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跳坑(上)

太子妃沈氏在東宮危難之時,先處死了朱翰之的生母張宮人,又瞞下這個消息,哄騙朱翰之做自己兒子的替身赴死。這件事對在場的人來說並不是秘密。隻是朱翰之不提,又表現得與太孫朱文至兄弟情深,別人自然不會沒趣地多嘴,沒想到沈儒平會在這個時候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說破,場麵便一時僵住了。

朱翰之麵無表情,別人都無法從他臉上看出他的心思。朱文至對那件事早有所感,隻是被朱翰之誤導了,以為弟弟不知實情,所以此刻正臉色蒼白,握住椅子扶手的指關節又泛了白,他緊緊盯著前方的地麵,不敢轉頭去看弟弟的表情,生怕這一看,便把好不容易得回的弟弟給丟了。

章家人早從朱翰之處知道了真相,倒不感到驚奇,隻是覺得沈儒平居然會選擇在這種時候揭穿秘密,實在太不智了,看來燕王派人接太孫北上,卻沒打算帶上沈家人,這件事讓他們夫妻變得十分暴躁,以至失了理智。而明鸞則想起朱翰之分別在太孫與章家人麵前的不同說辭,覺得萬一不小心說錯了話,就有可能給太孫與呂仲昆分別留下他說謊的印象,那就大不妙了,連忙轉頭去看他如何應對。

呂仲昆早就聽說過此事風聲,但朱翰之在燕王麵前是一個說法,在太孫麵前又是另一個說法,他隻當前者是不願因此事壞了兄弟情誼,便也悶聲不吭,端茶輕啜,眼角瞥了沈儒平幾眼,心裏有些鄙夷。

朱翰之忽然站起身來,朱文至的身體抖了一下,仍然不敢抬頭去看他。前者麵無表情,什麽話也沒說,便抬腿往外走。章放頓時站起身衝沈儒平道:“你都在胡說八道些什麽?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亂了!”

沈儒平冷笑:“我是太孫殿下的親舅舅,自然事事都是為了他著想。太孫殿下性情仁厚。不懂得提防別人的暗算,我自然要提醒他的。有些人麵上裝成好人。實際上心裏藏奸,等待著時機要從人背後捅刀子。這種事你們未必就不知情,卻還幫著奸人瞞太孫殿下,分明是意圖不軌呢!”

呂仲昆聽了這話,眉頭忍不住皺了一下。但馬上又恢複了原狀。

章放原跟朱翰之有過私下接觸,對這個不幸的少年本就有幾分憐惜,又覺得他一直表現坦蕩,除了對沈家有怨恨外。事情輕重都分得很清楚,對太孫也沒有遷怒之意,更添了幾分喜愛。此時聽到沈儒平接連惡言中傷於他,便再也忍不住了:“依你所言,廣安王千裏迢迢來此,是為了害太孫的;呂先生奉燕王殿下之命前來,也是為了幫著廣安王害太孫的;我們不說廣安王的壞話。便是有意為他瞞著太孫,更是要害太孫的——敢情我們所有人都是要害太孫殿下的,隻有你是忠臣?!”

沈儒平一窒,但事到如今,他不可能再退縮了。便硬著頭皮道:“若你們是真心為了太孫好,便不該任由別人擺布他!至少太孫離開德慶北上見了燕王後。該如何行事,當有人幫他出主意才是。如今你們事事都聽從別人安排,讓太孫孤身上路,該怎麽走,我們這些親人一無所知,到了地方後要怎麽辦,我們還是一無所知。這樣對太孫有什麽好處?隻怕被人糊弄了,也不能警醒呢!事關重大,你們卻絲毫沒把太孫的前程放在心上,不替太孫事事想在頭裏,難道還有理了不成?!”

