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蘇輕心來到了桐城。

舒凡一手牽著她,一手拖著一個紅色的大皮箱。路邊鋪了厚厚一層油桐花,像極了冬日裏紛飛的白雪。

馮強開著一輛奔馳過來接她們,他十分熱情地幫她們把行李箱搬到後備廂裏,打開車門讓她們上車。

從那一刻起,蘇輕心名義上又有了一個新家,有了一個新爸爸。

馮強有一個兒子,叫馮芮星,是他前妻留下的,小蘇輕心兩歲。

馮芮星不喜歡蘇輕心,很不喜歡。

馮強給蘇輕心買的新衣服和新玩具,她碰都沒有碰過就會被他剪碎衣角、拆散零件。他經常堵在蘇輕心的臥室門口,指著她說:“這裏是我的家,你最好早點兒滾出去!”

下一秒,他又會跑到舒凡麵前,用抹了蜜般的聲音說:“小凡姨,蘇姐姐好像不喜歡小星,一點兒都不願意跟小星玩。”

然後,舒凡就會指責蘇輕心。

蘇輕心習慣了,對於馮芮星的行為熟視無睹,不予理會。不過他倒是臉皮厚,每天整蘇輕心的方法層出不窮。所以,蘇輕心更多的時候會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或者出去一整天都不回來。

五月,馮強給蘇輕心辦理好了入學手續,她要去新的學校報到。

馮芮星坐在門口穿旱冰鞋,對客廳裏提醒他好好照顧蘇輕心的馮強說:“放心吧,有我在,不會有人欺負蘇姐姐的。”

蘇輕心重重地歎了口氣,也沒有等馮芮星,自己先往學校走去。

五月的桐城有著滿城的油桐香,但是終究香不過海城的油桐。在海城,不僅有油桐花,還有蘇輕心的爸爸,那個喜歡在晚上提著油燈給她講故事的男人。

他總會說,輕心,爸爸不需要你以後有多優秀,你隻要快快樂樂的就好。

可是現在,她不快樂。

回憶翻湧,蘇輕心抬起手,想要拭去快要流出來的淚水。一朵油桐花忽然落了下來,輕輕擦過她的手背,掉在地上。

“砰——”一聲巨響在身側響起。

她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扭頭看過去。一個穿著幹淨藍白色校服的少年趴在地上,濃密的短發上沾著幾片零碎的油桐花瓣。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甩了甩腿,嘴裏罵了一句髒話。

蘇輕心抬頭看上去,二樓的窗扇還在搖晃。

“你沒事吧?”蘇輕心小心翼翼地開口。

少年抬起頭,皺著眉問她:“你看見了?”

蘇輕心後退了一步,縮著脖子搖了搖頭。

“不許說出去!”少年舉起手做手槍狀對著她,腳下一步一步後退。離蘇輕心兩米遠後,他轉過身一瘸一拐地跑開了。

少年的身影剛消失,住戶樓道裏就跑出來一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挽起袖子左右看了看,隨後跺腳大罵:“魏然!你這臭小子又偷老子的錢,回來了看我不揍死你!”

蘇輕心倒吸一口氣,連忙抓緊書包帶子,不敢逗留,往學校跑去。

這桐城的人都很奇怪。

這是十五歲那年,這個城市給她留下的第一個不可抹去的印象。

蘇輕心來到班上的時候,全班的人都在下麵瞪著眼睛看著她。她的目光在班上掃視了一番,停留在了最角落靠窗戶的位子上。

那個偷拿自己父親的錢從二樓窗台跳下來的少年,正一隻手撐著腦袋,瞪眼看著她。

蘇輕心迅速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簡單介紹了自己:“我是從海城過來的蘇輕心,請多多關照。”

沒有想象中的掌聲,也沒有想象中的友好,底下坐著的人發出了低笑聲,有人在竊竊私語:“多多關照,哈哈哈,真老土。”

腦海裏忽然浮現出馮芮星嚼著零食的樣子,他也對蘇輕心說過這樣一句話:“蘇輕心,你真老土,跟我一起出去我都覺得丟臉。”

蘇輕心不自覺地笑了笑,沒有在意。

班主任拍拍她的肩膀說:“先坐魏然那裏去吧,不習慣再調整。”

蘇輕心徑直走到魏然麵前,他仍舊瞪著眼壞笑地看著她。蘇輕心坐下後,他敲敲兩張桌子之間的縫隙說:“三八線。”

然後,他又湊近她的耳邊,輕聲說道:“超過一次一塊錢喲。”

