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用兩隻手緊緊摳住嘴巴,手指被牙齒咬得生疼。顧不了這些,為了不被發現,隻靠手肘和膝蓋攀爬到了走廊的盡頭。因為驚慌,中途險些從樓梯上翻滾下來。直到跑回房間一抹臉,才發現滿手的淚液。躲進被子縮成了一團,好半天仍抑製不住地抖動著。
聯想到了自己的遭遇,我對那個被施刑的人產生了百分之百的憐憫和同情,即便犯了什麽錯也不該被如此對待吧,被吊起來,用刀割、用水淋,被嚴刑逼供,而且打手竟是自己的奴才,不知他的心情會怎樣?失望、悔恨、憎惡、怨責上天不公。。。就算是奴才,被主人這樣嚴苛對待也是不公平的,何況立場倒逆?
為什麽一定要用這麽狠毒的手段呢?是不是一定要想方設法讓對方痛苦,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是不是非要通過殘害別人的身體,才能使自己卑劣的心得到滿足?
我緊緊抱著棉被抽泣著,是為那個無辜的落魄公子,也是為自己。
為什麽不站在對方的立場上考慮,問問他是否有苦衷?那麽蠻橫霸道地擺布一切,無論他怎麽哀求表明心跡,還是視若無睹地一意孤行著,把他踩在腳下?
是因為主子和奴才永遠不能平等的原因嗎?
“誰?”
一道黑影從窗前瞬間閃過,我停住哭聲追出去查看,那道黑影在柴房後一閃消失了。
柴房。。。難道是鐵心之?
我突然想到鐵心之的盜賊身份,難道他又賊心不死半夜行竊,偷客棧裏的東西?
想到這裏我也顧不得三思,急忙跑到水金玉的臥房前,敲了敲窗框低聲說:
“大姐!大姐!你睡了嗎?”
許久才從裏邊傳來水金玉的應答聲:
“誰?”
“我,六月。”
“小六子?這麽晚了不睡覺還到處走?不是告訴過你不許離開房間的嗎?”
“大姐你開門,我有話說。”
“唔。。。我已經睡下了,有什麽話明天再說吧。”
“大姐,我剛才看到一個人,在柴房前一閃就消失了,我猜那是鐵公子,說不定他又準備偷你的東西了。。。”
“小六子!”
還沒等我說完水金玉就打開門把我揪了進去。
她罩著一件異常肥大的玫紅色緞袍,頭上還挽著髻,雙目炯炯有神,臉上沒有絲毫倦意,不像大夢方醒的模樣,倒像是一直醒著沒睡。
“大姐你也沒睡嗎?”我疑惑地問。
“唔。。。啊!我睡不著,失眠。”她說話吞吞吐吐,神色慌張。
“大姐你要小心那個鐵心之,我怕他沒安好心,又要偷你店裏的東西了。而且剛才我聽到院子裏有打鬥聲,別不是進了什麽盜賊。”
“啊。。。是麽?
“是啊。而且今天住進來的那對主仆很怪,奴才把主子吊起來用刀子割,用水淋,好慘!”
“什麽?”她緊張起來,“你到客房那邊去了?”
“是,因為聽到慘叫聲。。。”
“小六子!”她斷然喝住我,“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不要到處亂跑,就算聽到什麽異動也不要多管閑事,否則會招徠殺身之禍的!”
“我沒被發現。。。”我急忙解釋。
“誰知道呢?也許早被發現了,人家隻是等待時機把你除掉滅口呢,你還被蒙在鼓裏!”她連連跺腳。
“可是。。。這種事我們見到也不管嗎?是不是該報官呢?大姐你不知道,那位公子被折磨得很悲慘。。。”
“小六子我再警告你一次!”水金玉疾聲厲色,“知道很麽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嗎?如果你再一意孤行管人家閑事,我不怕嚇唬你,早晚一天你會自作自受,死在自己手裏!現在把什麽都忘了,趕快回去睡覺!”
