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窟野河三十裏地的拓跋氏定難軍大營之中,拓跋思謙與拓跋思恩“勝利會師”,兩軍將領歡聚一堂,高歌熱舞,觥籌交錯,紛紛表達對攻克神木寨的巨大信心,不少將領打著酒嗝表示:“神木寨守將懦弱,兵無戰心,某隻須將兵五百,便能一鼓而下。”
立即就有其他將領表示不屑,認為:“若某出馬,何用五百,三百足以。”
但強中更有強中手,又有將領表示,自須自己一人,橫刀立馬於神木寨下,“李存曜必兩股戰戰,驚駭欲死,怯不敢戰,開城投降,何費一兵一卒!”
先遣軍主將拓跋思謙謹慎地表達了一下看法,說道:“李正陽自隨並帥,尚無敗績,高下難料,未可輕敵。”
立即有後來將領大笑,言道:“思謙將軍此言謬矣,李存曜布衣書生,但知豪言大語,根本不通軍務,視他為敵,已然高看,談何輕敵之說?”
拓跋思謙愕然奇道:“噢?此言何解?”
那將領笑道:“前番某等派細作打入神木寨中,探知敵情,李存曜不足懼也。”
拓跋思謙頗為驚訝:“神木寨大敵當前,如何能使細作混入?”
此次笑出聲來的已然不止那將領一人,定難軍援軍一方將領幾乎都笑了起來,隻有野利山門一人臉色沉沉,很不好看。最後還是拓跋思恩開口解釋道:“四兄有所不知,原本某等派出細作之時,原也未報希望,哪知那李存曜全然不知軍機緊要,寨門大開,但凡逃難而至神木之人,盡可以隨意進出,根本不加分辨。於是某麾下細作不費吹灰之力便進入神木寨中。更好笑的是,神木寨中防守鬆懈,各處機要,皆盡敞開,無有限製。
至於兵將,那也是將無戰意,兵無戰心,李存曜每日還出寨釣魚,釣魚之時,其牙兵一百人隨行而去,在其釣魚之所三十丈外封鎖,說是免得有人驚擾了自家將主的魚兒。
而坊間則流傳一個說法,說折宗本那老小子早知神木寨必然丟失,自己謹守府穀,卻把神木寨丟給李存曜,以免將來被並帥責難。李存曜這愣頭青,仗著並帥寵愛慣了,想也不想就去上任,過一過主將的癮頭。如今神木寨中,百姓逃亡過半,他不僅不反省,反而發怒,說這些百姓不知所謂,又將剩下的百姓趕走不少,如今神木寨已然成了一座兵寨,生氣全無。四兄你說,這等人物,算什麽領兵大將,值得某等謹慎?”
拓跋思謙錯愕半晌,歎息搖頭:“河東大戰之後,李存曜憑一句‘建功未必狼居胥,報國豈止玉門關’打下偌大名頭,卻想不到他這盛名之下,其實難符,竟是這等書生意氣之輩。看來是某過於小心,聽說李克用派了李正陽前來援手折宗本,擔心他們堅城精兵相合,難以速取,竟爾屯兵不前……此事,倒是某想得太多了。”
拓跋思恩笑道:“先前大兄……呃,先前節帥遣四兄前來,看重的便是四兄這等小心謹慎的個性,因為此前我定難軍東來,是以試探河東動向為主,那麽以四兄之謹慎,即便不取大功,至少不會有大錯。而後來,節帥聞報之後,深思熟慮,認為李克用此時心在河朔、幽燕,沿河五鎮非其必救之所,正可以趁機收入囊中,因而再加派小弟前來,直取神、府,節帥知曉小弟個性,也唯有在這等全力一擊之時,才放心放手讓小弟一戰……所以,以上種種,皆在節帥算計之中,四兄不必過慮。”
拓跋思謙笑了笑,剛要說話,忽然聽見外麵一聲傳喚:“報!神木寨守將、河東飛騰軍使李存曜派來使者,求見二位拓跋將軍!”