蘇輕心抱緊自己的書包,沒有去理會他。

十五歲之前,蘇輕心忘記了怎麽接受溫暖和讚美;十五歲之後,她卻被迫要立刻接受嘲笑和冷眼。

“蘇輕心,你能幫我值日嗎?我今天過生日要去開派對,拜托拜托。”

“蘇輕心,你能幫我收一下練習冊嗎?非常感謝。”

“蘇輕心,我好餓,你能幫我去買一包麵包嗎?肉鬆的那種。”

她們總會眨著眼睛微笑地看著蘇輕心,她也從來不會猶豫不決,而是立即去做那些讓她們覺得高興的事情。

或許是奴性使然,也或許是隻有這樣,蘇輕心才能淡忘獨自坐在教室看著別人說說笑笑的孤獨感。

放學後,蘇輕心在校門口等馮芮星,舒凡要她放學和他一起回家。縱使馮芮星不喜歡她跟他同路,她也不願回到家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指著鼻子責怪。

“蘇輕心。”馮芮星在身後叫她,蘇輕心一回頭,馮芮星就將手裏脫下來的旱冰鞋扔給她,說,“你回去吧,我去同學家複習功課。”

他的同學攬著他的肩膀,他的衣服穿得鬆鬆垮垮的。

“你是真複習功課還是上網去?”蘇輕心問。

“你管那麽多幹什麽?”馮芮星不耐煩地嚷嚷道,和同學勾肩搭背地離開了。

“我才懶得管。”蘇輕心嘀咕了一聲,抱著懷裏的旱冰鞋一個人回去。

街頭屋頂上的夕陽漸漸暗了下去,桐城的白晝很短,短得讓人還來不及做些什麽,就已經消失了。

耳邊忽然響起響指聲,魏然舉著一串糖葫蘆遞到蘇輕心麵前,朝她眨眨眼。

蘇輕心看著他,艱難地騰出手指著自己,問:“給我的?”

“不然呢?”魏然挑挑眉,衝她笑。

“謝謝。”蘇輕心猶豫了一下,小聲地道了謝,伸手去接。

魏然一下子縮回手去,蹦到她麵前拍著大腿笑道:“讓你吃你就吃啊!蘇輕心,你這麽天真,難怪大家都喜歡叫你幫忙。”說完,魏然又補充道,“蘇輕心,你真好騙。”

蘇輕心平靜地看著笑容誇張至極的魏然,憋了好久才說:“天真跟沒有智商比起來,應該好多了吧。”

說完,她邁開步子往前走,路過魏然身邊的時候,輕輕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十秒之後,魏然慢半拍地從身後追了上來,大聲問:“你說誰沒智商呢?”

“你急什麽?你能偷了自己爸爸的錢從二樓跳下來,這麽勇敢這麽聰明,我怎麽會說你呢?”蘇輕心微微笑道,又看了他手中的糖葫蘆一眼,說,“再不吃就要化掉了。”

說罷,她轉身離開,不想留多餘的精力在無關的人身上,即使魏然還在她身後後知後覺地問:“蘇輕心,蘇輕心!你說的就是我吧!”

蘇輕心沒有理會魏然的質問,所以也不知道自從那次頂撞了他之後,她會迎來被卷入他的惡作劇的命運。

蘇輕心從來不相信命運,但又不得不承認現實。

魏然第三次用筆尖戳了蘇輕心的胳膊肘,她疼得眼角冒淚花,這個始作俑者卻還在旁邊蠻橫地說:“蘇輕心,你已經欠我三塊錢了!”

蘇輕心下課的時候把課桌往過道挪了挪,魏然則在草稿本上計算她每天平均能越過三八線多少次,他一個月能收入多少。

“我這是要發財了啊,哈哈哈!”魏然捧著草稿本,把腦袋埋在裏麵做起了白日夢。

蘇輕心看著他,隻覺無語。

“蘇輕心同學。”頭頂忽然響起一個好聽的聲音。

她看過去。站在麵前的人她認識,是覃如汐。蘇輕心認識她,不是因為她們有過交集,而是因為她有一張好看的臉,眼睛大大的,臉蛋白皙秀氣,嘴角深深的酒窩更襯得她乖巧可愛。蘇輕心還受外班男生的拜托,往她的課桌塞過情書。

覃如汐雙手做拜托狀,問她:“魏然是不是老欺負你啊?”

