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蘇奕?
城南以外,一叢叢狼尾草已經從春節的青蔥幼嫩,變成此刻已是青白之色的昂首挺立。夏日的風拂過,一片熱鬧的景象。
這個季節,狼尾草的生長尤其旺盛。阿福走在這片密密麻麻地狼尾草中,高大的身軀也幾乎完全被掩蓋起來。非得細心點兒,才能看得到草海麵兒上浮動的槍頭和黑色的貝雷帽。
不知風從什麽地方帶來的絮,闖進了阿福的視線。像是一張照片的剪影,卷起了回憶。回憶倒不是關於這絮,隻是恰巧地昂首看天。此刻的萬裏無雲,便讓他想到南方的天空,記憶中總會有那麽幾片雲蕩著。
上海的弄堂不同於北方的胡同,雖然他幼年每次經過弄堂,都是乘坐著軍用吉普,但要是細細說來,還是能察覺出牆裏透出的不同的氣味。
阿福遠遠看著城門口,偶爾有那麽幾個進城的百姓,要麽是進城去做點兒小買賣,要麽是拖家帶口去城裏逛逛。其實每天都是這樣的場景,此刻卻變得尤為鮮明。一個小孩兒騎在一個漢子的頸間上,漢子大步走著,拉著孩子的手晃蕩,歡笑不斷。後麵跟著的女人和老太,步子小了,便邁得快些。似是小跑一般跟在漢子身後,一幅其樂融融的畫卷。
看著那個小孩的笑容,阿福的回憶顯得尤為蒼白。小時候經過弄堂,別的小孩羨慕地仰望著坐在軍用吉普上麵的自己,而他以俯瞰的視角,羨慕著肆意歡笑和趴在弄堂口小賣部前張望的同齡人。
阿福轉身繼續往狼尾草海深處走,他並不喜歡回憶和多愁善感。隻是,人總會遇到一些問題,把本不喜歡的事情,變成無法克製。
他不確定此刻心裏這種壓抑,是傷心還是悲涼,抑或兩者都有。
其實搜索枯腸,並沒有發現蘇奕的記憶裏,有什麽是關於那個父親特別難忘的。那隻是一個身份,一個象征,印在父親這個詞上的一個人物。卻是骨肉相連,血濃於水,無論是否有所記憶,都沉甸甸的地刻在生命裏。
阿福雖說不上痛苦,卻沒有辦法不難過。
混亂的思緒又飄到幾年前的哈爾濱,那段激情豪邁又有著無數流血犧牲的歲月裏,阿福並不否認,蘇奕是恨過蘇慕天的。
弟兄們,聽到這個消息,你們是否安息?
阿福挺著孤傲的脊梁,昂首望天。又閉上雙眼默默悼念著,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的戰友。最慘烈的犧牲,換來了連他父親都不願給予他的生存的機會。
然而此刻,阿福卻沒有辦法再去恨蘇慕天。眼前的生機勃勃,卻帶給阿福一種從未有過的蒼涼。阿福對這種感覺的體會,勝於前幾天的木然。至少他清楚自己的思想和回憶,唯一不知道的,是麵對。而前幾日的感受,卻完全的找不到蹤跡,空白的讓人覺得恐懼。
阿福歎息:即使對程落,他都不曾提過“蘇奕”這兩個字。他是渴望做阿福的,並不想回去,也不想要讓誰徹底清楚一切。
阿福努力地在自己與蘇奕之間,劃清界限。卻無法不去承載蘇奕的情感,無論是對蘇慕天那樣一個父親;或是對那群並肩生死的兄弟;再或者是對用手術刀荼毒他的戰友的山本宇……一切都隨著記憶回來,跟隨著這副軀殼,可怕地生死相隨,拉扯不清。
其實阿福和蘇奕,或許真的劃不清界限。不管是在自己眼中,或是在落落眼中。他記得她說過,他是阿福。但是此時此刻的他,還能全無顧慮的認為,他隻是阿福嘛?
或者先不去想程落的想法,自己又是否能拋得開這件事情,依然做那個阿福站在她身側呢?