一聽“二位”,拓跋思謙的眉頭就微微一皺。他是此次出兵的主將,雖然帶著援兵趕來的拓跋思恩兵比他多,可他是兄長,又是名正言順的主將,對於這個“一把手”位置還是看得很重的,當下就有些不悅。
但拓跋思謙不悅,拓跋思恩卻很是愉悅,麵帶笑容一揮手:“哦,李飛騰派人來見我……兄弟二人?好得很,倒要看看他有何話說,你去叫他進來便是。”
那傳令兵在門口沒聽見拓跋思謙說話,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隻見拓跋思謙麵色陰沉,卻緊閉著嘴一句話也不說。他不知是何緣故,隻知道主將這般模樣,下麵的人總有些不安全,當下也不管那麽多了,連忙應了一聲,轉身就走。
帳中有人察覺到拓跋家兩位主將的一絲不尋常氣氛,但卻無人開口說話。一部分人是因為這個時候兩人隻是氣氛有些不對,並無直接衝突,不好開口。另一部分人根本就巴不得看見這等情況,甚至兩人直接衝突才更好,當然更不願意開口。
幸虧不多時就有人打破了這一尷尬,卻是那位神木寨的使者到了。
眾人在使者麵前還是比較注意形象,各自端坐。拓跋思謙與拓跋思恩二人還特意直起腰,挺起胸膛,做出威風凜凜的模樣。
然而那使者一進來,他們就知道這番作為都是白做了。
原因無他,蓋因那使者風采氣度簡直不類人間所有!且看那使者年僅冠弱,身形欣長,猿臂蜂腰,麵如冠玉,目似沉星,眉如墨刃,發如夜染,一襲白色儒服穿在他身上,真如雲籠青山,月照寒江,望之令人自慚形穢。
雖然帳外早已故意排場殺陣場麵,刀槍林立,隻差就要架一口油鍋出來了,可那使者直將這一切視如無物,麵帶微笑,施施然入內,連周圍的將軍門都懶得看上一眼,直接站到帳中中心,朝拓跋思謙與拓跋思恩拱手一禮:“河東飛騰軍李軍使麾下掌書記李行雲,見過二位將軍。”
不知為何,原本打算端坐不動,擺足架子的拓跋思謙與拓跋思恩二人見他拱手,居然下意識齊齊起身,拱手一禮。更讓周圍人瞪眼的是,二人還搶著說話。
“李先生不必多禮。”
“不敢不敢。”
那位自稱河東飛騰軍掌書記李行雲的年輕人這才笑著打量了帳中其餘諸人一眼。
眾人隻覺得這位小小的掌書記一眼掃來,竟似乎有種從雲端俯視自己的感覺,仿佛神祗俯瞰眾生。那一眼掃來,居然讓他們覺得自己何其渺小,簡直不堪人家一睹。
好在他隻是隨意看了一眼,就仿佛隨意看了一眼腳下的螻蟻,根本不會再看第二眼,便轉頭對拓跋家那二位將軍說道:“某嚐聞,兵者,國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亦不可不慎。二位將軍久在軍伍,當知此言。”
拓跋思謙到底比拓跋思恩的“文化水平”略高一點,當下點頭道:“這個自然。”
李行雲便點了點頭,用淡然如在自家品茗一般的語氣道:“不錯,國之存亡,人之死生,皆由於兵,故須審察之。地猶所也,亦謂陳師、振旅,戰陣之地。得其利則生,失其利則死,故曰生之地。道者,權機立勝之道。得之則存,失之則亡,故曰不可不察也。”
拓跋思謙的水平也就是比拓跋思恩這等文盲略高一點,這番話前頭還聽得懂,到了後麵,純屬一頭霧水,但聽這位李書記說得這般之乎者也頭頭是道,想來多半都是聖人說的話吧,自己不能不裝作知曉。隻好幹咳一聲,繼續點頭:“不錯,不錯,正是如此。”
哪知那李行雲一聽,忽然沉下臉來,斥道:“然則諸侯之征伐,亦當上奏天子,奉敕書而行,何況一地節帥?今河東並帥大王身為天子族親,國姓宗室,出鎮北京(李唐北京乃指太原),身份何等貴重?地位何等崇高!你家節帥擅出大兵,東行至此,已然是蔑視朝廷尊嚴,不察並帥神威,如盲人瞎馬,已臨深淵之前,再不思幡然悔悟,將來並帥請旨,十萬大軍橫掃河套就在眼前!爾等何不自悟!”
場中諸人都被罵得一愣,過了幾個呼吸,拓跋思恩才反應過來,怒道:“你家節帥當初攻伐赫連鐸之時,難道是請詔奉旨而行的?怎的單說我家!”
李行雲冷然一笑:“某家節帥大王討伐赫連鐸,出兵之際已然上書朝廷,闡述出兵之由。隻是當時朝有奸佞,蒙蔽聖聽,這才使得陛下下旨討伐。然則某家節帥大王擒孫揆,敗張浚,各路諸軍無不望風潰散……最後終於使聖人知悉其忠貞,看穿奸佞之虛偽,貶斥張浚、孔緯等輩,恢複大王名譽官職。這一切,與你家節帥有何相似?哦,某倒是差點忘了,那望風而逃之軍,似乎也有定難軍一份吧?”
