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世家的悲哀

我陪著秦璋在院裏曬太陽吹風的時候,他與我解釋,其實他是要向九寶委婉地轉達下對我的感激之情,但由於身子並未好得利索,於是就未將那句話說得囫圇了。

彼時我正在手裏替他刨著一根玉米棒子,聽了他的話,我抬起眼皮狐疑地將他望了一眼,但見他一副清風和煦的模樣,也隻得佯裝著信了。

狐狸大抵是由了這些年習武的原因,所以待他醒來後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精神矍鑠起來,對於這點,我甚欣慰。

而九寶約莫是在內心裏默默將我坐實在女魔頭的位置上,所以總用一種警惕的眼神將我看著,再用一種老母雞的姿態將狐狸守護著,令我很是傷神。

這種不良狀態一直持續到第十九日上頭,才被狐狸一句“咱們該下山去了”給打破。

於是我著了莊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收拾好包袱,笑嗬嗬地等在那破院子門口準備下山去。

秦璋出門時,我才驚覺他今日是著了一身墨藻顏色的綢袍,那袍腳上格外詭異地繡了幾朵歪歪扭扭的淺白梨花,而這梨花也委實是抽象了些,若不是我怎麽瞧怎麽覺得那花眼熟,就斷然瞧不出那是幾朵梨花,隻會那是衣裳破了幾個洞,露出了中衣而已。

日頭衝上中天時,我與秦璋並莊莊、九寶一行四人穿行在山路上。秦璋手搭涼棚望了眼天色,轉而對我道:“咱倆得去趟屠家。”

我愕然,“他們差點滅了我倆,你當真要去?”

“當真。”

我慎重地點頭,“不如我央了小花與你一道去,好歹你倆一道死了算是殉情,總歸比我與你一道的名義來得浪漫些。”

言罷,我眼睜睜地看著秦璋眼底怒火滔天,九寶在一旁不溫不涼道:“女人,你可真沒良心,若不是我家公子將你……你就……”

秦璋掀起眼皮來將我一望,慢條斯理道:“九寶,這一遭去屠家怕是有些麻煩事,你權且照看著莊莊一道在揚州城候著。約莫最多十日,我倆便能回了。”

“是,公子。”九寶不情不願地咕噥了一句,又掃了我一眼,這才緊走兩步跟上莊莊。

九寶撂下的一半話頭自是勾起了我無盡的求知欲,於是我扯扯秦璋的衣袖,笑得十分討好,“狐狸,九寶方才說若沒你如何,我又如何?”

秦璋輕飄飄從我手中將寬袖抽走,涼絲絲道了句:“彼時是我將你從山腳下背上這山尖尖的,誠實地講,你也實在是重了些。”

我訕笑兩聲,自覺討了個沒趣,便又去琢磨他的袍子,“狐狸,你這袍腳的梨花忒也眼熟,我可是幾時見過?”

秦璋忽的頓住腳步,神色怪異地將我望了一望,“這是你繡的,忘了?”

我亦答得誠懇,“忘了。”

然則秦璋將我背上來的這座山其實是個沒名兒的山,隻是寒得忒沒人性,是以處在江南之地也算是個奇景了。倒是山上那個破落的院子叫我覺得實在沒道理,秦璋解釋那院子是他一個舊識留下的,所以就大大咧咧住了。可當我問及他為何要費盡氣力爬上山去這件事時,秦璋卻說是因為被追殺的無路可退了才上山的。

這話,嘖,不大實誠。

在去往屠家的林蔭小道上,我湊近了問秦璋:“你說我那一身的毒,究竟是如何沒了的?”

他沉思一瞬,慎重道:“大抵是被你自行吸收了。”

我於是大喜,將他引為我的知己。

我與秦璋此番去屠家,是借了逍遙散人與肅王朱承鈺的名頭,又承了為我瞧病的借口。關於逍遙散人,我竊以為這是秦璋純粹為了照拂我的情緒才拋出來的,而朱承鈺才是其間的正主。

於是我格外惶恐地問他:“狐狸,你拽了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肅王來,目的是什麽?”

秦璋仍泰然自若,“權且試一試,作個敲門磚用。”

哪料這一試之下,竟果真就試成功了。

屠家建在一座遍山青翠的山腳腳下,與青川隔水相望。一道山門修得巍峨且莊重,百十級石階遙遙而上,直通林子深處。翠竹密密地立在石階兩旁,涼颼颼的微風打得竹葉沙沙作響,情致盎然。

我與秦璋見到屠蘭司時,便是在這樣的景致下,於是不免生出一番迤邐。

屠蘭司是個生得偉岸的男子,腰杆子挺得筆直,步履間虎虎生風。他的眉目裏隱隱能望出覃娘的氣韻,隻是自額角直左耳的一道傷疤顯得觸目驚心,平白添了幾許妖孽之氣。

屠蘭司招待秦璋很是周到,一口一句“秦公子”叫的頗是親厚,卻視我譬如一縷煙塵。直到秦璋將我“秦夫人”的名頭亮出來,他才方方拿正眼瞧我。於是我私下裏認為,他是將我當成個老媽子來的。

