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又過了幾天,行館裏再度起火了。

這次不僅是單燒臥房那麽簡單,是糧倉,軍營的糧倉起了火。半夜裏的大火一直燒到拂曉露白才被撲滅,兩間糧倉,兩個月的存糧霎那間就煙消雲散,隻剩下篝火過後的殘灰。

要養活幾千人沒有糧食是不行的,天一亮鐵戰雲就帶著人去縣官那裏調糧,可惜趁興而去敗興而歸,得到的答複是:無糧。

因為這一時日叛亂陡起,許多在各地運糧的馬隊和船運都遭到了擄劫,擄劫不走的就就地焚毀,劫匪的氣焰十分囂張,在各處運道設下伏兵,不但劫糧,還大肆殺戮,因此許多地區都鬧起了糧荒,尤其是那些災情嚴重急需用糧的地方,要等到朝廷運糧賑災,簡直難上加難。

官糧沒有就想辦法從民間征糧,可縣官也頗感為難,因為地裏的收成趕不上搶劫的速度,朝廷又趁機增加賦稅,許多佃戶苦不堪言,連溫飽都十分艱難,更別提還有餘糧可征的可能了。

既然本地無糧,鐵戰雲就想到立刻上書發往京城,請朝廷凋糧過來,此去京城路途遙遠,就算走水路,或快馬加鞭,最快也要十日,再等朝廷調糧過來,不算下雨刮風,和那些叛軍的半路伏擊,能完好無損地到達姑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沒有數月恐怕到打不了,所以鬱溫涼並不讚同鐵戰雲調官糧的辦法

為此二人發生了很大的爭執,在練兵時鬱溫涼就鐵青著臉緊緊跟在鐵戰雲的身邊嘮叨不停,礙於上下級的身份,鬱溫涼雖有意見但並不敢當著官兵將士的麵大揭鐵戰雲的不是,他隻是壓低聲音,百折不撓地給他擺明調官糧的缺點和危害性,說到激動處臉孔紅的像番茄,時不時還去拉扯一下鐵戰雲的腰帶和軍刀。

鐵戰雲也是一臉烏雲,滿操場虎虎生風地走著,被鬱溫涼逼急了就往隊列裏鑽,他身材不及鬱溫涼高大,夾在隊列相鄰的空隙裏行走自如,鬱溫涼則不行了,他跟著進去,總有某隻胳膊某條腿拍到他或踹到他,這時他就會更加怒火中燒,停下腳步照著伸胳膊蹬腿的士兵臉上就是兩巴掌,然後繼續埋頭往鐵戰雲身後粘。

直到傍晚第二次操練完畢鬱溫涼也沒能說服鐵戰雲。鐵戰雲寫好帖子就命副官駕馬往京城裏去。鬱溫涼拗不過他,就把我趕出屋子,把自己和鐵戰雲反鎖進屋裏。

最開始兩人還在屋內爭執,鬱溫涼提出一個很冒險的辦法,就是上山搶糧。這麽多時日他們也摸到了一些線索,雖然判軍化整為零,小部分地隱藏在城裏或郊外,但從他們逃逸的紛繁路線裏鬱溫涼還是找到了千絲萬縷中的一縷。在郊外的邊境地界,長期蟄伏這一夥山賊,本來這些山賊隻是盤踞一個山頭,專門搶劫過往的鏢隊,但是近些時候這些山賊也跟著起哄搶起糧食來,鬱溫涼就懷疑他們與叛軍也勾結在一道了。如果順著這條藤摸上去,很可能能摘到幾個瓜,就算找不到叛軍的老巢,抓到幾個知情的嚴刑逼供,也是一大突破。而且,端了這夥山賊,糧食也就不用發愁了。

鐵戰雲卻不同意,認為這樣荒唐:“山賊搶老百姓,我們再去搶山賊?那我們是兵呢還是賊?”

“是兵。這叫以惡製惡,他們搶老百姓的,我們搶他們的,這不合情合理?況且這三千兵,如果吃不上飯,眼看也要變賊了。”鬱溫涼據理力爭。

鐵戰雲一揮手堅決不同意:“如果能搶到還好,如果搶不到,又打草驚蛇,他們可以躲,躲上一年半載的,我們能上哪找人去?”

“此一時彼一時,如果不主動出擊,就怕挨不到抓他們,我們先餓死了。”

“可以先從周邊城鎮調糧,捱過這段時日,等京城運糧過來就好了。”

“不行!沒有聖上筆諭,你能征得上糧?”鬱溫涼上綱上線,眼見著就要上去掐鐵戰雲脖子了,雖然他平素對鐵戰雲低眉順目俯首帖耳的,可是一旦較起真而來,固執得一塌糊塗,甚至不惜跟鐵戰雲反目。

“我征不上來你就去征,搶也給我搶回來!”鐵戰雲也黑起臉,與他針鋒相對,“征不來就強征!”他發狠說道。

鬱溫涼不幹了,咬牙切齒道:“要搶你一個人去搶!好事輪不到我,壞事就讓我擔著,你算什麽團練?”

