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狹路

郎中聞言若有所思,低頭想了想,才抬頭道:“我們隻需要找到人就行了,至於找到後該如何處置,那是主上的意思,不是麽?”

少年嘴角翹起的幅度更大了些:“你家主上能讓你我來找人,就已經表明了態度,我們需要煩惱的,隻是找到人後該如何把人帶回去這一點。”

郎中挑了挑眉:“他受了這麽多苦,有人來找,難道還會拿翹?小友可別告訴我,他是個淡薄名利之人,寧可一世安貧樂道,也不願重回朝堂。”

少年幾乎要忍不住笑出聲了:“若先生一人找上門去,他自然是恨不得立刻跟你走的,但加上我,卻是未必了。雖說他是個單純的性子,但他身邊的人可心眼多得很呢,見了我,難免要猜疑。

這一猜疑,事情可不就麻煩了麽?”

郎中聞言皺緊了眉頭:“可當初是小友在主上麵前自告奮勇,說能把人帶回去的!”

“是啊,我確實是這麽想的。他見了我,想必也能確認我們不是朝廷派來騙他的吧?”少年的語氣略嫌輕描淡寫,“怎麽?有問題麽?”

郎中心情很是糾結,他忽然發現,自己這位年輕的同伴似乎有些詭異的想法,並不是如之前所表現出來的那樣真誠。他忍不住鄭重道:“朱小友,主上派我來嶺南,就是為了把那一位平安帶回去,此事關係重大,絕不能有失,否則牽連的可不僅僅是你我二人而已!若朝廷得到風聲,對主上起了提防,連你也要折進去的!”

“我知道啊。”少年抬手折下路邊的一枝梅花,大紅花瓣上凝結著雪白的霜花,顯得分外晶瑩,“放心,我知道分寸,也會全力以赴·勸服那位隨我們回去的。”

郎中有些不大相信:“真的麽?”他頓了頓,“其實······東莞路途遙遠,又是偏僻之地,路上多有艱辛·我吃些苦頭倒不算什麽,小友出身尊貴,卻不該受這等委屈,不如小友到了廣州城後,就留在那裏接應可好?”

少年正聞梅花香,聞言微微轉頭望來,聲音略沉了幾分:“先生·你察主上可是交代過的,你要帶我一同去。”

郎中心中一凜,臉色肅穆起來。

少年卻忽地撲哧一笑:“先生,我隻是說笑罷了,你何必驚慌?”他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那枝梅花,“我知道自己是來幹什麽的,也知道自己該怎麽做。”聲音漸漸低沉下去。

郎中遲疑著,最終還是決定要相信自己的主上:“好吧·我相信小友也不是任性之人。”他轉過身眺望前方,“趕了半天路,又翻山越嶺·想必你也累了,前方有塊可供行人休憩的石頭,我們過去歇歇腳吧。”

少年順從地應了,兩人到了前方大石頭前坐下休息,拿出隨身帶的水和幹糧吃了一些。郎中看見少年彎下腰去檢查自己的鞋底,雖是做工上乘、厚實耐磨的布鞋,卻也被這一路山道磨損得厲害,仔細一瞧,鞋筒內露出來的那一抹棉襪還隱隱透出幾分血色。

郎中臉色一變,瞧了瞧少年瘦削的身形·暗歎一聲,心中軟了幾分,從隨身的褡褳裏掏出一個小瓶來遞了過去:“腳上若是磨出了水泡,晚上洗幹淨腳後,把這藥敷上,明日起來會好許多·過兩天就結疤了。”

少年抬起頭,露出鬥笠下清秀的麵孔與一雙幽深的眼眸,微微一笑:“多謝先生好意了,我自己帶了有藥,隻是在這裏不方便擦罷了。”

郎中皺皺眉,一番好意遭拒,他不免覺得有些尷尬,隻是想到對方的身份與經曆,又不好責怪對方,便說:“現在正是過年的時候,連關卡上的守兵都隻剩下兩三個,山上天寒地凍的,壓根兒就沒幾個行人。你也不必拘束,趁這裏沒什麽人,先擦擦藥吧,不然就這麽繼續趕路,等到了山下找到投宿的地方,你的傷就更重了,明兒隻怕走不了路。”

少年想了想,便微微點了點頭,轉過身,尋個背風之處,從隨身的包袱裏拿出一個小瓷瓶,便低頭脫去鞋襪。

郎中側眼望去,隻見他襪底已經被血糊住了,他卻仿佛毫不在乎般,將襪子完全脫下,幾乎能讓人聽見他腳底的皮被撕開的聲音,不由得生出不忍:“我替你上藥如何?”

