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話可說
同一個聲音不停的傳入耳朵,傳進大腦,還伴隨著震耳欲聾的槍聲。
阿福睜開眼睛,視線卻極為模糊。隻是咫尺的人,確實一張模糊的臉。後腦鈍痛的感覺,讓阿福有些惡心,於是他使勁搖了搖頭。眼角的傷口溢出血,還是擋去了他的視線,而另一隻眼睛,終於看清楚了程落驚慌失措的臉。阿福努力笑笑,撐著身子坐起來:“我沒事。”
程落也坐了起來,兩人並肩。程落抱著那挺輕機槍,咬緊下唇,壓製著鼻梁的酸意和想要擁抱阿福的衝動。然而看到阿福滿臉的血跡,便忍不住伸手過去,拇指指腹的力道小心翼翼,擦去阿福眼睛上和臉上的血跡。擔憂和心疼都刻在臉上,阿福看得真切。
大半煙塵已經散開,他們的位置也即將暴露,阿福指了指左側的那塊巨石:“快,躲後麵去!”
程落點點頭,先站起身。然而阿福幾次想站起來,都跌坐回去。
本已經躲到巨石之後的人又跑回來,想去扶起阿福,卻被阿福推開:“躲回去!”
“一起!”程落不聽勸阻,再次跑到阿福身邊,拉過阿福左臂擔在肩上將他扶起。這一用力,又扯到手臂和背上被碎石塊和彈片擦傷的地方,突然的痛感讓阿福顰眉,冷汗涔涔而下。
讓阿福倚靠在巨石上,然外麵槍聲依舊不停,程落又拿起機槍往外走:“你在這兒休息!”
阿福想要拉住程落,然而被剛才的爆炸震暈過去,現在還暈眩得很,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終於,這一批鬼子全部倒下,然而他們也損失了二十幾個人。剛準備撤出鬼見愁,卻又發現了鬼子的蹤跡。
剩下的三十幾個戰士,許多都掛了彩。趁著鬼子還沒有發現他們的蹤跡,大家決定先撤回去,要搶在鬼子發現他們之前,退回原來選定的埋伏點,那位置易守難攻,就那麽三十來個人,隻能倚靠地利的優勢。隻是,不管地勢再好,援兵若還遲遲不到,所有的人估計都會交代在這裏。
這一天天黑得特別的早,連番戰鬥之後,便是悄無聲息的夜空。鬼見愁的夜總是特別的可怕,鬼子們不再敢貿然行進。偶爾會有野獸的聲音回蕩在峽穀裏,經久不息。人類並非是無所畏懼的,即使他們有著先進的武器,手握刺刀步槍,或者是輕重機槍。然而麵對蟄伏的野獸,該有的恐懼還是不會徹底消失。所以即將要追趕上阿福、程落一行人的一小隊鬼子已經止住了步伐,在幾次狼叫聲之後,決定撤退。鬼子們都信心滿滿:反正再怎麽樣,那些人也逃不出他們的包圍圈。或許他們再往裏闖,就變成了野獸的食物。
大家互相攙扶著,往原伏擊點撤去。夜幕降臨後,緊隨的追兵便放慢了速度,終於他們也獲得了喘息了機會。阿福也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帶著大家往裏走。他們中間許多人都受了傷,濃重的血腥味對這鬼見愁裏的野獸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天氣燥熱,這股血腥味會傳得特別遠,若是引來了野狼……前有野獸後有追兵,進退兩難。
嗷嗚……
山穀裏的狼叫聲又開始此起彼伏,再加上山穀獨特的構造,回音餘留不絕,蕩在他們耳邊,許多人背後都冒起了雞皮疙瘩,寒毛聳立。
“……啊!”譚樂怡在一陣狼叫聲之後,捂緊了耳朵蹲下身去,整個人瑟瑟發抖。她確實怕了,這一會兒,她寧可單槍匹馬的去跟鬼子拚命,也不想呆著這兒跟野狼作伴。鄭凡歉意地看了看大家,然後趕忙蹲下身去安慰。
譚樂怡的情緒爆發也影響了其他人,雖說都是殺鬼子的英雄,然而麵對著未知的危險,卻依然恐懼。
“阿福哥,我們跟鬼子拚了吧!”黑夜裏,山穀裏野狼的回音漸漸低了下來。隊伍裏麵誰說了一句,便揭開了鍋。
大家都不願意繼續往前走。其實死,有時候比起未知的恐懼,渺小得多。而且這些都是視死如歸的戰士,所以死對他們而言,並不可怕。
阿福顰眉沉默,他並不怕死,卻不想讓大家去送死。其實繼續往前走,可能還有生的機會。然而退回去,便是必死無疑。鬼子的大部隊等待著他們,或許連反應的餘地都沒有,所有人已經成了鬼子的槍下亡魂。這樣無謂的犧牲,又是何苦?