“那鐵心之。。。”
“不要再管他!”她捂住胸口臉若紙白,“睡覺!去睡覺!”
神情不容拒絕,我隻好灰溜溜從房間裏退出來,回到自己的屋子。
哪知剛一轉身關門,脖子就立刻被狠狠勒住,一個聲音在我耳邊低吼:
“不許叫!叫就立刻殺了你!”
我連忙噤聲。這聲音好熟悉。
他把門反鎖住將我推到椅子上,又在我身上戳了兩下,然後我就不能動了。
“你是誰?”
他一身夜行衣,蒙著麵,隻露出一雙鷹眼:
“別管我是誰!。。。現在。。。照我說的做!咳咳咳——”
似乎受了很重的傷,隻說了兩句話就連咳不止癱倒在床上。
躺了好半天,見他並沒有逐漸好轉的跡象,反而更虛弱了,我便小心探問:
“你沒事吧?。。。要不要幫忙?”
“你。。。你。。。”
他轉過頭,用力抓扯著胸口,發出痛苦的吟叫:
“熱啊。。。好熱。。。”
“你點了我的穴,否則我或許還能幫幫您。。。”
他依然□□,絲毫不理睬我。
“看樣子你不是中了內傷就是中了毒,兩者都不能拖延,給我解了穴,或許真的能幫到你。。。”
“你。。。能幫。。。什麽?”
他吃力支撐著身體從床上坐起來:“。。。我中了毒,活不過明天了。。。”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是鐵公子吧。”我篤定。
“你怎麽知道?”
“可能你不記得我了,我就是白天在大街上被你撞倒的小子,你還很關心地拉我起來給我拍土。”
他眨了眨眼仔細回憶一下說:“。。。我記起來了。。。你就是那個。。。挑行李的。。。怎麽會在這裏?”
“是我。我叫六月,其實是水老板的遠房表弟,特地來投奔她的,不信你可以問她。”
“問她?。。。不用了。。。我信你。六月。。。很好聽的名字。。。你又怎麽知道。。。是我?”
“我瞎了一隻眼睛後,聽力好像變得敏銳了,你的聲音很好分辨,何況對我還很好,對我好的人,我不會忘記的。”
“眼睛瞎了?。。。怎麽瞎的?”
“這個說來話長了,估計等我說完,你的毒也沒法解了。可以給我解開穴道嗎?”
“可以。。。”
他掙紮著下床,看得出來已經用盡最後力道給我解了穴,然後就虛弱地趴倒在地上喘成一團。
我把他拖回床上用被子蓋好。
“稍微休息一下。”
他仰麵朝天,把麵罩摘掉露出了麵孔,整張臉蒙上了一層黑灰色,看上去中毒不淺。
“鐵公子,我要怎麽做?”
“什麽都不用做。。。我中的毒。。。不是你能解得了的。。。”
“那我去找大姐。”
“回來!不要找她!”
他太過用力又咳了起來,嘴唇已經開始發紫。
“。。。是不是。。。大姐下的毒?”我猜測道,也許是因為他偷了水金玉的東西,水金玉才要報複,他倆的怨恨從白天發生的事看來,不是一朝一夕的了。
“不是!”他斬釘截鐵地反駁,“她再恨我。。。也不會。。。這麽害我的。。。”
“你就這麽肯定?會不會因為你搶了她的玉簪,所以才害你?”
他苦笑一下,從懷裏慢慢摸出那根玉簪放在眼前仔細看了又看,臉上神色溫柔:
“我了解她。。。她是一個好人。。。不會害一個。。。害一個。。。咳咳咳——”
我連忙捋順他的胸口,他喊著熱,不停地撕扯衣領,十分痛苦。
“你別說了,還是好好休息吧。”
“不,讓我說。。。知道我為什麽要做賊嗎?。。。你一定不知道。。。我本來出身官宦世家。。。我爺爺信和公。。。曾是朝廷的大將軍,我爹爹。。。也是右衛大將軍,統領三軍。。。可是為了她。。。我卻撇下爹娘跑到。。。姑蘇。。。”
“兩年都不回家了。。。為什麽呢?因為。。。。我喜歡她。”
我一怔,“你喜歡。。。大姐?”