這一次,不僅拓跋思恩,就算拓跋思謙也怒了,沉聲道:“前次天子相詔,某家節帥不得不往,然則某等並不欲與並帥為敵,這才未經交戰,便即撤走,難道貴使便以為是某家定難軍怕了你河東軍不成?”
這句話說得拓跋思恩很是振奮,當下喝道:“正是如此!某家雄踞河套,括地千裏,精騎十萬,怕得誰來!”
李行雲哂然一笑:“當初先蒲帥王重榮與田令孜爆發鹽池之戰,沙苑一役,某家並帥精騎來援,你家節帥卻是奉了田令孜之命而去的,結果一戰之下,如何?幾乎是僅以身免!難不成區區幾年過去,拓跋家便將這等大事忘記得一幹二淨了不成?”
所謂河中鹽池之戰,實在是晚唐十分重要的一戰。光啟以後,大唐關中及北方地區也已形成軍閥混戰擾攘紛爭的局麵。就關中而言,雖然每一次戰爭爆發的具體背景及參加者不盡相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誰擁有河中,誰便可以挾天子令諸侯,在戰爭中占據主動。
河中兩池的鹽利曾是王重榮和王氏家族稱霸一方、盤結根踞的資本,唐廷也因河中財賦與沙陀兵力的結合,打敗黃巢。自此後的曆史也證明,河中所在地及鹽池財賦更成為李克用與朱溫爭奪的對象,獲取河中成為其最後成敗的一個關鍵。
僖宗中和三年,唐朝以李克用平定黃巢,任為河東節度使,從此河中、河東兩鎮唇齒相依,關係更加密切。光啟元年,王重榮上表論田令孜罪,田令孜即結邠寧朱玫、鳳翔李昌符以抗重榮。【注:①】
田令孜與河中爭鬥的背後,實有李克用與朱溫的較量。李克用協同王重榮擊敗朱玫、李昌符二鎮,即是李克用挾朝廷與朱溫開戰的前奏。此役以王重榮、李克用勝為告終。李克用進逼京城,令孜奉僖宗至鳳翔;但河中軍竟被賜封“護國”,而朝廷為悅王、李意,也竟以楊複恭為樞密使。不久,令孜劫僖宗至寶雞,而朱玫、李昌符反與王重榮、李克用聯合,追逼僖宗,立襄王煴。時李克用已返太原,但如前所述,在楊複恭的策動下又與王重榮改圖以奉朝廷。【注:②】
李曄即位後會接受宰相張濬、孔緯建議,以朱全忠為援討伐李克用,也未嚐沒有這層關係。
張濬與楊複恭及李克用均有私憾,是他建議伐李克用的深心。有史料稱複恭於他任度支使時將鹽麴之利全部奪走,而他與李克用的矛盾又是始自在河中時。其時他既為都統判官,或者也曾參與調配兵力物資。克用謂其“好虛談而無實用”,是否也有軍資供應問題,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他是因此矛盾而欲“乘全忠之功”,以“斷兩雄之勢”的。故在他的堅持下,“大順元年五月,詔削奪克用官爵、屬籍,以為河東行營都招討製置宣慰使,京兆尹孫揆副之,以鎮國節度使韓建為都虞侯兼供軍濬糧料使,以朱全忠為南麵招討使,李匡威為北麵招討使,赫連鐸副之”,以討李克用。
但此戰結果已經不必再說,雖有張濬親領大軍掛帥,並“會宣武、鎮國、靜難、鳳翔、保大、定難諸軍於晉州”,卻終為李克用驍將李存孝所敗,唐廷不得不加複克用官爵,貶張、孔等。
撇開朝廷和朱溫等不談,隻說定難軍的話,之所以河東大戰討伐李克用的時候,他們出兵很積極,但進兵很不積極,也就是因為拓跋氏與李克用早已結仇,而偏偏又深深忌諱李克用兵精將強,難以為敵,才會出現如此矛盾的情況。
現在李行雲把河中鹽池之爭而導致的沙苑之戰擺出來,拓跋思謙與拓跋思恩同時漲紅了臉,拓跋思謙沉聲問道:“貴使今日前來,便是來說教與嘲笑某等來了?倒是不煩尊口,某等來日進兵,與爾等一決死戰便是!”