“不用,我自己能行,馬上就好了。”少年將染紅的襪子丟開,拿幹淨的帕子沾了水,小心地清理了一下腳底的傷,迅速塗了藥粉,又將一件素白內衣撕開,撕成布條綁好雙腳,重新拿了一雙幹淨的襪子出來穿上,又再穿鞋。隻是這回腳大了一圈,鞋子窄了,有些套不上,不過幾下功夫,襪子又沁出幾條紅痕來,少年隻得慢慢套鞋子。

郎中看得正緊張,冷不防聽見嶺上傳來一陣馬蹄聲與車輪聲,他心中一個激靈,回身望去,卻是一行商隊,為首的那人悠悠然騎著馬,緩行而下,身後跟著七八輛大車,每輛車上都滿載貨物,除了車夫外還坐了兩個押車的夥計,個個牛高馬大,身強體健。

這大過年的,怎麽會有商人趕路?

郎中腦中迅速閃過這個念頭,卻沒有上前搭話的意思,隻低頭裝作休息,眼角卻警惕地留意著商隊的情同時小聲提醒同伴:“有人來了。”

少年自然知道有人來了,但他沒放在心上,仍舊小心地套著鞋子,待套好了,雙腳落地,踩了兩踩,方才微微抬起頭來看來人。但隻一眼,他便迅速將頭低下,甚至伸手將頭上的鬥笠往下壓了壓。

商隊離他們近了,為首騎馬的那人似乎無意間掃視過來,目光在他們身上轉了幾轉,便拉住馬韁,翻身跳下,笑著慢慢走過來:“兩位也是要去嶺南的?大過年的趕路可不常見哪。”

郎中起身笑道:“可不是麽?原本還打算在南康過年的,不想聽說一位朋友患了急症,十分凶險,隻好日夜兼程趕過去了。這位公子瞧著好氣度,是要南下做買賣麽?怎麽也選了這等日子趕路?”

那人走得近了·郎中方才發現他穿著一身姑絨袍子,頭戴黑緞風帽,外頭還披著黑色厚披風,看不出是什麽料子·但顯然不是尋常貨色,腰間係著一塊碧玉佩,綠得象是一汪潭水,同樣不是凡品。郎中心中不由得一凜,這身打扮絕不是尋常商人能有的,看此人氣度,反倒更象是官家子弟·這種人此時此刻怎會出現在梅嶺上?還主動上前向自己搭話,莫非有所圖謀?

那人越走越近,臉上笑容不變:“我也是沒辦法,恰好有一批貨年後就得交割,我因先前有事誤了行程,隻能在過年時候趕路了。做生意哪裏還有這麽多講究?奔波勞碌都隻是為了三餐溫飽罷了。”

這話由一位穿著如此華貴的人說出口,真有些諷刺。郎中暗自腹誹,臉上掛著打趣的笑:“若是您這樣的大人物都要為三餐溫飽奔波·我們這樣的小老百姓隻怕都要喝西北風去了!”