鐵戰雲氣得胸脯起伏不停,揚了揚馬鞭威脅道:“你去還是不去?”

“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槍打出頭鳥,萬一征不上來火拚起來,那就不是平叛亂了,越平越亂!反正一樣搶,還不如搶山賊的,搶得還舒服。”鬱溫良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打定主意要上山。

“行,你去吧,你前腳去,我後腳就參你一本,隔你軍職,罪名就是以下犯上,不聽軍令!”

“媽的你以為老子稀罕這破軍職!”鬱溫良拍案而起,破口大罵,“老子還不幹了呢!呸,好心當驢肝肺,活得比狗還累,這都監,愛誰當誰當去吧!”說著起身就卸刀。

鬱溫涼聽話時真是聽話,不亞於他身邊的那條黑彪,可要撒起潑發起飆來,簡直就是一頭活驢,鐵戰雲還真就捂不住他。

“不想幹就快滾!”鐵戰雲氣得眼都直了,揚起手狠狠抽了鬱溫涼一馬鞭,這鞭不正不偏,一條兩寸長的血鱗子,正中腦門中央。鬱溫涼的額頭就像開了天眼的二郎神,加上瞪得溜圓的一對銅鈴眼,又是滑稽又是恐怖。

等鐵戰雲第二鞭過來正抽中脊背,他仍沒敢反擊,估計是礙於官階上的威懾,在鐵戰雲麵前,他還是帶著一顆敬畏之心的。任他抽了二十來鞭,咬牙□□得如一根石柱。鐵戰雲也毫不留情,一下一下抽牲口似的猛落鞭,最後一鞭抽到他脖子上,因為太用力,腳下一滑身體一晃向後摔倒,正好磕在桌子上,胸前的衣帶一掙就自行裂開了,想必布袍穿得太久,又被鎧甲反複地打磨,禁不起大力撕扯的緣故。

這一撕卻勾出了鬱溫涼的獸性,一見鐵戰雲後仰欲墜的姿勢和敞開的領口低吼著就撲了上來,把他緊緊抵在桌上手忙腳亂地扯他的衣服。鐵戰雲顯然也被他突如其來的蠻暴驚住了,一邊奮力揮打馬鞭,一邊卡住他脖子。

哪知鬱溫涼壓抑了許久,再加上怒火,鐵戰雲越是反抗他就越是下狠裏箍緊他,不但奪走了馬鞭,還把他整個人彎竹竿似的壓彎在八仙桌台上,紅著眼就去扒他的褲子。

“溫涼,你瘋了?!”

鐵戰雲此時也有些發懵,混亂之間還能騰出手扇了他兩個響亮的耳光,希望能把他打醒,但是此時的鬱溫涼仿佛被油糊住了腦子,什麽也不說,隻是一個念頭扒對方的衣服,鐵戰雲奮力掙紮,可是越掙紮,他就越是爆發,三下五除二就把鐵戰雲的褲子扯下一半。

趁他扯自己褲子的時候鐵戰雲一腳蹬到他胸口上,提了褲子就要逃,剛逃到門口又被鬱溫涼攔腰拖了回來,鐵戰雲端起手肘向後一頂,鬱溫涼慘叫了一聲又往上撲,這下更慘,鐵戰雲的上半截衣服完全被扯破了,上身也赤了條,露出前後斑斕叢生的淤跡。

那些痕跡大片大片地印在前胸後背的皮下,就像被青紅顏料的潑在身上似的,刻著凹凸不平的紋理,扭曲得像一幅浮雕,可又沒浮雕那麽規整,四處散亂著,連成一片片,沒有一處完好的肌膚。

但是在他後背我發現一處明顯規則的圖形,準確的說不是圖形,是一幅刺青,刺青的形狀像一團蛇,又像一棵花苞,還像獅頭,雖然模模糊糊的,但斑斑駁駁之下還是可以辨認得出大體的輪廓,跟我背上的那片刺青九分相似。

當年江臨風幫我紋上這幅刺青的目的就是為了懷緬陸祈雲,這說明陸祈雲的身上應該有一個同我一模一樣的紋身,江嘯天給我植皮保留了帶有紋身的皮膚,我曾一度懷疑這塊刺青的意義,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它的意義,代表著陸祈雲,而鐵戰雲就是陸祈雲,江嘯天很可能把我也變成了陸祈雲,卻是一個仿製品。

陸祈雲啊,原來你活著!你活著!

也不知為什麽,當我從窗縫裏看到鐵戰雲背後那塊刺青從而確定他的身份後,我竟然無比的高興,為了江臨風,我高興,甚至替他歡呼,他苦苦尋找了五年的陸祈雲,我與他竟然共同生活了這麽多天,並且上天開眼,讓我認出了他。

可是為什麽他要戴著麵具,身上還有那麽大片的傷瘢?

難怪他不管多熱的天,渾身上下包裹得不露一寸,就是為這傷瘢。

鬱溫涼看見鐵戰雲身上的傷瘢也愣了一下,不解地問:“這是什麽?...為什麽?”