她的聲音也很好聽,清脆如鈴鐺,連蘇輕心一個女生聽了都心神**漾。

蘇輕心連忙說:“沒關係,他欺負不了我。”

覃如汐笑了笑,伸手拉住她的雙手,說:“你別袒護他,我都看見了。要不……你去跟老師說你不習慣和魏然坐在一起,嗯……我可以跟你換。我們是老同學,他不會欺負我的。”

“我……”蘇輕心剛開口,手腕便被魏然抓起。

魏然把蘇輕心的手從覃如汐的手裏扯出來,緊緊拽住,朝覃如汐笑道:“不好意思啊,我們相處得挺愉快的,不換位子。”

蘇輕心看到覃如汐的臉色微微變了。覃如汐要換位子的用意,她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蘇輕心掙開魏然的手,說:“我們相處得一點兒都不愉快。”

“誰說的?”魏然一揚眉毛,將蘇輕心的課桌“砰”的一聲又緊緊挨著他的課桌,敲敲上麵的縫隙說道,“從現在開始,三八線就不存在了。蘇輕心,我覺得你對同學十分友好,學習也認真,我會跟老師說我自從和你做了同桌之後,想學習的熱情噌噌直升,老師一定會感謝你的。”

覃如汐雙手拍在課桌上,一改剛才的溫婉,嗔怪道:“魏然,你是故意的吧!”

“我就是故意的。”魏然雙手揣在校服兜裏,將雙臂張開又合攏,陰陽怪氣地說道。

覃如汐氣得直喘粗氣,把額前的劉海都吹了起來。她惱羞成怒地扭過頭,長長的馬尾掃到魏然和蘇輕心的臉頰上,不服氣地離開了。

蘇輕心揉了揉癢癢的鼻子,有些尷尬。

前座的楊燁舉著數學課本,見怪不怪地對魏然說:“第七次拒絕咱們的班花,魏然,也隻有你才這麽暴殄天物。”

“怎麽用詞的呢?”魏然把塞進衣兜裏的拳頭揮向楊燁,被他用書本擋了下來。

蘇輕心不想參與他們之間的事情,默默地坐了下來。

魏然卻沒打算放過她,他坐下來,用胳膊肘捅捅她的臂膀,蘇輕心沒有理他,他又捅了捅,說:“你以後不準和別人換位子,特別是覃如汐,懂嗎?”

蘇輕心沒有回答他,從書包裏麵掏出MP3,把耳塞塞進耳朵裏。

蘇輕心後來才知道,覃如汐和魏然是小學同學,覃如汐從小就喜歡纏著魏然,可魏然總是對她不冷不熱,有時候還很排斥。像覃如汐這種樣貌好、家世好的女孩子,別的男生恨不得能天天圍著她轉,隻有魏然這種人不懂這些。

時間不聲不響地溜走,就像夜空裏昏暗的月亮在深夜裏散發著孤獨的光芒,又在黎明來臨之前默默地退場。

春去夏來,熱烈的陽光裹著蟬鳴聲襲來,炎熱的季節聒噪地開篇了。

蘇輕心考完了最後一場考試,想要去湖邊走走,卻在校門口被馮芮星攔了下來。

“你不在家好好待著,跑到學校裏來做什麽?”蘇輕心一邊往背包裏裝鉛筆,一邊問他。

馮芮星低著頭,兩隻手拽著褲子的邊沿,聲音細小如蚊子叫:“姐……我闖禍了……”

“你別來這一套,我可不相信你。”蘇輕心麵無表情地截住馮芮星的話,準備離開。

馮芮星忽然張開雙手抬起頭來,眼睛裏噙著亮晶晶的淚水。他焦急地道:“我沒有,蘇姐姐,求求你幫幫我,不然我會被揍的。”

蘇輕心疑惑地看著他。

馮芮星又說:“我把人打傷了,他兄弟要我賠醫藥費。我不敢跟爸說,他一定會打死我的。”

“我也沒有錢,你自己闖的禍自己去收拾吧。”蘇輕心不想替他收拾這個爛攤子,他跟她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馮芮星拉住蘇輕心的背包,幾乎要哭出來了:“姐,你就幫我想想辦法吧。你要是不管我,他們一定會把我攔在路邊打死的,那群人可凶了。姐姐,就算咱們沒有血緣關係,可好歹我也算得上是你的弟弟,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她跟他的確沒有血緣關係,他們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可是麵對馮芮星這樣的請求,蘇輕心還是會忍不住心軟答應他。

她翻了翻自己的錢包,回頭對馮芮星說:“你帶我去見他們,路上把詳細情況告訴我。我這次幫你,完全是因為我現在的一切都是你爸給的,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馮芮星連忙抹去臉上的淚水,不住地點頭。

蘇輕心跟著馮芮星走街串巷,來到了一處廢棄無人的深巷。巷子的一邊築著長滿青苔的圍牆,一邊是年久失修、牆壁發白的廢屋。

有四個高年級的男生坐在不遠處的石頭上。他們見到蘇輕心和馮芮星,似乎是早有預料一般互相對視,鄙夷地笑道:“還真來了,夠笨的。”

蘇輕心剛想開口說話,身後卻悠悠地傳來馮芮星的聲音:“不笨怎麽帶得過來?”

