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一回到家,上幼兒園的兒子就圍到廚房媽媽的大腿邊接著用煩了我一路的話題煩他媽:“我不想上學了!”妻子問他理由,他用一路上小大人的表情,皺著眉頭雙唇緊閉,末了蹦出兩句:“我說不上就不上了!”說完一個身子栽進沙發,把小臉埋在靠墊裏。
妻子從廚房走到他身邊,碰了釘子,就埋怨起來。看到不理解自己的媽媽,兒子更氣了,沒有人站在他那邊,他就用靠墊保護自己。不用說,明天他還得去上學,正是因為知道這點,他本著兒童天真的高傲,對眼下苦口婆心的媽媽和一言不發的自己都感到厭惡。
妻子心不在焉動著筷子,很擔心。我倒一點不擔心。從兒子在回家的車上鬧起來時,我心中就一直發笑,因為他讓我想起了一位故人,簡直和他現在一樣。
晚會(2)
每當新生入學時,學院都會舉行一場精心準備的晚會。晚會規模不大,就在大學生活動中心的金色大廳裏。大廳至多能坐五百人,密密麻麻都是折疊椅。灰色的折疊椅排排看去,像是冬天的海浪,起伏規整,毫無生機。我坐在後排看書,整個大廳隻有零星的幾個人在布置。後台傳來等待彩排的人的說笑聲,隔著厚重深紅的幕布,震起灰塵,傳到我耳朵裏時,已是破碎的隻言片語。
剛入學的時候我也是在大廳的這個角落坐著的。當時才軍訓回來,大家風塵仆仆,彼此熟悉的程度恰好能引起對方的關注,而不至熟膩厭煩。那場晚會實在小得可憐,因為我當時還在政府管理學院,一共也沒幾個人,不能與今天財政學院的晚會同日而語。
我並不是等待彩排的人,隻是陪自己女朋友過來的。她被財政學院的同學邀請,幫他們弄音響設備。她輕聲細語地請求我,又恰到好處地嘟嘟嘴,最後眨著一雙清秀的隔著鏡片的眼睛看著我,我隻好跟了她去。
上學期,我陪室友來看過財政學院的晚會,人多得隻能站在後麵。室友埋怨我“仗勢欺人”時,我注意到後排坐著的那幾個男人。他們交頭接耳,起哄不止,把整台舞會的不良意圖一步步推向更**。室友的女朋友帶著興奮神情說她對這個什麽都賣的世界絕望了。當時站在她身邊的閨蜜,就是我現在的女朋友。起哄的人,我們學院也有。但我刻意與他們保持距離。隻有幾個要好的朋友知道我的存在。
今天我並沒有看到那天那群人。整個大廳沒幾個男人。這才是我們這所男女嚴重失衡的財經院校日常景象。我在這麽小的男人比例中看見他躲在幕布後,也不得不說是緣分。他有一米八左右,隻比我矮了半個頭。方臉厚唇,鼻子很高但沒有棱角,眉毛修成平眉——他自己覺得本來的眉毛戾氣太重,卻其實不是眉毛而是他固執的性格問題——那雙單眼皮的眼睛藏在眉骨下麵,總是不看人;一旦看著人,卻有著異樣的光彩。說不上精致的五官被比例良好地湊在一起,清秀而讓人捉摸不透。
女友回到我身邊和我說話時,我隻嗯了幾聲沒多說,因為幕布後的灰塵味很嗆人,而那些破碎的隻言片語像水一樣流入我和女友之間,我聽不清她在說什麽。
後來我問女友才知道,他叫林誌純。他穿著一身在空調房裏依舊顯得悶熱的裝備,正在等待上場。後麵是布景的人,腳下盤曲著話筒線。負責的同學一次次叫停,讓他調整位置,注意不要偏台背台。我遠遠看著,他很聽話,說什麽做什麽。休息時間有女生上去搭訕,他總是聽,然後笑。一次次彩排下來,他已經能很好地把握在台上的位置了。
