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我沒有巴巴地跑過去問鐵戰雲:鐵大人啊,你就是那個陸祈雲吧,我主子找你好久了,你趕快去見他吧。

那時他會問我:你主子是何人?

我就回答:我主子就是江家的三少爺江臨風啊,你當然記得吧,你還愛他吧?他找了你五年,想了你五年,快瘋了。

如果不出我意料,這樣一番對話下來,我隻有一個結果:死。

這麽多日我也把他的脾氣摸了七八透,鐵戰雲是個絕對的軍人,假若五年前他還尚算個江湖中人的話,那麽五年後,他已經完全褪去了那層江湖外衣,徹徹底底被馴化成一個軍人了。

他嚴謹、剛爆、說一不二,我不清楚他原來的個性如何,但是如今的他,對待下屬和士兵嚴厲又無情,因為犯錯被他懲罰的不計其數,懲罰的手段也很多,軍法就不消細說了,輕則杖責、鞭笞、幹苦力,重則削足、斷手、砍頭。他的嚴酷在軍營裏比鬱溫涼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幾天打擊叛軍他們抓了不少人回來,有的的確是動亂時被抓了現行的暴徒,可大部分都隻是嫌疑犯,其中還有很多普通百姓,鐵戰雲秉承著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走一百的信條把這些人通通關押起來每天審訊,不但嚴刑逼供,連飯也不給吃——為了節省口糧,那些犯人隻能被餓著。不是被打死就是被餓死,每天都有人在軍營裏死去,同時每天也有更多的人再被抓進來,一時之間,這裏竟成了煉獄。

我親眼見識過鬱溫涼是怎麽殘忍對待那些犯人,凡是曆代發明的酷刑裏可以就地取材用上的,他都敢用。鬱溫涼固然可惡,可他也是奉命行事,如果沒有鐵戰雲的指示,他也絕對不敢擅自做主,因此真正心狠手辣的人不是鬱溫涼,而是鐵戰雲——連手指都不用動,隻上下嘴唇一碰,冷冰冰地下一道軍令,自然有人替他完成。

鐵戰雲的軍性雖然與他身上的那身鐵甲一樣冷硬難以撼動,但也有溫情的一麵。

他關心下屬,體恤士兵,糧倉被燒後,他帶頭減少用餐頓數,有時一天隻吃一頓飯,甚至不吃。帶人去野外挖野菜,或者拿些軍需品去集市上換糧食,去農戶家裏出力幫忙耕種獲得其它食物作為報酬,甚至開墾荒地種蔬菜。在他的鼓勵下,盡管士兵們一天比一天吃的東西少,卻一天比一天幹勁兒更足,沒有一個人當逃兵。

他的柔情更體現在鬱溫涼身上。

我不止一次窺見他們親密的畫麵,鐵戰雲總是把火氣撒在鬱溫涼身上,他似乎很難控製自己暴虐的情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玉素山莊經曆的緣故,心靈上遭到過某種重創因而變得扭曲,隻要鬱溫涼頂幾句嘴,就火苗一般地躥上來把自己點著,然後就對鬱溫涼施暴,用鞭子抽,用刀背砍,鞭子跨刀不在手邊就幹脆拳腳齊上,好幾次鬱溫涼都被他打得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卻不還手,一手也不還,連躲都不肯,眼也不眨一下,就那麽默默咬牙挺著為鐵戰雲解恨,直到鐵戰雲打累了消了火,或者他自己被打暈過去,這場暴力才暫告於段落。

如果鬱溫涼還擊,鐵戰雲一定敵不過他。

鬱溫涼比他高大威猛,而且武功也不差,而鐵戰雲就不同,他可能很具備領導能力,但冀北說過,當年陸祈雲被困到玉素山莊後就被江老太爺廢了武功,就算他再怎麽天資奇佳,五年的時間還是不能像以前一樣了吧,所以鬱溫涼要是打心眼兒裏想與鐵戰雲對抗,鐵戰雲絕對不是他的敵手。

那麽就是愛了。

鬱溫涼死心塌地甘心忍受鐵戰雲的欺辱,不是因為他是他的上級,而是因為愛。以鬱溫涼的性子,如果沒有感情的話,就算是上級,這麽被對待也會有所反抗的。而鐵戰雲似乎就拿捏好了他的這個弱點,先狠狠地把他往死裏虐,然後再給個甜頭——鐵戰雲的男性能力不複存在,但是他可以讓鬱溫涼在自己這裏獲得一切他想得到的快樂——肌膚是粗糙冰冷的,但身體深處柔軟而火熱,還有那雙美麗的腳,鬱溫涼似乎特別迷戀那雙腳,僅僅隻是親吻它,把它含在口裏,就已經令他深深陶醉,更別提每次被打之後,鐵戰雲就會對他格外溫柔,允許,甚至主動要求他抱自己。

在這兩個極端裏,鬱溫涼就像一條被鉤在烤爐裏的肉,內外無不忍受著嚴酷的愛恨煎熬。

隻有我看得清,鐵戰雲隻是利用他,把他當狗一樣栓在自己身邊,讓他離不開自己。

憑一點就可判斷:他們接吻的時候,鬱溫涼的眼睛是緊閉的,而鐵戰雲卻是睜開的。

清冷地睜開。

如果與心愛之人親吻,還有力氣保持如此冷靜的凝視?

