二十幾年都不放過他,不但身體變態,心理也變態,混蛋!”

他又問:“那你真正的身份是什麽?你是誰?就那麽甘心被他利用?”

我是誰?哦,請讓我想想,做慣了陸祈雲,我還真差點忘記了我是誰,我是誰?是誰?

“我該是…他的一個奴才,隻是一個,奴才。”我回憶了良久,終於想起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對,我是奴才,當初被他像狗一樣撿回來,又像狗一樣使役,最後像狗一樣丟棄的奴才。我不配得到他的愛,更不配成為陸祈雲,我沒有資格愛他,更沒有資格怨他,這就是我,一個根本沒有自我的奴才。

他慢慢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我,不肯再對我輕言曼語:“既然你不是陸祈雲,你就沒必要留在這裏。”他冷酷地下了命令。

我也緩緩伸出手,攀住樹幹,希望借著它的力量把那副透支的身體托起,那副早已枯槁的身體:“我知道了...我走。”

我緩緩向山洞走去,記得來時的路,也記得回去的路,不管去哪裏,總會有一條路在前方,長也好,短也罷,平坦也好,崎嶇也罷,總有那麽一條,是為我而設。我有我的路,他們有他們的路。趁著江臨風無暇顧及,就這麽偷偷地溜走,從謊言中溜走,從他們的世界裏溜走,趁著,沒有被當成小偷,沒被鞭打得遍體鱗傷時,消失!

“站住!”

我恍然若夢,為這一聲挽留,竟重在灰燼中翻出一點火星:“什麽?”

李元寺冷冷地打量著我,臉孔並沒因為我的悲慘遭遇而顯出一絲憐憫之色。他抿了抿嘴,放低了話語:“我想了想,你還是不能這麽走。”

真的嗎?不能走?還需要我嗎?

他躊躇了一下,走過來對我說:“你要留下。江臨風那家夥身在林中不見山,我也說不準他有沒有看出來你不是真正的陸祈雲。我想是感覺出的,憑我都能感覺出,他就更勿論。之所以還要留你在身邊一樣的疼,這原因你某天自己去問吧。或者,他真的想把你當成陸祈雲呢,因為找了太久,好不容易才…哼,他怕自己失望吧,你不是陸祈雲這件事對他的打擊是致命的,如果一旦接受了,我很難預料他會給自己什麽下場。所以小奴才,你是江臨風的小奴才吧?”

我點點頭,我的確是他的奴才,恐怕一輩子都是。

他笑了笑,摸著我的頭說:“為了他這個主子,你肯犧牲一點點,救他麽?”

我毫不猶豫地重重點頭:“隻要他不趕我走。”

他歎了口氣:“暫時不會,不過以後會不會就不知道了,或許真的陸祈雲出現那天,就是你功成身退之日——”

真的陸祈雲出現?已經出現了啊,如果不去救他,江臨風將會沒有後半生!

“鐵戰雲!”我大叫了出來,“那個鐵戰雲就是!”

他愣道:“你說什麽?鐵戰雲是什麽?”

我深吸了大口氣,義正詞嚴地對他說:“鐵戰雲,就是陸祈雲!”

“你說什麽?”這回輪到他吃驚了。果然,一個個真相,在我們對他人的一份份關切中,覺醒了。

“鐵戰雲就是陸祈雲,我確定!”我揪住他的衣服,忙亂地向他解釋:“他,他背上有陸祈雲標誌的刺青,五年前中過毒,中毒後麵容盡毀,臉上身上到處都是毒斑,所以要上戰場也要戴個麵具,是為了遮醜…中毒後被鐵將軍所救,做了他手下的軍官替朝廷賣命。因為江臨風起兵造反,所以才領兵消滅他…為什麽江臨風會發現我以為我是陸祈雲,你想過嗎?”

李元寺搖搖頭:“當時我在場,本來他提劍去刺他,可是不知為什麽,劍到中途突然撤了回來,自己也因此受傷。那時他該認不出對方來,那麽撤劍是…”

“對!是因為我!”我激動地說,“那時鐵大人並沒有躲那一劍,而是抓起了身旁的我為他擋劍。他早認出江臨風的,為了試驗他,才用我擋劍。如果江臨風還愛陸祈雲,那麽看到我的臉一定下不去手,他賭了這個,就算賭輸了,也不過是犧牲小小的一個我!”

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我竟然會心痛到無以複加,甚至比被李元寺揭穿身份還要絞痛。陸祈雲用我擋劍,就意味著拋棄了我,對他來說,我那時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江臨風的態度,於是我被拋棄,反反複複被拋棄!

我跪在他麵前絕望地懺悔著:“我算什麽呢?他們算什麽呢?就因為愛著而不是被愛著,就該被他們垃圾一樣的拋來拋去?如果是這樣,我寧願當初不被他救,把我當垃圾一樣踹到路邊不是更好?讓我死了不是更好?被打死、被洪水淹死不是更好?”

李元寺怔著,良久,良久,我感到自己正被他擁抱,他的手輕柔地撫摸著我,像父親一樣溫暖的手,有力、溫柔:“小奴才…他死了,你不是就完全成為陸祈雲了?這世上,唯一的,陸、祈、雲!這樣你,還擔心他毒發身亡嗎?”

我堅定地點頭:“擔心!想去見他,想救他,想告訴他事實,所以,很擔心!”

他臉上籠上層迷惑:“為什麽啊?他那樣死了,不是更好?你就一直把自己當成他,這樣對你,對江臨風,不是更好?”

“不好!”我喊道,“不好!那樣的話,我不會原諒自己的,我已經騙了他一次,還要騙他一輩子?我不能!”

他詫異了盯著我許久,目光漸漸從堅硬到柔和,低頭,在我頰邊輕吻,為我拭淚:“小奴才,你要怎麽辦啊?要怎麽辦啊?我心都被你揉碎了…”

後來我與他達成了協議,為了挽救真正的陸祈雲,他答應替我找江臨風要解藥,解藥一旦到手,他就會找機會送我出山去見陸祈雲。等陸祈雲平安無恙了,再告訴江臨風實情。那時江臨風要怎麽向陸祈雲贖罪,陸祈雲又要怎麽向他報仇,都不是我們所能想象的了。總之隻要他們都還活著,總有相認的一天,也總有互相諒解的一天。我們是這樣衷心期望著,期望著最後那一天的到來,期望著,無論是愛,還是恨,都會有化解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