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江湖一大傳聞,名震武林的毒聖江石攀和他的兩個兒子挾持天子謀篡不成,於西門宮牆外殞斃,一方叛亂就此銷聲匿跡。

趙曙回宮後便成癡呆,不能言行,不理朝政,不久便病死福寧殿,葬於永厚陵,長子趙頊繼位,改年號為“熙寧”。

陸祁雲護駕並剿匪有功,任樞密使,封田千頃,封金萬兩,並賜婚,與長公主擇日完婚。

鐵家受封一代忠烈,鐵謙公受封“忠義侯”,鐵煥之升任節度使,鐵清荷受封安寧郡主。

想掌天下的掌天下,想謀權勢的得權勢,一派皆大歡喜,普天同慶。

沒有人記得,那背後曾發生的驚天動地的故事,因為是故事,常人聽了,但凡慨歎一番,一笑而過,千帆過盡,大抵便忘卻了。

玉素山莊由江家二子江長天重新執掌,江長天並無領導才能,又不好研武修文,終日滋擾生事,尋歡作樂,坐吃山空,玉素山莊從此一蹶不振,不複武林毒莊盛名。某一日夜裏,莊內莫名起了一場大火,幾百人悉數葬身火海,無一生還,莊內收藏的上千種名貴藥材頃刻銷毀於大火中,飛灰煙滅。

五年後,姑蘇的市集上建起一家醫館,館主專門醫治疑難雜症,尤擅解毒。醫館有個奇特的名字,叫“憂怖亭”,門楣兩旁有對聯,上書著: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那醫者終日戴一麵具,身材高挑,著月白雲紗長衫,除望聞問切外,從不多言,麵具牛眼獠牙,猙獰恐怖,膽小者見之皆唯恐避之而不及,除非情不得已無藥可醫,否則絕不輕易進門看病。

有江湖好事者意圖揭穿醫者身份,故作染病登門求醫,問病時突然出招試圖揭落醫者麵具,無一不在三招之內被打敗,落荒而逃。竟引得自認武功不凡者前來挑釁比武,凡遇此樁,醫者皆關門歇業,不予理睬,實有鍥而不舍者,略施小計,或放毒蟲,或撒毒粉駭人,教訓之後,又予以解藥救回,挑釁者生死走了一輪,不敢再尋釁滋事,皆铩羽而歸。從此憂怖亭再添恐怖,傳聞那醫者武功高深莫測,行蹤詭異,渾身上下無處不毒,但凡靠近其身,接觸其膚者,無不染毒。傳聞者談其色變,皆以為麵具之後,定是魑魅魍魎,恐怖異常。

直到有一天,來了一個同樣戴麵具的青年,自稱身中劇毒,行將不久,求醫者為其解毒療傷。

醫者見了麵具青年微微一怔,將他請到診台落座後,伸手把脈,但覺脈象平穩健力,並無異常,便請其摘下麵具觀相辨色。

麵具青年並未遵從他意取下麵具,而是從包袱內拿出一幅畫像請他辨認。

畫上男子清雅俊朗,氣宇軒昂,一手拂於身後,一手於胸前拈花,那花為絳紅色,鮮麗異常,在整幅清淡的畫麵上顯得極為醒目,醫者再熟悉不過,花為罌粟之花,是為毒花。再看那男子極目遠眺,那神態極為淡泊灑脫,眉目間卻隱含著冷傲憂鬱之氣。畫的邊角題著四行詩句:

江城如畫裏,山晚望晴空。

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

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

醫者略為吃驚,隨即鎮定道:“在下並不認得此人。”

麵具青年並未放棄,盯著他道:“請您再仔細認認,我尋他很久了。”

醫者將那畫像遞還了回去,打開大門亟待送客:“倘若您是尋醫的,在下躬身相迎,但以公子的脈象來看,並未染恙,倘若您是尋事的,恕在下實難奉陪,就此送客,倘若您是尋仇的,那麽畫上之人已死去多年,仇將不仇,公子還是了悟了吧。”

麵具青年反問道:“方才你還說,你不認得他?”

醫者淡淡一笑:“我忘了,因為時間太久,一時竟很難想起,不過,原來我是認得的,他手中不該執花,而是執刀。”隨後他定了定,目力逼人地向麵具青年低聲道:“江臨風已死,天下皆知!”

麵具青年猛地一顫,麵具後的雙目圓睜,他不甘心地將醫者上下打量他一番,隨即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失聲道:“你…難道你是江家人?”

醫者忽地目露凶光,陡然將他從座椅上揪起,拿住天門穴威脅道:“你怎會認得江家人?你果然是來尋仇的!”

麵具青年慘然一笑,半晌囁嚅道:“是啊,我是來尋仇的,尋那個給我下毒之人,我要找到他,問他要解藥…所以,我怎會不認得他,怎會不認得?我與他同姓。”

聽他如此說,本來暗暗發力的手陡然滯住了,醫者難以置信地盯著他,顫聲問道:“你也姓江?”

麵具青年點點頭:“我本不姓江,隻是做了江家的仆人,這才被主人賜姓…”

醫者拉住他的手臂,迫不及待問:“你說你中了毒…究竟中了什麽毒?”