那位貴公子笑吟吟地在他們身前站定,仿若無意地掃視坐立不動的少年一眼:“這位是……”

郎中心中疑惑同伴為何不起身打招呼,如此不理不睬的·反倒引人注目,但又不好當場問他,隻得代他笑道:“這是我遠房侄兒,一同南下的,他性子生得靦腆,最怕見生人,還請公子莫怪他失禮。”

少年仿佛是要配合同伴說辭似的,慢慢站起身,躲在郎中身後,隻是低頭不語。

貴公子卻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方才我遠遠看著·還以為遇上了熟人,不想走近了才發現是認錯了。不過先生的侄兒也太靦腆了些,這麽大的男孩子,還象個女孩兒似的害臊。”

少年聽了,似乎更害羞了,甚至背過身去。

郎中卻是啞然·訕訕地說:“您說笑了,鄉下人家的孩子,沒見過世麵,見了您這樣的貴人,都不敢說話了。”

貴公子哈哈大笑:“我不過是個商人,算是哪門子的貴人?您才是說笑呢。”說罷便衝著少年問:“小兄弟,你怎麽一個勁兒往後頭躲呀?莫非真是個女孩兒?”

那少年似乎生氣了,猛地抬起頭來,瞪著那貴人大聲道:“我才不是女孩子呢,你笑話我!”

貴公子與他打了個照麵,才發現這少年從右邊額頭開始,到右側顴骨下方為止,幾乎有小半張臉都籠罩在深紅色的可怕傷疤之下,原本還稱得上清秀的麵容顯得分外可怖。瞧那疤痕,似乎是火燒所致。貴公子心下一凜,仔細盯了他幾眼,發現他左下巴處長了一顆不起眼的小痣,微微鬆了口氣,笑說:“是我失禮了,小兄弟別見怪。”

少年氣鼓鼓地坐下不理人,貴公子也無心再多說什麽,便向郎中又賠了不是。郎中心中正震驚呢,麵上卻不露異色,笑嗬嗬地與他寒暄幾句,便告了別,目送他翻身上馬,追著早已先走一步的商隊遠去。

嶺又是一片寂靜,四周無人。郎中回過頭來,看向少年,神色陰沉不定:“那人……你認得?”

少年笑了笑,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安慶大長公主手下的狗,怎會不認得?!”

郎中聞言又是一驚:“安慶大長公主的人怎會在這裏?他這是認出你了?!”

“大概隻是遠遠瞧著有些眼熟,才過來問的吧?”少年漫不經心地拿掉下巴上的那顆“痣”,“放心,我已經長大了許多,容貌有所變化,又有這麽大的疤痕在,他是認不出來的,否則就不會走得如此幹脆了。”

郎中卻還是不放心:“無論如何,此行遇上他,我們就不能再掉以輕心。瞧他走的方向,分明也是要南下,隻不知是做什麽去的。莫非他也收到了風聲?!”

少年皺起眉頭想了想:“歐陽太傅門下雙星,一個下了詔獄,兩個月前聽說受了重刑,熬不住沒了,另一個半年前被流放到嶺南,卻不知是在哪一處。

他會出現在這裏,若不是衝著流放的那個去,便是想要回廣州重開商路吧?隻要避著他些,也沒什麽要緊。”

郎中道:“歐陽太傅當年在廣州的基業早在他去世後便由安慶大長公主收了·所有的鋪子不是盤了出去,就是交給內監去做,這時候再去,哪裏還能再揀起來?當年歐陽太傅能將意做大是因為有皇室在背後撐腰,如今的皇室,還有誰買安鹿大長公主的賬?”

少年冷笑:“安慶大長公主殿下素來不是個聰明人,天知道她是不是又異想天開了?橫豎她這條狗與我們不是一路的,隻要行事謹慎些,小心避開他就是了。”

郎中想了想,也隻有如此了隻是忍不住歎氣:“我們這一趟差事……似乎比原先預想的要困難許多啊!”

少年站起身,臉上表情重歸淡漠:“再困難,該做的也還是要做,這不但是為了活著的人,還有……死去的人在看著呢!”

明鸞抬起頭來,第八次看向田邊站著的沈昭容,撇了撇嘴,又再次彎腰繼續插秧的工作等把整片田都插好了,方才踏著泥水走上田壟,拿起水瓢從木桶裏舀水衝洗雙腳上的泥。

沈昭容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她看見旁邊小道上有幾名農夫扛著鋤頭走過,走在最後的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衝明鸞招手打了聲招呼,明鸞就這樣一邊做著衝腳的動作一邊抬頭招呼回去,然後才從腰上抽出布巾擦幹腳上的水,穿上鞋襪。

她忍不住道:“這樣····…不太好吧?怎能當著外男的麵露出腿腳……”

明鸞不解地抬起頭來:“難不成要我穿著鞋,放下褲腿,下水田插秧嗎?”

