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把錢包還給殷力文的時候沈宇嘉終於不再那麽僵硬了。
前一天晚上他抱著“可能是”“也許是”“應該是”之類的想法躲在衛生間裏顫抖著手翻看那個黑色的皮夾子,這個設計簡潔料子卻很好的雙開夾子裏裝著現金,四張不同用途不同花色的卡,一張身份證,幾張主人自己的名片。比沈宇嘉想象的要少很多東西。
裏麵沒像一般人一樣放什麽照片,身份證上的名字是殷力文。
沈宇嘉按照名片上印的手機號碼打過去,接電話的果然是他希望的這個男人。
“你好。”對麵說。
聽到這個聲音沈宇嘉又空白了一秒,然後他很快像背書一樣說了遍自己練習好的台詞,聽到殷力文說了幾迭聲的謝謝。
沈記的老板娘今天中午被門口站的人嚇了一跳。
不是為這人的長相或是什麽,而是為這人的身份。
一品居的那個老板,她昨天晚上被窩裏和自己老公討論關店的事時還提過這人。
在她和沈老板的共識裏,這個姓殷的男人太厲害了,人家是真正的老板,和他們賣麵條賣餛飩的小攤販根本不是一路人,這樣的人惹不起,所以不要有交集最好。
這是事實,除了殷力文的店第一天開門發過點心外,他們之間確實是沒有交集。三年多了,平常遇不上,招呼也不用打,各幹各的,互相都不認識。
那麽今天這個殷老板突然要找自己兒子算是怎麽回事?
被殷力文那善意的笑容搞的有點思考無能的老板娘也不知道要不要給人家端茶遞水,好一會才想起請人家坐,殷老板不太客氣,笑著坐了,老板娘扯起嗓子用生平最大功力對樓上喊:“小宇!有人找!”
還好店裏客人不多,老板娘的形象還不算太破壞,她硬在臉上堆起笑容對著那個殷力文,心裏想難道是自己兒子去人家店裏吃了飯沒給錢?自己前兩天都在醫院看著老爺子,才這麽兩天沒在家,兒子就惹到人家上門討債了?
殷力文則悠哉地喝了口老板娘端給他的茶,抬頭掃視這家開在一品居對麵的小食店。
聽說沈記是有些年頭的老店了,雖然名氣隻限於本地,但開了也有好幾十年了。一家以賣麵條為主的店能開這麽長時間不容易的。
後間傳出有人下樓的踢踏聲,殷力文擱下杯子,看到沈宇嘉出來。
很明顯沈宇嘉剛才在睡覺,現在頭發都是亂蓬蓬的,外套也收拾得不太整齊,殷力文看得在心裏皺了皺眉毛,但是麵上沒表現出來。
說實話他一點都不喜歡現在的年輕人,肉腳,沒幹勁,成天哀歎自己命不好,卻不會去幹一件正經事改變自己那自以為是的“不好命”,還經常咋咋呼呼的。沈記這位公子他也是知道的,大學畢業兩年了還賴在家裏,從沒出去找過工作,他其實對他印象非常之不好。
印象不好歸印象不好,沈宇嘉還給他撿了錢包呢,拾金不昧的品質這個年輕人還是有的。
殷力文不喜歡欠人家人情,昨天沈宇嘉鬆錢包給他時他本想留人在自己店裏吃頓飯的,可沈宇嘉死活不肯,殷力文今天索xing找上門來請人了。
那邊沈宇嘉看到是殷力文來找他下意識地顫了一下。
他們兩個人在兩秒鍾的時間裏對視了一會,沒有說話,老板娘在旁邊假裝擦桌子,店裏客人吃飯的聲音都好像在那兩秒裏凝固了。
沈宇嘉深深地吸了口氣,他沒做好這樣突然和殷力文見麵的心理準備,要知道他昨天去還殷力文還錢包時候說的話可是練習了很長時間的,要是沒做練習就糟糕了。
他努力不讓自己因為說不出話而展露的失態表現出來,走路也有點不穩,他站到殷力文麵前說:“你來啦。”
說完就想扇自己一個嘴巴,這是說的什麽鬼對話……
就論年紀來說,殷力文絕對就是沈宇嘉的長輩了,他雖然對沈宇嘉還是沒什麽好感,但慈祥的態度還是下意識地就擺了出來:“昨天真是太謝謝你了。”上來就是感謝的話,熱情撲鼻的。
然惶恐的人隻能是沈宇嘉:“不,小事,不用……”
“這麽客氣做什麽。”殷力文握了握沈宇嘉的手,心裏也是真的感謝的,隻是覺得沒什麽大意思,他現在隻是想好好把自己的感謝表達到,然後就一身輕鬆了。
說過了他不喜歡欠人情,那種情意對他來說是人生最大的負擔。
老板娘的好奇從剛才起就欣欣向榮了,看自己兒子一副羞赧的樣和殷力文一副客氣的樣子她到是鬆了口氣,至少人家不是上門來尋仇的了。
隻不過沈宇嘉紅著臉吾的樣子殷力文覺得和他溝通實在是有點困難,他便向旁觀的老板娘開始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就他表達的意思,他是想請他們家人都去吃頓飯。
聽了一會老板娘明白了整個事情的過程,原來是自己兒子做了好事。
這樣啊……
有吃完東西的客人過來付賬,老板娘低下頭收錢,晾下殷力文,收完帳她抬起頭對殷力文笑著說:“這個事情我覺得如果換成別人也會這樣做的,這就不是我們小宇做了好事,他隻是做了是個人就該做的事情,所以殷老板您別放在心上了……”
殷力文馬上說:“那怎麽成。”
老板娘擺擺手,說:“這個事情也根本算不得什麽,也不是我們要客氣,隻是我們覺得就為了這些事讓殷老板破費實在是拉不下這個臉。”
畢竟在這家店裏獨當一麵多年,店再小也是個社會,社會裏老板娘從少女長成現在這樣精明的婦人,很多事情不用想就掂的清的。