“我中了…”麵具青年突然住了口,抬起右手,緩緩摘下麵具,露出了一張風塵仆仆的麵孔,那麵容是清秀寧靜的,隻是似乎經年漂泊,頗有倦容,目光中隱隱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悲涼。

見到那麵孔,醫者驚訝萬分,握肩的手抖了起來。

麵具青年深深吸了口氣,向醫者的麵具伸出了手,慢慢說道:“我中了…情毒。”

與此同時,麵具被坦然揭下,那是與畫上男子七分相似的麵孔,隻是更年輕,少了幾分滄桑與淡泊,多了幾分少年者才有的揚狂,但一樣地貌美俊逸。

出乎意料地,整個過程醫者並沒有像以往那樣阻止,卻任憑麵具被完全摘掉。四目相對的瞬間,醫者呆愣了半晌,隨之滾落了兩行清淚。

“六月…六月…太好了...你竟活著...”他哽咽著說不出話,是久別重逢的驚喜。

“…我終於替他找到你了…”麵具青年如釋重負地笑,抬手拂去醫者臉龐的淚,凝神端詳他半晌,終收回那癡迷的目光,柔聲向他道:“仙少爺,您長大了。”

醫者低低“嗯”了一聲,再不能自持,將麵具青年緊緊摟入懷中。

此時,醫館後堂的一雙眼睛,正透過窗棱的縫隙緊張地向堂前張望。窺視者麵容破損,臉上似乎受過很嚴重的瘡傷,到處坑窪不平,五官也因肌肉變形被牽拉得有些扭曲,掩藏在黑暗中猶若鬼魅,十分可怖,隻有那雙與醫者和畫中人相似的眼目在看到麵具青年麵孔的一瞬放大了光芒,隨即,那雙光芒漸漸黯淡下去,仔細傾聽著堂前二人的對話,他久久隱忍著,待要轉身離開,卻還是難舍,在原地徘徊良久,才一言不發地轉身進了房間,那背影是蕭索孤涼的。

房內,他坐了一會兒,從桌上拿過銅鏡垂照,顫抖的指尖從麵龐上一寸寸滑過,可是無論如何,都撫不平那舊日的創傷。他自嘲地笑了笑,喃喃地自言自語:“花容月貌,果然是花容月貌...情不情,人非人,上天,你叫我以何麵目見他?”

思忖片刻,當下起身收拾行囊,留下一封書信擱在桌上,從後門悄然而去。

不錯,那醫者正是僥幸從陸祈雲手中逃脫的江小仙,五年後他已長大成人,修得一身絕頂武功,繼承了江家祖傳的絕學和醫術,在姑蘇這裏開了行醫館度日。

五年來,他不停尋找失蹤的江六月。宮前那場禍亂後,陸祈雲便抓走了二人,途中在李元寺的暗助下,江小仙成功脫逃,而江六月為了掩護他們,被陸祈雲打成了重傷,跌落山崖,從此失蹤。多年來,小仙不忘四處尋找於他,去過大漠塞北,也去過番邦異地,足跡遍及大江南北,終不得果,悲絕之下,放火燒了自家山莊,在姑蘇城內落腳行醫,自戴麵具遮容,謹遵許與臨風的誓言。

六月並未死。

跌落山崖後被陸祈雲找到帶回了汴梁府內,秘密關押了三年,三年中為他恢複了容貌,三年後放他自由——給他三年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三年後必須回轉,否則——

至於三年裏他與陸祈雲之間發生了什麽,六月不肯多說,小仙相思既得,自不願提及他傷處,便不多問。

隻是六月並未死心,更有李元寺無意中透露了那日江臨風自服□□實則假死的訊息,從陸祈雲那裏出來後就輾轉尋找他。近日聽聞姑蘇出現一神秘擅長解毒、用毒之醫者,且武功、身形都與江臨風十分相似,便抱著十二分希望尋來,怎料,卻與江小仙意外相逢。

“真的死了?”

“真的。”

小仙將他帶出醫館,以免遇上終年隱藏在堂後之人,又怕他不相信江臨風已死,便帶他上山來到了江臨風的墳塚,此時正值春季,那隴外的泥土裏開遍了黃粲粲的野菊花,叢叢簇簇,好不明媚鮮豔。

六月撫著臨風墓碑,愴然淚下,難免大慟一場,其實並未發現二人身後一直尾隨一人,背著包袱,圍著布巾,遮住大半麵容,隻餘一雙眼瞳迫人奪目,他藏在一棵槐樹後,定定地望著二人,良久沉默。

小仙偶然回頭,發現樹後身影一閃,心念轉動間,並未露聲色。

攜起哭得潰不成聲的六月慢慢繞道向山下醫館走去,不時私下回頭一望,見那身影並未跟上,且放下了心。

醫館內,尚未有人歸還。一陣暖風從後窗吹進室內,後堂廂房書桌上的書信被吹落在地上,展開了扉頁,隻見上麵空無一字,信箋中央隻餘兩個墨滴大小的濕痕,尚不能幹。

或許後來者會於其上賦詩一首,聊以慰藉,聊以解憂:

遍地殘紅去,

煙雨自瀟瀟,

落花空自笑,

時光渡人老。

江山如畫裏,

碧人正弄蕭。

雲散月露重,

風起任逍遙。

一對春燕飛入醫館簷塢下,銜泥築巢,生兒育女。

一雙彩蝶自小園香徑盡頭飛來,低舞翩翩,廝磨於千英萬紅之間。

或許不久,這裏也將住上一對璧人,仗劍煮酒,且論今朝。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到此結束,如有番外,且待後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