入席前,我私下裏偷偷問了秦璋,為何當日我倆被群攻時,他沒把朱承鈺的名號給報上來將那幫人震懾一番。

秦璋溫涼地看了我一眼,道:“那日並未見到屠蘭司,而你我又實在太像是謀害屠當家的凶手。”

誠然那日我與秦璋是被認作了害死屠當家的惡人。隻是他家的家將也顯得忒盡責,明明自家主子是出門幽會老相好,他們卻傾巢而出緊緊相隨,委實是錚錚的赤膽忠心。

而令我最為敬佩的是,他們在攻上來時竟保持了那麽沉默的狀態。就連“納命來”“為當家的報仇”“我等與你不共戴天”的口號都未喊上一喊,便招招狠辣地要取我倆性命,著實是訓練有素了。

於是這般再念及藩王朱承鈺,就有番耐人尋味。

朱承鈺此人先前在做四皇子時,我曾有幸與他同桌共飲過幾杯薄酒。遙想在當年朱皇室衰微的情形下,朱承鈺卻能對廟堂之事見解卓然,胸懷天下又體恤萬民,我便實在認為他是個做帝王的好胚子。

然則先皇對於朱承鈺卻是一百二十萬個不能放心,他認為朱承鈺氣勢太盛容易造反,於是就一舉將朱承鈺封到了山東。且下了道諭旨,言明若非降下聖旨允藩王進京,則藩王不得擅自離開封地,違者立斬。

先皇終究將自個兒寵妃的兒子拱上了皇位,但已閉了眼的先帝就實在不能知道他這位兒子的過人之處。因自打他登基至今,已私自出宮並被尋回百餘次。在翻牆方麵,他確實是個人才。

“阿歌,來嚐一嚐這筍尖。”秦璋甚溫厚地夾了一筷子筍尖放進我麵前的骨碟中,神情和煦。

我悵然回神,對他報以個賢淑的笑。

“秦公子夫婦果然是伉儷情深呐,來來,秦公子,你我再飲上一杯。”屠蘭司撫掌笑得歡樂,將一盞琉璃杯推到秦璋眼前。

我見狀輕咳一聲,十分賢惠地接過屠蘭司手上那琉璃杯,道:“阿璋近日氣力不濟,這杯便由我代了罷。”

但我其實並不是因為狐狸氣力不濟,而是怕他醉倒了我沒辦法將他拖回廂房去,這就不如由我醉了讓他來拖,左右不是我在費力氣。

秦璋望著我握著琉璃杯的手,眉頭就那麽鎖了一鎖,我也不大在意,就著杯子就咕咚咚灌了下去。

須知我這個人的酒量實在不怎麽深沉,一般情況下三兩杯就能直接將我撂倒。而今日偏巧又碰上個喜好牛飲的人,於是我這一擋就擋了三四杯下去。

當我開始犯暈的時候,秦璋的眸子亦開始變得五光十色,閃亮亮的像寶石一般。我依稀記得我是奔著那一雙寶石才撲進他懷裏的,然後就妥妥當當被他吃了個豆腐。

關於醉酒這件突如其來的事,我的記憶就隻停頓在了這裏,至於我是如何回的廂房如何衣衫全褪,則全然沒了印象。

我再醒來時,外頭並不是個日頭高照的豔陽天。

我撐著兩張沉重的眼皮打量一番,發覺屋外仍舊是烏漆麻黑的一片。月光大概也不甚透亮,將整間廂房映得慘白又朦朧,而那一曲哀婉悲戚的簫曲便是在此時若有似無地飄蕩進來的。

聽著簫曲,我登時就醒了不少,因這曲子著實耳熟,可我卻記不起在何時何地聽到過。

我推開房門的時候,湊巧地在門外遇見了秦璋。

我打了個哈哈,“狐狸啊,真巧,你也是出來散步的?”

他淡然看了看我,“不巧,我是專程來尋你的。”

在繞過假山穿過石林的一路上,我隨口問了問秦璋是借了什麽名義才能騙過屠蘭司進而不與我同宿一屋的。

秦璋聞言涼絲絲瞅了我一眼,道:“你醉酒後張牙舞爪,一派瘋魔形容,我不與你同宿一屋,也在情理之中。”

我慎重點了點頭,恍惚記起小花過去說過我酒品十分差,於是也就不敢再同狐狸閑扯此事。

秦璋的方向感極好,我跟在他身後圍著那些長相差不多的石頭們轉了幾圈,就到了一個上著大鐵鎖的月亮門前。

“就是這兒了。”秦璋負手在門前停下,麵容一派清風和月。

我望望爬了滿牆的爬山虎,自我感覺翻過這院牆並不是件難事。於是我伸腿伸腳,然後呼地一下就到了牆那頭。

半日後,我驚魂未定地拍著胸口望望秦璋,“狐、狐狸,下次動手前記得打聲招呼,我如今年歲大了,經不起這個折騰。”

他撣撣袖子,道:“我以為你也該習慣了。”

而自我與秦璋輕飄飄落在了這小院裏,那簫聲便漸漸地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