呂仲昆放下了茶碗,板起臉端坐。

章放則氣極反笑:“真真是好舅舅呢,處處都為太孫著想——別笑掉人家大牙了!若燕王殿下與廣安王是有意對太孫不利的,隻需對太孫的行蹤視若無睹,甚至是暗中派人行刺,豈不幹淨?呂先生與廣安王也無需千裏迢迢前來接人了。人家一片好意,到了你嘴裏都成了藏奸,世上還有誰是好人?你嗎?可你連護得太孫平安都做不到,還有什麽臉麵在此大放厥辭?!少給我裝模作樣,你不就是巴望著想早早離了這裏,跟太孫北上去享福麽……”

在章放與沈儒平在屋中爭吵之際,明鸞悄悄溜出屋子,尋到了朱翰之。

他沒有走遠,就站在章家門口的竹門邊上,倚著門柱靜站,看不出有什麽表情。明鸞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從左後方探頭悄悄打量幾眼,他猛地轉頭望過來,對她四眼對了個正著。她咧開嘴幹笑兩聲,他又轉回頭去。

明鸞回頭看看屋裏的混亂情形,小心走到他身邊,低聲道:“您別難過,這都是沈家造的孽,您不是給他們挖了個坑嗎?他們也非常配合地跳下去了。您要是生氣,不妨想法子把這坑挖得更深些,讓他們跌得更慘,怎麽樣?”

朱翰之沒有吭聲。

明鸞想了想,又道:“太孫殿下瞧著也很討厭沈家人說的話,隻不過礙著他們是長輩,又有恩在先,所以不好翻臉而已。但您挖的坑已經奏效了,一會兒大可以在太孫麵前裝好人,說什麽別為了兄弟之情就惱了親娘舅家之類的……反而襯托出沈老大的可惡。這樣太孫一定會更偏著你了!隻要太孫疏遠厭棄了沈家,又信任親近你,日後的事情還不好辦嗎?”

朱翰之橫了她一眼:“你忽然給我說這話,真叫人摸不著頭腦。我親娘叫太子妃害了,你還叫我別難過?就算把沈家所有人都千刀萬剮,我親娘也回不來了!”

明鸞眨眨眼:“可這件事……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嗎?隻不過沒在太孫麵前提起罷了,還故意讓他和胡四海以為您不知情……上回我在小屋外可聽得清清楚楚呢!”

朱翰之轉回頭去:“章三姑娘,非禮勿聽,你沒學過麽?”

明鸞撇撇嘴,望天道:“我又不是有意的,我本不知道你當時在那小屋裏,也不知道你在跟太孫說話,我本是尋胡四海去的。”語氣比先前差了幾分。

朱翰之望向另一邊的天空:“是啊,我當時確實沒跟兄長說實話,兄長也信了,可現在叫沈家人說破了。你說我該怎麽辦呢?”

“這個倒不難……”明鸞興奮起來,正要給他出主意。卻望見他那雙深邃的眼眸正盯著自己,忽然覺得不對頭了,“這種事你自己應該有想過怎麽應對吧?怎麽還要問我?”

朱翰之抬起手擦了把臉,從背後看來就象是在哭泣一般,嘴裏說的話卻是截然不同的語氣:“我是有應對之法。隻不過你素來有些小聰明,所以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什麽叫小聰明!

明鸞咬了咬牙,不停地告訴自己眼前這個人身份高貴,而且已經有靠山了。跟虎落平陽前途未明時期的太孫不能相比,便深呼吸一口氣,盡可能冷靜地道:“太子妃害你生母的事。呂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想你應該有跟燕王提過吧?”

朱翰之點了點頭:“這是自然,否則這三年多的時間,我都不肯讓他打出我的名號,沒點說得過去的理由是應付不了他的。”

明鸞心中雖然想不明白太子妃害了朱翰之生母,為什麽會成為朱翰之不肯出麵助燕王反抗建文帝的理由。但也不想節外生枝,便沒再往下問,直接道:“既然呂先生知道,太孫又以為你不知道,接下來說話的分寸就要掌握好。別讓他們兩邊都生出疑心來。要不你可以說……呃,原本隻是猜想或者懷疑。但想到太子妃一向的為人,應該不至於這樣,但如今聽到太子妃親弟弟的話,才知道原來是真的,心裏實在很受打擊啥啥的……你覺得怎麽樣?”