把他介紹給我的,是那個學校半公開的團體。大家都是一路人,彼此心照不宣。這是在晚會結束後好幾個夜晚的事。後來我問起那個介紹人怎麽會想到介紹他給我認識,他笑說他當時就看出我們眉來眼去的了。畢業晚會的時候,我坐在相同的椅子上回想那天的事。我承認我看了他幾眼,並沒有眉來眼去。對於他來說,更談不上眉來眼去。如果他一直看我,我肯定就低頭看書了。總之我們兩人都沒有直迎人目光的習慣。
簡陋的舞台和背景,簡陋的影響和燈光。布置布景的人從梯子上下來,晚會就要正式開始。不過那場晚會我並沒去,雖然女友竭力邀請。我唯一一次看他的表演在他們學院的班級風采大賽上。遵從他的意見,我從最後一排挪到了中間。他們學院的人和政府管理學院一樣少,靠右邊區域幾乎沒人。他們演一出戲說鴻門宴的劇。之前我並沒有想過像他那樣的人也能駕馭喜劇角色。他沒有讓我給他錄像,也許他知道我不會答應,或他知道反正座下的女生都爭著錄他——他表麵上一向不屑於別人愛他——特別是因為不了解他才愛他,但其實那時的他心裏還在乎得很。
演出的前幾天,他曾在我身邊來回說錄像兩個字,就是沒有提到讓我幫他錄,我也裝作沒有領會他的意思。他們的排練在五號樓的大廳裏。我在一次晚上自習回來的路上瞥過一眼。當時他看到我,隔著玻璃朝我擺手笑,之後他被別的同學叫住,隻留個黑大衣的背影映在落地玻璃窗上。室內還沒開始供暖,深秋的夜晚室外更是寒冷,我匆匆回了宿舍。他從沒邀請過我去觀摩。
演出的那天早上,他才真正向我提起風采大賽的事。“我演項莊。”他盯著飯碗說。“正好我明天要交的論文寫完了。”我說。他笑著用戲裏的架勢給了我腰上一劍,我沒理他。邊上有女生竊笑。那時我們正好從食堂下來,他撐在我的兩肩從五六個台階上跳下來。他以為自己很嬌小似地,我倒是真的差點被壓倒下去。
大家從綴著粉色氣球的金廳大門魚貫而入。內外空調溫度一樣,裏麵卻像密封的盒子,又悶又嗆,熱得發汗,有人隻套了件短袖。悶人的是嘈雜的音樂和人聲,嗆人的是淩亂的燈光和演員身上的粉底香。第一排坐的是院領導和老師,這是唯一有桌子的一排座位,每人麵前都放了一瓶農夫山泉。比起第一次上台,他已經能夠指導學弟學妹們的站位了。大家因為劇情而哄笑不止,有幾個女生在我前後議論起他演得多出色,叫什麽名字,是哪個專業哪一級的,甚至連家鄉是哪兒都了解到了。有個女孩兒不是他們學院的,一直問東問西。
一人說他人很好。運動會時,別的男生都跑了,隻有他一個人幫她搬了幾箱礦泉水。
另一個人笑問她是不是也喜歡他。
“我聽說他喜歡男人!”同院的女生壓抑著自己激動的聲音。
台上,一群穿著花裏胡哨的戲服的人正在舞刀弄劍,音效和口形你追我趕,燈光時常錯打在配角身上。台上飛沙走石,台下的灰塵也被笑聲震得亂飛。我突然很想逃出大廳內的烏煙瘴氣。
他說過他並不想上台。但如果被叫住了,別人要分配角色給你,你又不接,別人就會說你擺臭架子。班上安排的角色,他每次都會笑著推脫,最後沒有人選,還是他上。哪怕這樣,仍有人說三道四。
畢業晚會的大部分節目都是學弟學妹們的,因此我們也回到了新校區。那時,我獨自一人坐在後排的角落裏。舞台兩邊的投影幕上滾動著人人網上大家傷感的留言,每個人都陷入了自己編造的回憶之網。我也少有地回憶起來。那個看他表演的晚會,很不巧女友竟然和她閨蜜來了。而她一眼就發現了我,坐到了我身邊。那時,他正卸了妝朝我走來。