蘇輕心豁然明白,這一切就是一個圈套,是馮芮星演的苦肉戲。是了,他那麽討厭她,就算真的遇到了什麽危險也一定不會想到來找她的。

馮芮星搶過蘇輕心的背包一把扔在地上,蘇輕心想要撲上去撿回來,卻被高年級的男生擒住了雙手。

“馮芮星,你到底想做什麽!”蘇輕心咬牙吼道,兩隻手握成拳狀,指甲掐進了肉裏。

“我還以為你不會生氣呢。”馮芮星嗤笑一聲,走到蘇輕心麵前,指著她的鼻子說,“我在同學家上網的事情,是不是你告訴老爸的?害得我被他打了一頓,零用錢也被扣了!”

蘇輕心掙紮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還不承認?”馮芮星邊說邊從褲兜裏掏出一瓶墨水。擒著蘇輕心手的男生立即按住她的腦袋迫使她不能動彈。馮芮星用手指蘸著墨水,在蘇輕心臉上邊畫邊笑:“哈哈哈,把你畫成大花臉,看你還敢回去告狀。”

蘇輕心想要反抗,但手被緊緊擒住,腦袋也被死死摁住。掙紮無果後,她冷靜了下來,任由馮芮星在臉上作畫,然後將憤怒悉數吞進肚子裏。

“馮芮星,你這姐姐還挺倔的。”身後的男生忍不住打趣。

馮芮星一聽,立刻反駁道:“她才不是我姐姐,她是從海城過來的可憐蟲!”說著,他又跑過去撿起蘇輕心的背包將它倒過來,裏麵的東西全部掉了出來。

爸爸的照片從筆記本的頁縫裏滑了出來,蘇輕心心裏一急,喊道:“馮芮星,不許動我的包!”

馮芮星許是見她一臉著急的樣子,知道了什麽是她的軟肋,他撿起照片,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然後指著照片上的人,輕蔑地問道:“怎麽,這是你爸?”

蘇輕心雙眼通紅,咬牙切齒地吼道:“馮芮星,你敢動那張照片的話,我一定饒不了你!”

“哎喲,我好怕啊,居然饒不了我。”馮芮星裝出一副害怕的誇張樣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忽然間,他將照片高高舉起,對折,撕開。

“馮芮星!”蘇輕心尖叫道,親眼看著爸爸的樣子在他手裏變為兩半。

馮芮星將撕開的照片疊起來,又使勁兒撕了起來,邊撕邊說:“我讓你告狀!讓你告狀!”

爸爸曾經對她說過:“輕心,吃虧是福,你在外麵不要因為一些小事而跟別人鬧起來,因為那樣一點兒都不值得。”

蘇輕心正是因為覺得不值得,所以馮芮星百般欺負她,她都不放在心上。為了讓自己過得安靜快樂,蘇輕心可以在他麵前擺出最卑微的姿態。可是她不能容忍他這樣對待爸爸。那是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真心待她的親人。

蘇輕心不知道當時為何有那麽大的力氣,她掙開高年級男生,衝過去將馮芮星撞開。他手裏的照片碎片像是細碎的雪花一樣落在地上。蘇輕心跪下去,雙手顫抖地拚著殘缺的碎片,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在手背上。

“你居然敢推我!”

馮芮星的聲音傳進蘇輕心的耳朵。

他要打她也好,踹她也罷,她現在已經顧不得去想。

蘇輕心隻想將手裏已經碎裂的照片仔細地拚好,那是她唯一一個可以看見爸爸的方式。

馮芮星還沒叫囂完,就發出一聲悶哼,整個人一下子栽倒在蘇輕心的麵前,與此同時掉在地上的還有一隻顏色泛黃的足球。

囂張十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們一個一個的還不趕緊滾開?怎麽,還想要我去給你們的老師和家長問好嗎?那個躺在地上的,你老爹叫馮強是吧,趕明兒我抽個空到你們家樓盤找你老爹喝杯茶去咋樣?”