這主意正中朱翰之心意,他不由得瞥了她一眼:“果然是有些小聰明。”嘴角微微翹起,心下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

但明鸞聽了卻有些不高興:“你要是覺得不好,那就自個兒想一個去!反正現在沈家人是決心跟你撕破臉了,太孫已經有厭他們的意思,該怎麽操作,才對你更有利,你心裏是清楚的。別浪費了這個好機會!”她握了握拳,“要讓太孫覺得你是個好弟弟,那邊卻是壞舅舅,壞舅母,這麽一來,以後就算太孫做了皇帝,把沈家人都接回去好吃好喝地供起來,他們也討不了好!”

朱翰之睨她一眼,懶得多說,又再次抬手擦臉:“去打一盆幹淨的水來。”

明鸞不解:“做什麽?”

“傻丫頭,當然是洗臉了。”

明鸞更糊塗了:“你臉上沒有髒東西啊。”

朱翰之沒好氣地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就是因為沒有,所以才要洗,明白麽?!”

明鸞不明白,糊裏糊塗地打了盆清水過來,朱翰之就著她手中的盆低頭舀水洗了把臉,因身上沒有帕子,便拿起袖子一角去拭水。明鸞連忙放下水盆,去父母屋中拿了塊最近新給章敞做好還沒用過的布帕出來遞給他,他看了她一眼,接過來擦了擦臉,看著上頭的針腳低聲問:“瞧這針線,縫得歪歪扭扭的,莫非是你做的?”

明鸞大感不平:“哪裏歪了?我的針線已經很可以見人了好不好?!”

朱翰之翹翹嘴角,又拿帕子在臉上用力擦了幾把,重新轉過頭來時,雙眼與鼻頭都帶了些紅腫,加上額上、發際水跡未幹,仿佛是剛剛哭過的模樣。

明鸞恍然大悟,又覺得自己方才犯傻了。這人根本就是在演戲呢,她怎麽就相信他在難過了呢?還小心翼翼地說話,真是蠢死了!對著位古代的奧斯卡影帝,她就不該相信他的假象!

朱翰之轉身又走回正屋方向,明鸞雖在暗暗唾棄自己,但還是跟了回去。

正屋中,呂仲昆正強壓著怒力給沈儒平做說明:“……早就安排好了,假裝成富商,坐船由海路北上,隻要找信得過的船家,再裝夠食水,一路上隻選擇幾個偏僻的港口停靠補給,盡可能少上岸,少與人來往,便可以避開朝廷耳目前往海津。那裏有燕王新建的大沽港,是完全由北平掌控的港口。隻要到了那裏,殿下就安全了!沈大爺還有什麽想知道麽?!”

沈儒平見他眉宇間隱有怒意,心下也頗覺不安,隻是他認為太孫是重中之重,隻要把太孫安撫好了,區區一個燕王屬下的幕僚又算得了什麽?便清了清嗓子。道:“你們一向在北方經營,哪裏知道什麽可靠的船家?一路上又停靠哪些港口?隻怕你還沒我清楚呢!我好歹也是在東莞住過幾年的。對海商們常去的港口最是熟悉,也知道他們的行規、行話,要喬裝成商人,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了!你們什麽都不知道,貿然行事。萬一叫人發現了破綻,豈不等於自投羅網麽?!”

呂仲昆抿了抿唇:“自然是要選擇信得過的商家同行,我們幾個人,一看就不象是海商。哪裏能瞞得住人?自然隻能以隨員身份前往。沈大爺,燕王殿下早就派人從海路南下,隻等我們接到人。回到廣州港上了船,就一切好辦了。你不必操心!燕王殿下若不是真心要迎太孫回去,也不必勞師動眾地派我等前來!”

沈儒平見他無論如何也不肯鬆口,哪裏肯死心?還要再說什麽,太孫朱文至卻發現朱翰之回來了。就站在門口,驚喜地站起身,打斷了前者的話:“弟弟,你……”發現對方雙眼通紅,心下不由得悶痛。

朱翰之仿佛沒看見其他人。隻是緩緩走向他,眼中漸漸盈聚了淚水:“兄長。其實……那一日張宮人的死,我心中早就有所懷疑,隻是想到太子妃一向慈愛,心裏實在不願意相信那是真的……”

朱文至也忍不住落淚了:“母親都是為了我……是我對不起你……”

朱翰之吸了吸鼻子:“若不是聽到太子妃的親弟弟這麽說,我也許永遠都隻是懷疑,不敢把那當成是真相!可惜……我已無法再自欺欺人了!”