圈裏沒人知道我有女朋友。因為我和她都是正經人,不會在路邊卿卿我我——也是因為如此,我才和她交往了。唯一知道一點風聲的,是對什麽都好奇、又自以為聰明絕頂的陳牧轅。陳牧轅就是我們的介紹人。他隻是隱約知道,我那時淡然地否定了之後,他也再未自討沒趣過,但他當時就笑著說過:李永濱,紙包不住火。
我忘不掉林誌純遊走在她柔軟的發絲裏和多褶的牛仔布裙擺間的眼神。那種冰冰涼涼的眼神,就好像他第一次在迎新晚會的排練場裏見到我時一樣。他很禮貌地跟她打了招呼,那天之後,他對我也客氣起來,這情況要到我們在昌平超市裏見麵後才有所好轉。然而之後種種,若非做戲,則為幻想——他會擅自想象一個鍾情的我。多少愛情源於幻想,而我本身,隻是他愛情幻想用的素材罷了。
畢業的投影幕上的留言出現了我的名字。那是我室友在向一連串人道別,後來演變成戲謔我,一會兒說和我分手的女友如何了,一會兒說其實他暗戀我多時了。
我沒理當時起哄的人,而女友卻站在金廳的門口。自從我們分手後,再沒人提到過當初要陪我看畢業晚會的約定。但是,她還是出現在門口。她依舊矮矮小小,有著柔軟短發的頭像一顆蘋果。但是林誌純一直沒有出現。也許他正在宿舍裏對著電腦打發時間,或被誰邀請在操場上披著燈光打球,也可能隻是故作泰然地呆坐在獨凳上,用一貫的姿勢翹著凳子,耳邊排演著晚會的紛擾喧鬧。
後麵幾天我悄悄去看了他們學院的畢業晚會。這次,他竟然沒有被拉去演節目。他曾經跟我提起,之前他之所以會在財政學院的晚會上參演,是因為陳牧轅說他們學院找不到合適的男主角了。我站在昏暗的後排回想著這些,腳邊滾著幾隻空汽水瓶。舞台燈光映襯下,他立起的短發有種濕潤又硬硬的觸感。他的頭皮暖暖的,頭發亂糟糟的時候,像一個小窩。他和右邊的同學說話,一會兒又被左邊的同學搭搭肩膀,前麵的同學轉過來找他,後麵的同學又扯他的衣服。這些同學也都知道他喜歡男人嗎?我不禁猜測。會不會他們中的一兩個,甚至知道我喜歡哪種味道的杜蕾斯?
整場晚會,聲效常常破音,舞台上燈光追逐,歡鬧人群晃動的背影雜亂,厚重的玫瑰色幕布上的灰塵亂飛。有次,他和同學不知是去買水還是上廁所,從我身旁鑽過去。人群讓開一條道時,他的發梢掃在我的鼻尖上。我們才認識那會兒,他還留著長發。你以為他是喜歡頭發才留的,實際上疏於打理的頭發枯得像幹草,有時還伴著漸長漸亂的胡子——他說起自己生活方麵的懶惰時總有點自豪的意味。我想他應該注意到我了,雖然他並沒有抬起頭或轉身回眸。但是他後來回到座位上,有意無意總是往我那邊看。那時我已經站到了門口。外麵的燈光把粉紅氣球的重影打在我身上。我低下頭鑽過門洞時,正有幾個扮上了的新生一邊好奇地看著我一邊閃入了大廳的黑暗中。
畢業幾年後,我還在北京混,有次在路上遇見陳牧轅,他又講起當年我們學校那個半公開的社團。又說那個社團當年成全了多少神仙眷侶,解了多少兄弟的燃眉之急。他回憶起每每在晚會後排起哄的那群男人,告訴我他們各自的境況。
“林誌純現在怎麽樣了?”他問我。
“不知道。”
他笑了兩聲說:“連你都不知道?還真怪了。”
我笑著沒搭腔,心裏記起學校裏的那些風采大賽和學院的表彰大會。有次我出來透氣,大活高聳的圓柱下站著些竊語的情侶,中間的空地大家在打羽毛球,對麵的閱覽室燈火通明,坐滿了自習的人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