程落一直站在阿福身邊,沒有說話,也沒有摻和著大家出主意,更什麽都沒有想。或許此刻,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平靜。
“你不怕?”發現程落一直沉默,阿福看向她問道。
程落笑笑,搖頭:“沒什麽好怕的。我喜歡冒險,喜歡闖龍潭虎穴。”
阿福低頭,淡淡一笑:她是在幫自己決定嗎?
“阿福,我相信你的決定。”
程落再補充了一句話,終於穩定了阿福的決心。阿福走到大家麵前,不容置啄:“繼續往前走!”
所有的討論都安靜了,麵麵相覷。麵前站著的指揮者並沒有聽取所有人的意見,而是一意孤行。或許現在有一個人站出來說任何一句反對的話,整個局勢便會傾倒。隻是沒有人說話,或許大家隻是不敢決定,不是每個人都有死的勇氣,更不是每個人都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或許沒有幾個人信服阿福的決定,但是這個時候,有了一個決定,大家都不太願意去反駁。
終於聽到阿福做出決定,程落站在原來的位置,看著阿福的背影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便率先轉身,繼續探尋那未知的危險。
**聲依舊不間斷,回蕩在山穀裏,像是隨時會張口吞去一切的饕餮。然而一路安全的到達了目的地,沒有任何危險。大家都鬆了口氣,像是重獲新生一般。倚在一個可以遮去夜風的山洞裏,休養生息。
黑暗的壓迫感,血腥的死亡味道和疲倦的身軀。
程落費力地移到阿福身邊:“如果真的交代在這兒了,你有什麽想要說的嘛?”
山洞外隱隱的月光透過洞頂上的一個圓孔,照在了阿福的臉上,程落躲在黑暗裏,貪婪的注視著,鼻梁的酸意終於逼出了無聲的淚水。
阿福亦是偏了偏身子,稍稍貼近身邊的人。想了好久,終是搖了搖頭:“沒什麽好說的。”然而這一動便牽動了用眼角延伸到頸部的傷口,阿福咬牙倒吸了一口冷氣,極輕極輕,而在這黑暗而靜謐的環境中,被誣陷的放大。
“……”滿心的失落,讓程落頓時說不出話來,最後問出:“什麽都不留下,你不覺得這樣太殘忍了嗎?”
看到鮮血染滿了阿福半邊臉,程落心底一抽,本想再將那些血拭去,卻又使盡渾身解數地壓製著,索性轉身和阿福背靠著背。看不見,是不是就可以不理會?
“那你呢?”阿福也問道。他並非無話可說,隻是不知道從何說起。更何況他轉醒之後便一直頭疼欲裂,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如果真的要死,那就徹底一點,他不想給他留下任何牽掛。那就幹脆“沒有原諒”她,那就幹脆繼續著這種陌生,那些掙紮,自己知道就夠了。
剛問完問題,阿福便又想起那件程落一直努力遮掩的事情,阿福很想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麽事情,值得她不理會他的誤解,值得她把自己拒之千裏。
背後的人一直沉默,讓阿福有些心慌,剛想轉身的時候,卻又聽到了聲音。
“沒有,我也沒有什麽要說的,就是很累。如果老天能讓我睡飽了再死,那就感激不盡了。”程落像是在開玩笑,語氣輕鬆,毫無沉重。讓阿福笑了起來:“趁現在休息一下。”
“嗯。”倚在阿福的背上,程落安心地閉上眼睛。
那麽多話的人怎麽會沒話說,隻是又能說什麽呢?程落是多想知道,阿福有沒有原諒了自己。如果原諒了,那為什麽會無話可說?但是如果沒有原諒,那他奮不顧身的保護,又都算是什麽?但是就算攤開來問,又能怎樣?這種情況之下,誰都不確定誰能活得下去。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如果你會離開,那就讓我一路相隨。
十八層阿鼻地獄,與君共赴。