李行雲拱手道:“某言止於此,至於聽與不聽,皆在二位。告辭……且慢,某家軍使言,兩家俱為國姓宗室,見麵不可失了禮數,因此命某攜佳麗二人,贈與李思謙將軍,又有上好橫刀一口,贈與李思恩將軍。二位將軍,告辭。”
拓跋思謙與拓跋思恩各自一怔,剛才還說得凶巴巴的,隻差就要當場動手抓人,怎的他走的時候居然又代表李存曜送上禮物來了?
旁邊一人忽然道:“嘿,神木寨果然可以攻取了。”
拓跋思恩奇道:“為何此時這般一說?”
那人道:“那李存曜既然送來佳人神兵,必然是不願與我定難軍交鋒,然則這位李行雲掌書記偏偏說了那許多狠話,為何?無非是李存曜所作所為,連他麾下之人都看不過去了,都在找機會為他彌補,諸位說說,這樣的神木寨,還不能攻取嗎?”
眾人立時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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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據《通鑒》卷二五六其年十月條“王重榮求救於李克用”下《考異》引《太祖紀年錄》言“朱玫、李昌符每連衡入覲於天子,指陳利害,規畫方略,不佑太祖(李克用),黨庇逆溫(朱溫),太祖拗怒滋甚”,及“田令孜惡太祖與河中膠固”,請求移重榮定州,任王處存為蒲帥,致王重榮、李克用聯合事。又同卷在十二月李克用與王重榮合戰敗朱玫、李昌符條下複引《太祖紀年錄》稱:十一月,重榮遣使乞師,且言二鎮欲加兵於己,太祖欲先討朱溫,重榮請先滅二鎮。太祖表言二鎮黨庇朱溫,請自渭北討之。
【注②】:故《舊唐書》卷一八二《王重榮傳》稱“及朱玫立襄王稱製,重榮不受命,與李克用會師河西,以圖興複。明年,王行瑜殺朱玫,僖宗反正,重榮之忠力居多。”
“重榮之忠力居多”是由於得到李克用支持。而李克用所以協同王重榮討伐田令孜,及助朝廷反正,其意實在朱溫。《通鑒》卷二五六光啟二年六月稱李克用上表“方發兵濟河,除逆黨,迎車駕,願詔諸道與臣協力”,然表“猶以朱全忠為言,上使楊複恭以書諭之雲:‘俟三輔事寧,別有進止。’”說明他正是要以勤王為代價,換取朝廷對他討朱的支持。近閱梁太濟先生文《朱全忠勢力發展的四個階段》,將中和三年(883)七月至文德元年(888)九月,和文德元年(888)九月至乾寧四年(897)十二月劃分為前二階段。認為第一階段中因上源驛事件,而種下了朱李矛盾;第二階段則朱、李多次有小的交鋒,互有勝負。但朱、李之較量,應在梁文所說第一階段即已經開始,而之所以朱溫於第一、二階段的交鋒中未占到多少便宜,實在於李克用與河中有牢固的結盟關係。
光啟三年六月,王重榮為部將常行儒所殺。《舊唐書》卷十九下《僖宗記》僅言行儒“推重榮兄重盈為留後”,《資治通鑒》卷二五七則稱“製以陝虢節度使王重盈為護國節度使,又以重榮子珙權知陝虢留後。重盈至河中,執行儒殺之。”然據《舊五代史》卷二五《武皇紀上》記“武皇表重榮兄重盈為帥”,知重盈所以被朝廷命使,乃有李克用的支持。乾寧二年重盈死,據《通鑒》卷二六○載,軍府請以行軍司馬王珂為留後。王珂為重盈子,與重榮親子珙、瑤爭為蒲帥。珙、瑤上章論列,並與朱溫相結,而珂則求援於李克用。《舊唐書》卷一八二《王珂傳》記其事曰
珂上章:“亡父有興複之功。”遣使求援於太原,太原保薦於朝。珙厚結王行瑜、李茂貞、韓建為援,三鎮互相表薦。昭宗詔諭之曰:“吾以太原與重榮有再造之功,已俞其奏矣。”故明年五月,茂貞等三人率兵入覲,賊害時政,請以河中授珙,珙、瑤連兵攻河中,李克用怒,出師討三鎮,瑤、珙兵退,克用拔絳州,斬瑤,乃師於渭北。天子以珂為河中節度,授以旄鉞,仍充供軍糧料使。既誅王行瑜,克用以女妻之。珂親至太原,太原令李嗣昭將兵助珂攻珙,珙每戰頻敗。此後,李克用一直支持王珂,以固河中,直到朱溫在爭霸中逐漸占得上風,奪取河中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