“是啊,”他無奈地笑笑,眼中掠過一絲酸楚,“見第一麵就喜歡了。。。一直喜歡到現在。。。為了她我甘願做一名小賊。。。那是因為她就是一個女賊。。。開黑店的女賊。。。專門偷那些住客攜帶的奇珍異寶。。。所以我才要做賊。。。偷她的寶貝。。。希望她有一天能知道我的心意。。。”
“黑店?!”我更驚詫了,榮門客棧是家黑店?那水金玉不就是強盜?
“沒什麽好驚訝的。。。她隻偷東西。。。不害人。。。”見我驚慌他解釋說。
我稍稍鬆了口氣,不害人,那最好。
“今晚她本來。。。也準備偷一個武士的一把寶刀的。。。我跟在她後麵,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沒想到迷香沒有起作用。。。她被發現了。。。武士追了出來。。。為了救她。。。我隻有衝上去。。。”
“但是,那個武士武功不但好。。。而且。。。慣常使毒。。。那把刀上被下了毒。。。眼看著要刺中她。。。我便衝過去擋在她的前麵挨了一刀。。。然後帶著她逃跑了。。。”
“武士沒追上來。。。不過是皮外傷,我開始不覺怎樣。。。讓她以為我毫發無傷。。。還跟她開玩笑。。。要她報恩嫁給我,那玉簪就是定親信物。。。她又羞又氣,狠狠打我一個耳光就走了。。。”
“唉,其實。。。是想好好跟她說心裏話的。。。說我喜歡她,真心想娶她,說我以前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可是。。。話一出口,還是惹她不高興了。。。我。。。沒用啊。。。”
他眼中含著熱淚,哽咽著,對我這樣一個不相幹的局外人努力傳達著對心上人的情意,不能對她說的話,在死之前,起碼要讓另外一個人知道吧,起碼,還有人知道。
“別說了,你需要靜養!”
“我偷得了她身邊的任何一件東西。。。卻惟獨偷不了她的一顆心。。。六月,如果以後你很喜歡一個人。。。千萬要讓他(她)明白自己的心意。。。才不會後悔。。。”
他依然固執地說著,眼睛漸漸闔了起來,我心驚叫道:
“不能死啊!你不能死啊!這些話還是留著親自跟她說吧,要是死了,人都見不到了,還說什麽情意呢?”
他不再說了,完全閉上了眼睛,唇邊帶著笑意。
我顫顫巍巍地把手探到鼻底,幸好,還有氣。
可能隻是昏睡了過去。
為他把被子蓋好,我還是決定再去一趟水金玉那裏,即便要死,鐵心之臨死前最想見到的,一定也是水金玉。
我推開門——
門前赫然站立的是——水金玉!
“大姐!”
“小六子。。。”
她轉過身輕輕地叫了一聲,眼淚緊跟著簌簌地滴落下來,抽泣著,久久不能平息。
“他在裏邊。。。中了毒,恐怕活不長了,看看能不能救?。。。少爺被他點了穴,醒不來。。。。”我指了指身後,心裏異常堵得慌,打算到院子裏等著。
“大姐,他都是為了你。。。他喜歡你。。”
她點了點頭,抹了抹眼角,一言不發地繞過我,轉身關上了門。
那是第一次,我親眼目睹了什麽叫愛情。
或許不是第一次,在江府的那段日子,在江臨風對陸祈雲的癡念裏,愛情這東西早就讓我迷惑不解。
又或許,後來我愛上的不是江臨風,隻是愛上了它。
沒有陸祈雲的江臨風,不是江臨風,沒有江臨風的陸祈雲,也不是陸祈雲。
我不是江臨風,也不是陸祈雲,更不是六月,我在他們的愛裏努力遊走著,尋找著,卻始終找不到屬於自己的那個名字。
我愛他們,唯獨不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