馮芮星連忙從地上爬了起來。身後的人竊竊私語著,帶著馮芮星灰溜溜地走了。

馮芮星走之前還不忘回頭警告蘇輕心:“你給我等著!”話至末尾,氣勢卻削弱了一半。

蘇輕心將照片碎片一張張撿到手心。

魏然走到她麵前拾起地上的足球,伸出穿著白色球鞋的腳在她麵前晃了晃,說:“你不是要拜謝我吧?”

蘇輕心不回答,將照片碎片夾在筆記本裏,背起背包,看也不看魏然,轉身就走。

魏然在背後嚷道:“我說蘇輕心,我救了你,你好歹說聲謝謝吧,你這人怎麽這麽沒禮貌啊?”

她沒有回應他,而是抓緊背包帶子,腳步漸漸加快,飛快地跑出了巷子。

外麵的天色已經昏暗到讓人視野模糊。蘇輕心一個人來到了湖邊,看著飛蛾圍繞著蒼白的路燈旋轉。她不想回去,不想看到馮強生疏的臉,不想看到舒凡在他麵前卑躬屈膝的樣子,更不想看到馮芮星那副表裏不一、惡心至極的模樣。

蘇輕心擰開湖邊公園裏的水龍頭,將臉上的墨水洗幹淨,然後坐在了湖邊的長椅上。

從湖麵吹來的晚風清爽怡人,慢慢地將她心裏的霧霾吹散。以前在海城,心情不好的時候,她也會跑去海邊吹海風,吹上一會兒,就不會不開心了。

因為書上說,風會去到很多很多地方,它也會把你不開心的情緒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一盒冰激淩落入蘇輕心的視線,魏然舉著它在她麵前不停地晃,問:“要不要?”

“不要。”蘇輕心冷冷地道。

“這次是真的。”魏然又把冰激淩朝她麵前遞了遞。

蘇輕心頭一偏,說:“不要!”

魏然一把將冰激淩塞進她手心,在旁邊坐下,“刺啦”一下將自己手裏冰激淩盒的蓋子撕開,又把蘇輕心手心裏未拆封的冰激淩換過去。

魏然大勺大勺地吃著冰激淩,凍得齜牙咧嘴,他還在旁邊正兒八經地說著:“好吃,好吃,太美味了。”

蘇輕心看見他滑稽的模樣,不由得輕輕抿嘴。

魏然將最後一口冰激淩吞下肚,朝蘇輕心伸出手:“把包給我。”

“幹嗎?”她問。

“你怎麽那麽囉唆!”魏然拎過蘇輕心的背包帶子,將她的包取了下來。他從裏麵掏出被撕碎的照片,蘇輕心剛想阻攔,卻看見他又從自己的包裏取出了膠水和一張照片大小的紙,小心翼翼地將被撕碎的照片粘起來。

蘇輕心怔怔地看著他。他低著頭,把原本就昏暗的路燈光線擋去了一半,她隻看得見他濃黑頭發下棱角分明的臉部輪廓。

“看我幹什麽,我又不是冰激淩。你再不吃,冰激淩可就化了。”魏然的目光未離開照片半分,深沉的聲音帶著磁性,聽著讓人覺得心安。

蘇輕心用勺子舀著冰激淩,想了半天,說:“謝謝。”

“拉倒吧,現在才說,誰稀罕。”魏然撇嘴道。

蘇輕心笑了笑,沒有再說話。晚風拂來,卷起她的披肩長發,發梢落在他的肩上。

幾分鍾後,魏然舉起粘好的照片吹了吹,遞給蘇輕心:“怎麽樣,是不是跟新的一樣?”

蘇輕心接過來,前後看了一遍,指腹輕輕地撫過照片上的人,笑道:“謝謝。”

魏然將胳膊搭在椅背上,用手撐著臉頰,笑著看著她,問:“怎麽報答我?”

蘇輕心心滿意足地將照片夾在筆記本裏,收回背包,說:“努力在未來做好你不逾越三八線的同桌。”

魏然白了她一眼,放下手坐好,說:“小氣鬼。”

魏然說得沒錯,她是一個小氣鬼,以至於在未來那麽多年後,還時時刻刻無法忘記初中末尾那個硬要把桌縫說成三八線的少年。

他來過她心裏,還沒停歇一下,就將離開。

高一入學,蘇輕心仍舊跟魏然一個班。

學生自己選座位,魏然將旁邊的位子留給了她,而前麵依舊坐著上課喜歡打瞌睡的楊燁。隻是覃如汐,被分到了隔壁班。

魏然將和蘇輕心各自的課本摞在課桌上整整齊齊地放好,把圓珠筆放在桌子之間的縫隙上,小聲地對她說:“蘇輕心,覃如汐走了,三八線就重新生效了。”

蘇輕心默不作聲地練著字帖,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魏然,你怎麽那麽不喜歡覃如汐?她人不是挺好的嗎?”