殷力文是聰明人,他看沈老板娘都這麽說了,也就不再讓他們拉那個所謂的臉了,他心意也算盡到了,都特意找過來了還不能算盡到嗎,兩家人本來就沒什麽交往,現在這樣就算麵子裏子都盡到了吧。
於是他不再堅持,和沈宇嘉說了會話就告辭離開了,不過臨走前還是一樣塞了張名片給沈宇嘉,開玩笑一樣說:“要是什麽時候改變了主意就打電話給我。”
殷力文走後,沈老板娘看自己兒子有點呆,揮揮手說:“你不是要睡覺的嗎,回去睡吧。”
沈宇嘉便上樓了。
他的手裏緊緊攥著殷力文給他的那張名片,雖然其實他早就偷偷地存了殷力文的電話。
喏,這就是他們唯一一次可能有發展的機會,被沈老板娘破壞了。
沈宇嘉想,這肯定就是他們唯一的機會了,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怎麽辦好呢,他都不知道一直一直看著一個人就會對那個人產生像他現在這樣強烈深刻的感情,他還以為自己從來都不會有什麽濃鬱的感情呢。
一個淡薄的人一旦濃鬱起來,那得叫人多麽地不適應,要知道人的習慣是很難改變的,沈宇嘉那個對任何事情都不在意的習慣已經保持了二十幾年了。
他就這樣相思病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每天渴望看到殷力文的時候比以前多了許多倍,他甘願坐在自己家門口剝毛豆剪蝦子,就是為了那難得的可以看到殷力文出現在一品居門口的機會。
在空白了二十幾年的歲月裏,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執著於什麽東西。戀愛啊,戀愛啊,戀愛真的是人成長的動力麽?
誰都可以說沈宇嘉蠢,他就是蠢,像這樣一直想著殷力文卻還是不敢和人家說話,他那原本就普通的大腦已經開始向愚蠢靠攏了。
真沒出息啊。
不過隻要他好好地等,還是看得到殷力文的,甚至偶爾殷力文不小心往這邊拐了一眼,看到沈宇嘉,還會對他笑笑呢。
他們兩個人之間細微得可以忽略的關係保持了很長時間,長到在沈宇嘉家計劃了三年的關店事宜終於塵埃落定。然後一直到那天晚上,沈宇嘉瑟縮地站在自家店門口的梧桐樹下假裝鍛煉的時候看到殷力文那個經常出現的好友。
照沈宇嘉的審美觀來看,那個經常來找殷力文的男人其實也算好看,看上去他的聰明和殷力文比也毫不遜色,工作也不錯,因為他穿得很正式,就是偶爾會喝醉,然後要殷力文摻著出門,就像沈宇嘉第一次看到殷力文的那時候一樣。
最近大概是過年的關係,這個男人好久沒出現了,沈宇嘉因為自己那莫名的強烈戀愛感而不知所措且暈頭轉向,也就忘記了有這個男人的存在,反正在他看來,這個男人和殷力文隻算是好朋友吧。
但是今天他看到殷力文把這個男人扶出來的時候,男人是摟著殷力文的脖子的。
他的嘴湊在殷力文臉邊,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麽,殷力文要塞他進出租車時他還不肯放手,死死地掛在別人身上。
這個場景叫沈宇嘉受到了相當大的打擊。
打擊的程度有多大呢,不太好說,倒是有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可以形容。
就像是有個小孩,一直買不起櫥窗裏最漂亮的一個玩具,他隻好每天跑到那店門口去看,每天都看,看著看著就以為那個玩具已經是自己的了,但是突然有一天這孩子跑去那玩具店的時候,櫥窗裏的玩具已經不見了,櫃台那邊正有個別的小孩拿著玩具在結賬。
就是那種感覺。
晚上沈宇嘉又失眠,這個城市在一整年裏最熱鬧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文匯路卻一直都是熱鬧的,沒有什麽會在這裏逝去了就要等下一個時機,不管人們在煩惱什麽,它的熱情與吵嚷都永遠不會停歇。
這個春節沈宇嘉每天都要更新無數的腦細胞,他都快變成哲學家了。
他開始他逐漸習以為常的思考、思念,他想著那個男人是怎樣和殷力文貼得那麽近的,他也很希望自己可以和殷力文貼得那麽近,最好是殷力文喝醉了,和自己貼近。
多年生鏽的腦袋就這樣努力運轉著。
他早已經忘記還對堂弟說過要帶他出去玩,他也察覺不到自己思想上深刻的改變,他隻是感覺到了感情的變化,嗖忽而起,滿滿的感情。
沈宇嘉突然在黑暗裏坐起身,拉開抽屜,找出張放得很好的名片。
他又攥緊那名片,想起殷力文塞名片給他時說的話。
文匯路上的路燈照耀著路邊枯敗的梧桐,樹幹裏孕育著下一年的生命,在梧桐下方站裏的店子從這頭一直延伸到那頭,很長很長的路,很多很多的人,他們從飯店出來,打車,去往下一個目的地。
隻要自己去做,也許可以和殷力文一起融入到這些人裏,融入到文匯路晚上纏綿的光裏。
沈宇嘉摸出自己的手機,慢慢地按了殷力文的號碼,他心裏的公路上默默地盤旋著一輛無名的車,載著他的所有注意力到右邊的耳朵,那裏是殷力文的聲音——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