所以,我沒有對鐵戰雲說上述那番問話,我沒有拆穿他,因為我還沒有找到江臨風,如果江臨風在的話,不用我說什麽,一切謊言和偽裝都將全部瓦解,真誠的,圓滿的瓦解。

當然,如果他還愛他的話。

鐵戰雲沒再阻止鬱溫涼上山。

一是糧食很難維係,二是經過不斷確認,鐵戰雲可以很肯定鬱溫涼對自己的誓死效忠。在這以前,雖然鬱溫涼對鐵戰雲也很忠心,但我想鐵戰雲是懷疑的,鬱溫涼在各個方麵都不遜於鐵戰雲,很多時候還敢公開違抗他的命令,很難保證某一天他會不會因愛之深恨之切而背叛他,如果輕易放他出去,帶著那麽多的兵,即便叛逃不至於,但果真發生了什麽,憑自己之力還是無法收服他的。鬱溫涼是一條很優秀的軍犬,但獵犬可以咬敵人,也會反過來咬主人,鐵戰雲很細心地考慮到這一點,在徹底把他變成自己的狗之後,上山之行也就全力放行了。

有了鐵戰雲這個牽掛,鬱溫涼沒理由不拚死搶到糧食,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他身邊。

我很難理解鐵戰雲這個人,他身上各處的矛盾尖銳地對立著,既讓人同情,又讓人憎恨。

上山之前的餞行是催人淚下的,鬱溫涼帶著一千士兵對鐵戰雲一步三顧。

麵具後,鐵戰雲始終微笑地注視著鬱溫涼,大約行了幾十尺,鬱溫涼突然打馬回營,朝鐵戰雲急奔了回來,在眾目睽睽之下翻身下馬,緊緊抱住他片刻,然後提起他的一條腿,沿著小腿一路擼到腳,摘下他的靴子踹到懷裏,訕訕笑道:

“山路荊棘,以備不需。”

鐵戰雲臉一紅,連忙落腿推開他,低聲喝道:“囉嗦!還不快走!”

鬱溫涼撇了撇嘴,滿不在乎的握了握了他的手:

“我不在的時候,你乖乖的。”

鐵戰雲慌忙四顧,飛快甩開他手說道:“你才是,不搶到糧食別給我回來!”

鬱溫涼朝他扮了個鬼臉,誇張地把身體一挺,大聲道:“是!下官遵命!”

依依不舍地又看了看他,然後拉過韁繩上馬,用腳後跟朝馬肚子狠狠一磕,那馬吃痛朝前飛奔而去。

鐵戰雲的表情越來越肅冷,一陣冷風吹過,他緊了緊披風,把脖子縮到領子裏,腳底踩在泥地上,深一下淺一下地回了營。

兩天後,鐵戰雲收到了一份來自山上的厚禮。

那是一個半人高的麻袋和一個錦匣。

麻袋裏的情景頗為壯觀,都是人身體上的器官:耳朵、眼珠、鼻子、頭發、手指…鮮血淋漓地裝了整整多半下,反著刺鼻的腥臭味,呼啦一下被倒出來,鋪了滿地,就像從屠宰場運出的邊角料,所有士兵都被嚇傻了,膽小的甚至還哭出來。鐵戰雲為了保持軍中士氣,當場就把嚇哭的士兵給拉出去杖責。

錦匣裏也裝著一根斷指,上麵還圈著枚翠玉寶石戒指。

“是鬱大人的!那,那手指也是…”武安見到斷指臉都白了,本來眼淚馬上就滴出來,一瞥見鐵戰雲陰沉的臉,又給生生嚇回去。

鐵戰雲當然認出那是鬱溫涼的戒指和手指。

他打開同在錦匣裏的信,看完後便撕了粉碎,黑著臉一言不發地回了房。估計信的內容是要鐵戰雲立刻交出兵馬繳械投降,否則就把鬱溫涼和帶去的兵士殺光不留等等,鬱溫涼那麽勇猛的武將,還有一千兵士,兩日就被擄了去,可見那夥山賊多麽窮凶極惡,實力更不容小覷。

“小奴才,你覺得我該不該攻山?”鐵戰雲執著筆定在文書上方一動不動,那文書是空的。

我想了想說:“大人,該救鬱大人。”

他搖了搖頭,筆尖上一滴墨溜了出來,滴在文書的空白處,立刻暈成黑色一團。

“該救,但那些山賊不是普通山賊,我以為他們隻是普通山賊,鬱大人帶了那麽多人去,怎麽也不至於連山都下不來,可沒曾想,那些山賊這麽厲害。”

“大人,您的意思,有人幫山賊?”我把手裏端著茶杯放到他麵前,把那本弄髒了的文書抽出來,在他麵前擺上新的。

他依然執筆不動:“你說得對,恐怕是些武功高強的異人攪在其中興風作浪。我沒把握能救得出他,可能連自己也回不來。”

“那就不救。大人不如請兵支援,朝廷一定會派兵過來的,說不定那裏就是叛軍的主力。”

他憂心忡忡地連搖頭:“不行,山賊不是傻子,不會坐等我調兵馬,他們在信裏約我明日午時上山談判。”

“上山談判?那不是送羊入虎口?進了他們的地盤,我們不是要吃虧麽?”我不小心把他比作了羊,連忙掩住口,還好他並不介意: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若不去,山賊一定不會對他們手下留情,士氣就要大挫,朝廷也會追究。鬱大人的爹是當朝宰相,如果他在我手裏出了差池,我回去還有活路嗎?”

“但是大人,上山太危險了!萬一要是全軍覆沒,那不是都完了?”

全軍覆沒是小,好不容易被我找到的陸祈雲,如果因為這一仗再丟了性命,我怎麽都會自責一輩子,會因此而覺得對不起江臨風,所以我百般勸說他不要攻山,以留得青山好燒柴。

“前有虎,後有狼,既然怎樣都是死,還不如死得痛快些…”

一向擅練決策的鐵戰雲並沒有猶豫太久,倒仿佛從和我的問答中把自己說通了一般,突然起身把毛筆狠擲了出去,那筆頭重重拄在地上,印下一個黑色的漩渦。

“就這麽定了,明日午時,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