“可能……是長得太漂亮了吧。”魏然把圓珠筆塞進耳朵裏掏著耳朵,“我不喜歡那種長得很漂亮的人。”

魏然是個怪人,蘇輕心第一次見他時,就這樣覺得了。居然會有這個年紀的小男生不喜歡漂亮的女孩子,她以前從未聽過。

楊燁抱著足球從座位上站起來,招呼著魏然:“小然,踢球去。”

魏然雙手撐在課桌上,從座位裏麵跳了出去。

他剛走沒多久,覃如汐就從後門悄悄地走了進來。她把一個封好的禮品盒塞進魏然的課桌,然後在他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輕心。”她溫柔地喊著蘇輕心。

蘇輕心扭頭看著她。

覃如汐兩隻手攀上蘇輕心的胳膊,眉眼彎彎地看著她,說:“你不要跟魏然說這個禮物是我送的,好不好?”

蘇輕心點點頭,答應了下來。

覃如汐又坐近了一點兒,以商量的口吻說:“輕心啊,咱們以前是同學,現在也是好朋友,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呀?”

蘇輕心招架不住覃如汐蜜糖似的攻擊,她明亮的雙眸像是要看進人的心裏一樣。蘇輕心別過頭,眼睛盯著字帖上的漢字,問:“什麽忙?”

覃如汐摟著蘇輕心的肩膀,湊到她耳邊,說:“如果有女孩子在魏然麵前獻殷勤,你就告訴我一下,好不好?”

覃如汐的意思,蘇輕心能懂。

蘇輕心沒有回答,覃如汐以為她猶豫不決,再度開啟撒嬌請求模式。蘇輕心搖了搖頭,說:“對不起。”

覃如汐的笑容僵在臉上,她愣了一會兒,又笑道:“沒關係,不過……”她指指魏然的課桌,說,“這個就拜托你不要告訴他啦。”

蘇輕心點點頭,說:“好。”

覃如汐拍了拍蘇輕心的肩膀,離開了教室。

蘇輕心沒有去揣度覃如汐如何如何喜歡魏然,更沒有想到她背對自己離開後臉上的笑容被陰鬱取代。

前桌和楊燁坐一起的朱盼盼回過頭,好奇地問蘇輕心:“你跟覃如汐認識?”

“以前是同學。”蘇輕心如實回答。

朱盼盼把手掌放在唇邊,小心翼翼地說:“你可別跟她打交道,她是大小姐脾氣,做什麽事情都不會考慮後果的,她有她老爸撐腰。”

“這麽嚴重啊?”蘇輕心迎合著朱盼盼的話,心不在焉地說。他們的事情在蘇輕心心裏都算不上什麽,她並不關心。隻是蘇輕心知道如果自己幫了覃如汐,將會得罪很多很多的人。

多餘的累贅事情不要管,這是爸爸從小就教她的。而且,那個時候,覃如汐跟她之間還算不上有情誼。

朱盼盼一邊在前麵收拾著書本,一邊回頭邀請蘇輕心:“你要去食堂吃飯嗎?我們一起。”

蘇輕心看了看手表上的時間,說:“好。”

朱盼盼是個靈活且熱情的胖子,蘇輕心跟在她後麵“盼盼、盼盼”地叫她時,她會無比痛苦地說:“輕心,你還是和大家一樣叫我胖胖吧,豬胖胖,多可愛。”

她在食堂強迫蘇輕心吃肉,說:“蘇輕心,瘦一點兒都不好看,你太瘦了!”然後她就將自己碗裏的肉全部夾給蘇輕心。看著蘇輕心痛苦地把肉吃下去,她就會哈哈大笑。

彼時,朱盼盼純真樂觀的性格是蘇輕心在桐城見過的第一抹陽光。

當天下午放學,一身大汗的魏然在課桌裏看到了禮盒。他拆開後,發現裏麵是一盤嶄新的磁帶。

魏然詫異地看著蘇輕心,蘇輕心也不明就裏地看著他。然後,魏然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紅暈。