回想起這句話,程落笑了,抹去臉上的淚水。滿臉的幸福之意,像是她多年未用過的本家的名字,如同夏天裏花間飛舞的蝴蝶;然而倔強的笑意,又如同無畏生死的利刃。
阿福此刻亦是平靜無瀾,避開了月光的照應,臉上有著隻有他自己知道的笑意。
兩個人給予對方最深情的保護,卻不知這同時也是最深刻的傷害。
鬼見愁的反攻戰役在第二日淩晨打響。本已離開飛狐嶺的堂本正一再次回到官縣,重新掌握了飛狐嶺日軍的兵權,然而山本宇卻已經在昨天夜裏離開了官縣指揮部,趕赴戰場。
堂本正一掌握了兵權,調動鬼見愁的軍隊撤回。然而大部分的鬼子都還是被會合的一二九師和獨立三團清剿於鬼見愁一帶。
阿福一行人在山穀裏撞見了山本宇帶領的一批頑固分子。兩邊人數均不多,阿福的隊伍三十幾人,山本宇也就帶著五十來個人。
多年的對手見麵,戰鬥並沒有一觸即發。阿福的槍依然背在身後,山本宇腰間的手槍同樣沒有拿出來。而站在他們身後的人,卻是繃緊了的弦。
山本宇向阿福提出完成那場還未結束的對決,阿福並沒有任何異議,卻被程落阻止了。不是出來不相信阿福打得過山本宇,隻是昨天那顆手榴彈爆炸,雖然並沒有給阿福造成嚴重的皮外傷,但程落不確定阿福是不是真的沒事。
“銀狐你大可放心,這會是一場絕對公平的對決!”山本宇露著一絲笑容看著程落。
程落拉著阿福的手臂,不許阿福上前。然後轉頭麵對山本宇:“你要公平嘛?他是一名狙擊手,你敢跟他對決嗎?用狙擊槍來對決!”
山本宇轉動了一下脖子,發出“哢哢”的響聲,跳過程落直接問阿福:“我以大日本帝國武士的身份,向蘇……不,向阿福閣下你下戰書,你敢接受嗎?”
“山本宇!你有本事跟我打!”程落緊張地看看阿福,又瞪著山本宇。
阿福將程落拉到身後,上前兩步。山本宇看到這一幕,便笑得自信滿滿。
程落再次上前想拉住阿福,卻又被阿福護到了身後。
“她說的對,我是一名狙擊手。而且我沒有必要接受鬼子的任何挑戰!”阿福迅速將槍抬穩在手裏,拉膛開槍。
阿福的速度極快,直到山本宇心髒中槍直挺挺倒下的時候。程落才反應過來阿福為什麽一直把自己往他的身後推。
山本宇屍體後麵的人皆是一愣。然後開始猛烈的火力拚殺。在阿福準備開槍之前,對著鄭凡做了個手勢,鄭凡早已暗自對周圍的人傳達了消息,所以趁著鬼子發愣的時候,大家很快便散開來。隻是程落離得太遠,沒辦法跟她說明消息。
阿福拉著程落撲倒在地,然後翻滾到一邊,盡量避開鬼子的火力集中點。幾顆子彈擦著耳際的飛過,撕裂空氣的聲音讓程落後怕不已。找到了掩護體,阿福將程落手裏的輕機槍拋給了不遠處的韓城。對麵的鬼子都是拿三八大蓋,又是如此突然的戰鬥,麵對一挺輕機槍,不一會兒功夫,便全軍覆沒。
譚樂怡手臂中彈,還有幾個戰士也受了些傷,不過大家都很愉悅,並沒有人犧牲。大家走在前麵,程落一再確認阿福有沒有受傷。
阿福站在原地,任由程落圍著自己轉了好幾圈,嘴角嵌著笑意,而這一次卻是無比的明朗。終於在程落再轉到前麵的時候,阿福拉住了程落的肩膀,認真地看著她:“我真的沒受傷!”
程落被阿福的突然嚇到,有些楞楞地說:“哦。”
看著古靈精怪的丫頭變得呆滯,阿福無奈地笑了笑,卻更加擾亂了程落的心。
“落落。”兩人並肩走著,“雷爺說過,勝利以後他會回去。我……我也會跟著雷爺回山寨。”阿福猶豫了,劫後餘生的衝擊讓他有些失控,但最終阿福還是決定說出因為衝動而想要說的話:“你會跟我走嗎?”
“我……”程落被阿福搞得有些暈,好多事情沒理清楚,腦子裏漿糊一團。
阿福知道程落在疑惑什麽,解釋:“譚樂怡跟我說過很多次,不是萬不得已,你不會做傷害我的事。”
“你……不恨我?”
阿福搖頭。
眼眶濕了,程落笑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勝任一個小土匪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