沈昭容一時語塞,訕訕地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明鸞拿著布巾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塵土,不屑地笑笑:“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大家子的姑娘應該有儀態,不能失禮,不該在外麵露出雙腳,不該跟外頭的男人說話……《女誡》我比你熟,用不著你來教我。”

沈昭容低頭不語。

明鸞瞥向她:“今兒又來做什麽?是缺了吃的還是缺了穿的?我聽說你家分得的幾畝地如今還荒在那裏,這是做什麽?難不成你們以為土地會自己長出糧食來?還是以為光憑軍餘每月得的錢糧除了夠你們吃穿之外,還夠上交衛所的份?該不會指望我們替你們家交吧?好歹也做了三年軍戶,不是菜鳥了,若真的打了這樣的主意,臉皮也太厚了些,書香世家就是你們這樣的嗎?”

沈昭容臉色漲紅:“不是這樣的!你怎可這般汙蔑我們家?!好歹也是姻親,雖說我們沈家如今處處要依仗章家,可你身為晚輩,也不該這般無禮1”

明鸞笑笑,無意中一抬頭,看見章寂拄著拐杖,在章放的攙扶下又往山上去了,後者的手裏還提著個竹籃。自從過年時起,近兩個月裏,她已經好幾次發現祖父與伯父帶東西上山去了,問他們去做什麽,他們卻隻是拿話搪塞,想要跟著去,他們又不許。明鸞心裏有些癢癢的,急切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沈昭容還在田邊站著,雙手揉著衣角,一臉的糾結。明鸞知道今天她是隨母親杜氏一同前來的,名義是探望沈氏,但杜氏沒往沈氏房裏去,反而纏上了自家便宜老媽陳氏,她聽得煩躲出來幹農活,沈昭容也跟著來了,真不知道這對母女想做什麽。

她眼珠子一轉,便對沈昭容道:“天色陰陰的,好象想下雨。你先回去吧,我收拾了東西也要回去的,你替我提醒周姨娘一聲,趕緊把衣裳收了。”

沈昭容正氣惱著,聽到她這麽說,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似的,不由氣結,一跺腳就轉身離開了。明鸞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自家的大門口,卻轉過身,走上相反的方向,沿著章寂與章放走過的路追尋而去。

她一路都很小心,不發出聲音,借著山路兩旁的樹蔭花叢藏起自己的身影,不讓章寂父子發現自己跟在後麵,才追了一半路,她就忽然醒覺:這不是通往崔柏泉小屋的路嗎?莫非是崔柏泉回來了?他們這是去找他?

不對,過年時她進城看崔柏泉時,分明聽他說過,沒事就不會回來了,隻會在每月月中時回來一趟,給嫡母與嬸母送錢糧,而且不過夜,當天來回。前些天他才回過來一趟,才過去不到十天呢,又怎會出現在明鸞心中抱著巨大的疑惑,跟隨在章家父子身後,來到了崔柏泉小屋附近的林子裏,遠遠看著章放敲響了小屋的門,不一會兒,門開了,裏麵的人露出了臉,分明就是那位客人,也就是傳說中杜氏的表弟古月海。

原來古月海是住在這裏!怪不得他來了幾個月,也沒見他出現過但接下來,門裏又出來一個人,是個十多歲的少年,恭恭敬敬地衝章寂行了一禮,還向他問好,聲音都傳到明鸞這裏來了,從他的話裏可以看出,這少年很有教養,很有禮貌。

這人是誰?

少年轉過身,迎了章家父子進去,然後回頭無意識地望了望古月海。

就在這一瞬間,明鸞發現他的側麵象極了一個人,就是那日在茂升元分號門口遇見過的沈君安。

可沈君安······不是個傻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