夕陽透過窗戶灑進來,包裹著他的身體,他整個人都顯得朦朦朧朧的。

緊接著,魏然一把將自己的書包提起來背在肩上,抱著脫下來的校服跑出了教室。

那個時候蘇輕心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跑得那樣匆忙,她不知道那匆忙的背後有著少年不為人知的心事。

蘇輕心是在那天晚上才知道,魏然以為送他磁帶的人,是她。

那天,蘇輕心依舊很晚還在街上遊**。路邊蔥鬱的樹木是她的玩具,她偶爾撥弄兩下樹葉,聽著周傑倫的《晴天》,腳步深深淺淺地映在身後暖黃的路燈下。

自行車的鈴聲穿過周傑倫的聲音,幾乎要刺破她的耳膜。蘇輕心腳下一個趔趄,耳塞從耳朵裏滑落下來。

一輛自行車駛到她麵前,後座上坐著覃如汐。載她的是一個戴著耳釘的短發女生,女生嘴裏還叼著一根棒棒糖。

“蘇輕心,這麽巧,還沒回去嗎?”覃如汐笑得純真無害,臉頰上酒窩深陷。

騎自行車的女生居高臨下地看著蘇輕心,眼睛裏全是玩味的戲謔。

蘇輕心低著頭不去看她們,準備走。

覃如汐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從後座上跳了下來,說:“我和尤姐準備去酒吧玩,你也一起吧。”

“我不去。”蘇輕心掙紮著,明顯地感覺到覃如汐用了很大的力氣。

覃如汐鬆開手,有些委屈的樣子:“你好像很討厭我?”

“我沒有,我也不去,我現在要回家。”蘇輕心揉了揉被抓疼的胳膊,想要離開。

被叫作尤姐的女生卻騎著自行車擋在她麵前。尤姐將嘴裏的棒棒糖拿了出來,腦袋一揚,說:“回什麽家呀,跟姐走,姐帶你去玩。”

蘇輕心默不作聲,半晌後抬起頭,目光清冷地說:“麻煩讓開。”

尤姐不但沒讓,反而來了興趣,她伸手抬了一下蘇輕心的下巴,笑道:“小丫頭,長得挺標致的。像你這種清純的學生妹到了酒吧,嘖嘖嘖,肯定特別受歡迎。”

覃如汐也在旁邊用肩膀撞了撞蘇輕心,說:“走吧。”

蘇輕心搖了搖頭,看著攔在麵前的尤姐,轉身打算原路返回。

尤姐趁蘇輕心不注意,拉住她的書包帶子,用力一扯,她整個人失去平衡跌在了地上。

“尤姐,你幹嗎呢?”覃如汐嗔怪著,將蘇輕心從地上扶起來。

尤姐的手還停在半空中,她裝模作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對蘇輕心說道:“對不住啊,沒控製好力度。”

蘇輕心拍了拍手上沾到的灰塵,瞪著覃如汐,覃如汐仍舊一臉無辜地看著她。

“如果你是因為我沒有幫你的忙而想報複我的話,覃如汐,這就是為什麽魏然不喜歡你的原因。”蘇輕心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

覃如汐的臉色漸漸變黑,整個人陷入了一種尷尬又憤怒的狀態。

尤姐一把扣住蘇輕心的肩膀,剛才還掛在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警告道:“蘇輕心,你算老幾,敢說這樣的話?”

“那你又算老幾?”一隻足球緩緩地滾到了蘇輕心麵前,魏然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他從暗處走出來,兩隻手高高舉起枕在腦袋後麵,笑得痞裏痞氣的。

覃如汐連忙拉過蘇輕心的手解釋道:“輕心,我真的是單純想要邀請你去酒吧玩,沒有別的意思。”

“不好意思,她不去酒吧那種地方。”魏然走過來,笑嘻嘻地拿開覃如汐的手,然後一把扣住蘇輕心的後腦勺,說,“咱們輕心可是‘三好學生’,未滿十八歲怎麽會去酒吧這種地方呢?”

說著,他低頭看著蘇輕心,用力地將她的腦袋按了下去,笑裏藏刀地問道:“對不對啊,蘇輕心?”