明鸞在角落裏聽到這句話,心中暗暗叫好。這眼藥上得有水平啊!相比之下,自己先前在沈氏小屋前那番做作就顯得粗糙了!

朱文至果然用一種隱約帶怨恨的目光望向沈儒平:“是我……對不起你……”他心裏怎能不怨呢?要不是沈儒平說破,他們兄弟之間還能沒有半分嫌隙地繼續相親相愛,甚至於自己不幸慘死的母親,在人們的記憶中也仍舊是賢良慈愛的,可惜這一切都讓他的親舅舅破壞了!還是當著這麽多人的麵!

看到他的目光,沈儒平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有些訕訕的:“太……太孫殿下,您……”

不等他說話,朱翰之便搶先一步繼續對朱文至道:“可是……哥哥,你還是我的哥哥,對不對?不管太子妃對我生母做了什麽,對我做了什麽,你……仍舊是那個自小對我處處照應,待我如同胞手足的好哥哥,對不對?”

朱文至身上一顫,全身仿佛放下了千鈞重擔,一把抱住弟弟哭道:“好兄弟,我還是你的哥哥,你已經很久沒這麽叫我了,你不怨了我是麽?你還願意做我的兄弟,是麽?”

朱翰之哽咽道:“可我已經無法把你的母親當成是自己的母親了……也無法將沈家當成是舅家,你不在意麽?”

朱文至猛地搖頭:“這都是小節,不要緊的,不要緊……”

朱翰之繼續哽咽道:“你不會疑心我要害你吧?若你當真有一絲疑心,我就離你遠遠的,不與你相見,也不與你說話,你就不必處處疑我了。哥哥,我們原是至親手足,我實在不願看到你對我露出懷疑的表情……”

朱文至心下劇痛:“不要再說了!你為了見我一麵,不惜千山萬水尋來,吃了多少苦頭,也不肯說出口,若我還要疑你,我還是人麽?!我們是至親手足,父親與母親都已沒了,張宮人也沒了,你我便是彼此在這世上最親的親人,人生在世,若連至親之人都信不過了,即便得了天大的富貴,又有什麽意思?!”

朱翰之輕輕推開他,擦去臉上的淚水,微笑道:“好,哥哥,隻要你一日還信我,還將我當成是兄弟,我便做你一日的好弟弟,絕不會做對你不利的事!”

朱文至激動地緊握住他的手:“好弟弟,我也不會做傷害你的事,你放心吧!”

沈儒平有些急了:“太孫殿下……”朱文至扭頭瞥了他一眼,他便不敢再往下說了,隻是心裏著急無比。

朱翰之微微一笑,無比誠摯地對兄長道:“哥哥,沈家人這般汙蔑我,我心裏實在不願與他們親近,但是,他們畢竟是哥哥的舅家,心裏總是盼著哥哥好的。哥哥別為了我,便疏遠了他們。我們兄弟本就沒幾個親人,能夠擁有真心為你著想的長輩,實在不容易。”

“真心?”朱文至慘笑道,“真的是真心麽?若燕王叔不是派人來接我回去,又或者……我的母親不是姓沈,他們還會盼著我好麽?”

沈儒平忙叫道:“太孫殿下,您在說什麽呢?!”

朱文至臉色蒼白:“我隻是說出自己的心裏話罷了。若說舅舅是忠於皇爺爺,忠於父親,弟弟何嚐不是皇爺爺的親孫子,父親的親生骨肉?舅舅待我如何?待弟弟又如何?”

沈儒平支支唔唔地道:“這如何一樣?他不過是宮人所出……”

“即便是宮人所出……”朱文至沉下臉,瞥了他一眼,“也是天皇貴胄,金枝玉葉,我朱家子孫,幾時輪到沈家人來嚼舌頭?!”

在這一瞬,太孫朱文至一改平日的溫煦和善,露出了幾分厲色,把在場所有人都震住了。沈儒平被他的氣勢一逼,竟不由得後退了三步,臉色煞白。

朱翰之眼中一閃,麵上露出微微的笑意。

杜氏見狀,悄悄地溜出了屋子,往小屋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