“是毒傷,五年前我中了毒,毒傷好了,但是留下這些永遠不會消退的傷瘢。”鐵戰雲語氣平靜,可天知道,那些毒的破壞性有多麽強,會留下如此嚴重的後遺症。

震驚之後,鬱溫涼垂下了頭,眼圈漸漸紅了。方才的狂風驟雨霎時間煙消雲散,他膝蓋以軟,就跪在他麵前懺悔:

“戰雲,原諒我…”

“……”鐵戰雲有片刻停滯。

“我,我不知道,你有這樣的遭遇,怎麽會?…”

鐵戰雲搖了搖頭,上前把他扶了起來,伸出手指摩挲著他的臉頰溫柔地問:

“溫涼,你喜歡我嗎?”

“不喜歡!”鬱溫涼很幹脆地否定了,鐵戰雲的手微微一縮,立刻又被他抓住按在唇邊,“我愛你…很愛…一直都愛...可是,你從不給我機會,你隻會在我求你的時候把我拋在一邊,被我逼急了,就用鞭子抽我,用軍法處置我。可就算這樣,我還是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我愛!”

他把嘴唇湊在他手心裏反複磨搓著,淚花在眼眶裏盤旋著不肯落下: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包括對你發脾氣,有時我覺得自己就是你的一條狗,我對你瘋狂亂叫,也是要對你表達我有多麽愛你,隻是我不會說你的語言,無法讓你聽懂我有多麽愛,隻好費盡心機討好你,跟在你身邊守護你,用時間來證明我有多麽愛,我想時間久了,一輩子到頭了,如果那時我仍在你身邊,你會在某一天突然明白:哦,原來這個人一直都在愛我。那就足夠了。我不冀希望能得到你,更不希望你能說愛,可是我求你別再把我逼瘋,因為那樣我隻會控製不住自己去傷害你,我會喪失理智地想得到你,可我知道我什麽都得不到,連你一塊完整的皮膚也碰不到…”

他顫抖著把手放在他胸前的傷瘢上,隻是輕輕點了幾下,沒有彈性,那裏根本不像肌膚,一如龜裂幹涸的土地般貧瘠幹枯。

“你想得到麽?”

鐵戰雲自嘲地笑了笑,緩緩抬起兩手移到腦後,啟開了麵具的搭扣,把它輕輕摘了下來:

“你想得到什麽,如果還有完好的,你就都拿去吧。”

眼前的臉——

仍然布滿了大片的傷瘢,青紅雜黑的,像揉皺的紙一樣的扭曲的皮膚,在他的臉上,除了五官完整,沒一處好看的皮膚,一如戴著一副天然的閻羅麵具,獠牙談不上,但那是鬼麵。

我驚得險些叫出來。

接著他又鬆開了褲帶褪下褲子,下身依然布滿了傷瘢,就像因潮濕而發黴的牆壁,布滿的青苔,一直延伸至腳踝。

唯有那雙腳是美麗的,纖細的腳踝,細致的趾骨,就算常年行軍依然沒有影響它完美的形狀,從那雙美麗的雙足來看,在遭遇創傷前,他曾是多麽漂亮的一個人。可是——

鬱溫涼跪坐在地上全身佝僂得像一個遲暮的老人,這個打擊是巨大的,他所愛慕的人卻沒有一個完整的軀殼,他無法從那片猙獰的傷瘢上得到一點感官的歡愉,他隻有把目光從他的逼視裏收回,深深地,把身體蜷縮在地麵上。

“這樣的身體,你還會愛嗎?還想守一輩子嗎?”鐵戰雲冷笑了一聲。

“別把我的愛貶得一文不值…”

從那絕望的軀體裏發出這樣的請願,鬱溫涼緩緩直起上身,爬到鐵戰雲的腳下,盯著那雙足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然後慢慢俯下身,用嘴在那雙足上從腳趾開始親吻,沿著腳踝,一寸一寸越過傷痕,吻到雙股之間,他仰起頭,目光澄清:

“你要罵就罵吧,就算隻能這麽像狗一樣仰頭看著你,我也還是愛你,就算你隻有千分之一的完整,我也會用我的百分之百去愛你的千分之一,害怕了嗎?不信嗎?要麽,我們就來試一試!”

說完他張嘴吞沒了對方股間的器官,眼神死死抵住他的俯視,對他的哀怒毫不畏懼。

“沒用的…什麽都沒用的…”

鐵戰雲把他的頭從自己下身前抽出,那裏綿軟依舊。

“還不懂嗎?…”他哽咽著,悲傷地搖著頭,“我連做一個男人的資格都沒有了,那毒,奪走了我的尊嚴…溫涼,你還能指望我剩下什麽給你?”

“心!那就把心給我!”

鬱溫涼陡然圈住他的雙腿把他從地上抱起,放倒在床上,緊緊壓住他:

“把心給我吧,像我這樣把心給你!”

他蠻橫地吻著他的唇。

鐵戰雲一動不動任他吻,直到他累了,才遺憾著微笑搖頭:

“不行啊,沒有了,五年前,有個人已經把它拿走了…”

“是誰?誰奪走了它?”

江臨風。我替他答。

作者有話要說:想起直江殿了,糾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