蘇輕心被他按得有些不舒服。

魏然適時鬆了手,撿起足球,拍了拍上麵的灰,歎氣道:“剛才差一點兒就踢到人了,還好我收力了。”

說著,他指指尤姐和覃如汐,再指指蘇輕心:“你們玩,我先帶她走了。覃如汐你放心,你們去酒吧這件事,我會保密的。”說完,他也不顧她們的反應,拉過蘇輕心的手就往回走。

魏然的手掌很大,恰好圈住了蘇輕心的手腕。

蘇輕心在偶像劇裏看過這種情形,也幻想過有一日遇見自己喜歡的男生,看著他為自己遮風蔽雨的樣子。

在魏然麵前,蘇輕心知道了心跳劇烈是什麽樣的感覺。被他握住的手腕處,有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直接傳進了她的心裏,像成千上萬隻螞蟻在爬。

魏然將蘇輕心帶到覃如汐看不見的地方才鬆開手,然後雙手叉腰上下打量著她,說:“蘇輕心,人家欺負你,你不會還手嗎?你是不是蠢!”

“你也覺得我該還手嗎?”蘇輕心問魏然。

魏然張開雙臂,說:“當然了。以前她們老是叫你幫忙,現在還堵著欺負你,就是看你一臉文弱又迷糊的樣子。你能不能別老低著頭,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

“那按照你的意思……”蘇輕心故做思考狀,說,“我剛才應該也推一下尤姐,然後她再揍我,我再揍她?”

蘇輕心心裏比誰都清楚,那些無關緊要的爭執對自己來說,上心了,反而是一種麻煩。

“揍她?”魏然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鄙夷地說,“你打得過她嗎?”

蘇輕心搖了搖頭,雙手背在身後,擦過魏然的身邊,一步一步將步子跨得很大,問:“你覺得這樣沒有什麽說得過去的原因,就把別人堵在路邊教訓的行為幼稚嗎?”

“挺幼稚的。”魏然跟在她後麵走著。

“所以啊……”蘇輕心站住,輕輕一個旋轉,麵對著魏然,說,“未來會為這種幼稚行為後悔的是她們,不是我。”

魏然忽然站住,目光凝聚,用從未有過的認真模樣看著她。

“謝謝你幫我解圍,魏然。”蘇輕心站直身子,自信地對上魏然的目光,微笑著。魏然還沒答話,她隨即又笑道:“哪些有必要,哪些沒必要,我都知道;哪些可以忍,哪些不可以忍,我也知道。我會好好保護自己的。”

魏然怔了好久,直到思緒回轉,他才眉眼一暖,笑道:“所以當姓馮的那小子撕了你爸爸的照片後,你才那麽瘋狂?”

他走過來,一步一步靠近,然後在蘇輕心麵前彎下腰,視線落進她的眼眸,似是要看進她心裏去:“原來蘇輕心你不迷糊,心裏聰明得很呢。”

魏然的氣息撲打在她的臉頰上,有著不同於夏日的清涼感,是淺淺的薄荷味道。

蘇輕心臉一紅,連忙轉過身去。

左邊胸腔跳動的聲音十分劇烈,心像是快要跳出胸膛。她緊緊按著胸口,耳根處火辣辣地燙了起來。

魏然在身後咳嗽了幾聲,說:“那什麽……哦,對了,蘇輕心。”他跑到蘇輕心麵前,好奇地問,“你怎麽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啊?”蘇輕心一臉迷茫地看著他。

魏然猛地點了好幾下頭,從書包裏翻出覃如汐送給他的磁帶,說:“這不是你送我的生日禮物嗎?蘇輕心,我那樣對你,你還想方設法去打聽我的生日,你真好。”說著,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一副少有的害羞模樣。

魏然還沉浸在喜悅的情緒裏,一聽到蘇輕心的話,整個人立刻跳了起來。他嚷道:“不是你?你不也喜歡周傑倫嗎?不是你是誰啊?”

“真的不是我。”蘇輕心愧歉地說,“我根本就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對不起。”

魏然愣在原地,夜晚的街道頓時顯得更加空曠寂靜。

猛然間,他一揮手,將滑下肩膀的書包帶子挪到肩上,轉身大步離開,每一步似乎都像是點燃了怒火一樣。

走遠之後,魏然在黑夜裏轉身朝蘇輕心大叫:“蘇輕心,我剛才說的話你就當沒聽見,咱們今晚翻篇!”

然後,蘇輕心聽到他像是傲氣的性格受到了很大的傷害一樣,啐罵道:“真丟臉,真丟臉!”

蘇輕心站在路燈下,一隻手捂著自己的嘴,笑得肩膀都顫抖了起來。

晚上回到家裏,蘇輕心在日曆上圈出了9月27日這一天。盯著這個日子看了好久好久後,她又將那一頁撕了,扔進了垃圾桶。

窗外的月亮很圓很亮,那是蘇輕心來到桐城半年後,第一次看到這麽皎潔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