他不確定,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是阿福還是蘇奕。同樣的,他也不確定他是否還能夠在獨立三團繼續呆下去;他也不確定雷爺和猴子是否會把這麽個人當做是兄弟;更無法確定他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迷茫、彷徨……此時用這樣的詞來形容他,似乎是可以的。隻是這樣的詞用在一個極為優秀的狙擊手身上,又是何等悲痛無奈的一件事情。
午間的豔陽尤為火辣,曬得人煩躁。阿福並不疲倦,但是每一步卻都走得異常沉重。他不知道他是否在等待一場審判,或是一場審判在等待他。
當一個人預料自己將會失去一切的時候,在得到結果之前,都會異常的煎熬。
並不想引來任何的關注,阿福算著時間回到團部,剛剛好準備開飯。同一張桌子,譚樂怡拉著鄭凡愣是隔在阿福和程落的中間。猴子各種不待見,對譚樂怡不免有些冷嘲熱諷。程落隻能是歉意地看看這個了解一切的戰友,然後埋頭吃飯。譚樂怡無奈不能解釋,也就任由著猴子的不理解。
雷子楓坐在上官於飛邊兒上,恰好也就坐在了程落邊兒上。平日裏雷子楓和程落也是倆挺能鬧騰的主,雷子楓又感慨著他和程落同樣都經曆了一次劫後餘生,想起一大早上官於飛帶來的那個消息,不由打趣兒道:“程落,來,給他們說說你是怎麽解決那大漢奸蘇慕天的,讓大家見識見識。”
“咳、咳……”程落一怔,猛然吞下剛咬的饅頭,被嗆得直咳嗽。程落忙捂著嘴巴,小心地偷偷地抬眼看了看阿福,又趕緊低下頭,努力把饅頭咽下去,整張臉憋的通紅。
沒有理會雷子楓,程落滿腦子都是阿福波瀾不驚的樣子。雷子楓說出這樣的話,阿福竟全然沒有一絲反應。
雷子楓見程落不理會,有些上火:“程落,殺了個漢奸就了不起……呃……”
雷子楓又開口,程落有些惱了,恰巧地理位置得當,程落挪出一隻手,在雷子楓胳膊上小麵積大壓強地掐了一把,雷子楓的話被一聲痛呼隔斷。
“閉嘴,吃飯!”程落咬牙切齒,用極低微的聲音對雷子楓吼道。
雷子楓恨恨地瞅了程落一眼,倒是從程落的臉色上發現了一些不對。雖不清楚,也還是住了口,不再多說。
搗鼓著碗裏的饅頭,程落感到恐慌,心裏一陣陣發寒:這種事情必然一傳十十傳百,總會有人在不經意不恰當的時候去提起。這讓她……他們怎麽忘掉?
吃完了飯,趁著程落不注意,譚樂怡便跟上阿福:“阿福哥,我們聊聊?”
阿福停下腳步,看著譚樂怡。他對譚樂怡並沒有太多的好感,原來也並沒有太多的接觸,所以阿福感到奇怪。然而想了想,還是點頭同意。他知道這次的談話,肯定和落落有關係。
“我們還是換個地方。”譚樂怡小心地看看四周,確認沒有引起程落的注意。
開場白讓阿福覺得有些可笑。
“阿福哥,我知道你不想跟我有太多接觸。上次的事,我向你道歉。”雖然有些矯情,譚樂怡卻說得很真誠。
阿福點頭,算是接受這個道歉。他之所以覺得可笑,是因為他並不覺譚樂怡做錯了。可是在這個時候,做對了的人反而向他道歉。
“阿福哥,你會恨她嗎?”譚樂怡小心地問,卻緊張地舔了舔嘴唇。
阿福低眉,沉默一陣後:“我不知道。”並不是逃避,他確實想過這個問題,可是他也確實沒有答案。畢竟血濃於水,而她於他……這似乎是個不能單單靠那麽幾個字來解決的問題。
“你知不知道,如果可以選擇,她絕對不會做傷害你的事情。”譚樂怡的情緒有些激動,不知是惱火還是為程落不值,“為什麽你就不可以諒解她?你知不知道,要不是為了你……”
話到嘴邊,譚樂怡打住了。想起程落滿身被鋼絲勒出的傷口,淚水還是會模糊她的視線。
阿福聽出了端疑,詢問地看著譚樂怡。譚樂怡低頭眨了眨眼,再抬頭解釋說服:“阿福哥,她是逼不得已,你不要怪她了,可以嗎?”
“你剛剛……”阿福開口,想要把整件事情問清楚,卻被一衝過來的人影打斷了。
“譚樂怡!”程落推著譚樂怡的雙肩,將譚樂怡拉離阿福,聲音裏滿是憤怒和慌張,“你答應過我不說的!”
“我……”
“不說什麽?你瞞著我什麽?”譚樂怡剛想解釋,阿福便扳過程落的肩,逼問道。
沒有任何的生氣或是怒意,阿福隻是覺得這裏麵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他必須要問清楚,他必須要知道。
“呃……”阿福突然的發力,惹得程落低聲**。
譚樂怡趕緊上前,想要拉開阿福的手:“小心,她肩上有傷。”
阿福猛然卸去力道,驚訝地看看譚樂怡,又看向程落,眸子裏的複雜,卻掩蓋不了擔心和關切。聲音放柔和些,顰眉問道:“你有什麽事瞞著我?”
肩上的疼痛讓程落煩躁並且委屈,又不知道應該要如何解釋,竟直接朝阿福吼道:“關你什麽事?我的事跟你有什麽關係?”
“……”阿福的眼裏蒙上了詫異和心痛:她這是……厭惡他嗎?
等吼完了,程落才後知後覺地後悔,無措地低下頭。
“你的事,與我無關?”阿福不死心地問一句。
無言以對,這叫她怎麽回答?可是……可是那些事又怎麽可以讓他知道?程落咬了咬唇瓣:“是,我的事,請你以後不要過問!”
阿福竟笑了起來,嘲諷之意盡然。看著眼前低著頭的人,眸子裏竟燃起一層暗淡的死氣:“好,聽你的。”
這就是你不想回來的原因。阿福獨自走開,背影滿是蕭條之色。
程落幾欲開口想要叫住阿福,幾欲想要衝過去抱住他。隻是,她已經沒有了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