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遇見他們,是在那一年。
記得那年家鄉發大水,爹娘都被洪水卷走了,我和很多小孩一樣成了無父無母無家無業的孤兒,沒有遮擋風雨的庇護,沒有幹淨的食物和水源,沒有親人的疼愛,我站在孤島上,四麵環繞著的都是灰蒙蒙的惡水,我幾乎絕望地哀號,不知何去何從。
後來,跟著大批的難民,我衣衫襤褸地逃亡到江南富庶的城市,靠一路乞討為生。
施舍是要靠別人的同情的,但那悲憫之情不會總在每次饑餓感襲來前都能及時奏效,我總是饑一頓飽一頓,大多數時候都處於饑餓狀態,能吃碗熱騰騰的米粥竟是一份奢侈。
江南的這座水鄉十分富庶,百姓的衣著光鮮,氣色紅潤,一看便知從無溫飽之憂。他們行走在青石板鋪就的平整而寬闊的大街上,步態從容輕盈,神情溫婉良善,和我們這群穿著破爛,螞蝗般黑黢的難民形成了鮮明對照。
不論如何也該承認,我們汙染了這座美麗的城市。
我們是醜陋肮髒的,離我們三尺之遙便能嗅到熏天的汙濁之氣,我們□□在外的皮膚沒有一處完好,到處是日曬形成的黑斑,被蚊蟲叮咬的潰瘍,在爭搶食物時被抓破的流著惡膿的傷口,還有因為數月不洗澡而形成的厚厚的幾層老皴。
他們都躲得遠遠的,那些看上去良善的百姓。
我不忌恨,一點都不,他們沒有把我趕出城我已經感激涕零,沒有人願意親近一條腐爛的將死的臭魚,隻要他們允許我在這裏乞討以熬到死亡的來臨,我就心滿意足了,隻要等到那一天,在我咽下最後一口氣,躺在某條街道的角落裏,允許我仰望藍天,允許我枕著土地,允許我嗅一嗅對麵酒樓裏飄來的飯香,聽到賣場姑娘哼唱出的那首動聽的曲子,就心滿意足。
我的要求僅此而已,讓我死在這裏,死在這座美麗城市的懷抱裏。
我想我快要死了。
被饑餓折磨著的我似乎昏了頭,竟去搶一位看上去十分慈祥的,賣饅頭的老大爺的饅頭。那饅頭又白又香又鬆軟,我實在忍不住,吃光了自己的口水後,還是去搶了。
我對自己的行為抱有深深的負罪感,我本不願搶的,因為我是難民,隻是一時之難,卻不是強盜,隻有強盜才會搶一位老人家的東西,我那時卻變成了強盜。
所以,他們打我,我不吭一聲,我應得的。
他們下手狠重,其中一個好像是鄰攤賣魚的哥哥,身體強壯,他用扁擔打在我的屁股上、背上、頭上,在嘴裏罵著難聽的話:
“叫你偷東西!打死!打死!看你這小乞丐還偷!打死!”
“打死打死!”
很多人都跟著他附和著,用拳和腳,或者他們手邊能拿到的一切武器,狠狠在我身上報複。
漸漸地,我的意識模糊了,不再求饒,因為疼痛已經讓我發不出聲響。我感到呼吸愈來愈困難,身體恍惚飄到了空中,到處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我睜眼看去,城市在我的腳下,很多人聚在一起,嘴裏叫罵著,好像在打一個孩子。
我慶幸,終於要解脫了,不必再忍饑挨餓,不必再被毆打,我正在死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什麽人拖到了街角,可能是掃大街的師傅,我的存在使他的清掃工作變得維艱。
對不起大叔,沒想到我的死去也會打擾到別人的工作。
現在,不會打擾到任何人了。
我望著天空,仿佛聽到了爹娘的召喚,他們溫柔地喊我的乳名:
“六月,來,到娘這裏來——”
我笑了,原來爹娘並沒有丟下我,他們一直在等我,等我與他們團聚。
“娘親,爹爹,”
我張開了雙手,想讓自己靠他們近些,再近些。。。然後我的耳邊響起了一個驚恐的聲音:
“爹爹,爹爹,他扯住我的袍子了,快把他打開呀!”
是誰?這好聽的聲音?
我想看清聲音的主人,於是我更加用力扯住那柔軟的錦緞,一如在洪水裏,為了活命,我緊抓著的那根木樁。
抓住它就能活命,我篤信。
“仙兒別動!”
我聽到了另一個好聽的聲音,更拚命地抓住衣料,不讓自己被洪水卷走。
緊接著,我感到了背後的疼痛,似乎有人用腳狠狠揣在我的背上。
打吧,你們打吧,我不怕,因為我要死了,可是我不放手,死前唯一的念頭就是不放手,絕不。
那一年,我遇見他們,他十歲,我十六,而他,二十二歲。我們都比另一個大六歲,或者小六歲,這個巧合真是怪異,我從沒想過父子十二歲的年齡差距的合理性問題,但他們的確是父子。
我是一個從外鄉逃難而來的乞丐,他是一個當地的官,而他,是他的兒子。
在我即將死去的時候,我扯住了兒子的衣服不放,為了兒子的自由,父親隻得把我一起抬回家中。
我什麽都不記得了,唯獨記得自己的名字。
我什麽都記得,唯獨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為什麽叫六月,因為出生在六月,陽光最毒辣的一天,娘為了生下我,幾乎隻剩半條命。
我生來命硬,不但克死了哥哥,還克死了爹娘,我是煞星。
後來他們養了我,那對父子。我相信我的命硬,因為在那種境遇下我還能活過來,真是天大的造化。
上天太過垂青於我,於是報應來了,我一生都無法擺脫他們的操控。
當初之所以肯留在江府,全因為江小仙的一句話:
“爹爹,我們養他吧。”
他比我還小,他卻想養我。我誤會了,我故意誤會,因為見到他們的第一麵,我就被他們折服。
我以為他們喜歡我。
我以為我也會被美麗鍾情。
在我的世界裏,不存在美麗,貧瘠的黃土,枯槁的麥穗,早衰的父母,粗糙的家具,和我一樣醜陋的夥伴,我們僅用河水,把臉洗得幹淨而已,沒人在乎對方的美醜,那時能吃飽,就是最美的事。
而江小仙不同,他是我見過的所有孩子包括女孩子中,最美的一個,原來男孩也可以生得那麽美,他的一切就如畫中——我僅見過一次的那些畫,是私塾先生拿到場院裏晾曬的其中一幅:馬背上的公子策馬而行,青衣玉帶在風中飄揚,修眉朗目在落英中閃光,美麗得炫目。
想抱他,摸摸他淡褐色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柔軟的嘴唇,僅此而已。
他的父親,江臨風同樣美得冷酷。
我不明白,吃著同樣地裏生長出來的糧食,為什麽有差距如此懸殊的人存在,我因為醜陋和貧窮活在自卑中,他們卻因美麗和富有而驕傲,老天實在太不公平。
“仙兒,他很危險哦,如果養不好,就會像家裏原來那隻被打死的瘋狗一樣咬人。”
“沒關係,瘋了再打死不就行了?爹爹,養嘛~~”
於是,在江小仙的央求下,江臨風終於肯收養我這個連狗都不如的,將死的小乞丐。
我該感激他們嗎?可是他們從沒把我當人看。
那麽,我該憎恨?可是我又是那麽地深愛著他們。
姚大姐曾告誡我:
“六月,沒有戒不了的毒,隻有戒不了的愛。”
我不相信,可我不得不信。
我戒得了身上的蠱毒,但戒得了那錯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