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宗本霍然起身,渾不似先前那般垂垂老矣的仁慈長者模樣,反而目光之中精芒暴漲,殺氣一閃而過,繼而長笑一聲,朝李曜拱手謝道:“此番李軍使來我府穀,實不亞精兵數萬!隻是李軍使方才說,五勝五敗,如今隻說了三勝三敗,還有那兩勝兩敗,卻不知為何?”
李曜微微一笑,起身拱手道:“折公過譽了,存曜愧不敢當,想來折公心中早有定計,隻是愛護晚輩,才予存曜暢言之機。剩下那兩勝兩敗,其一:拓跋思恭以為河東連番大戰,已然後繼乏力,不足為懼。如今出兵之後,又得知府穀兵隻兩千餘,大將不過數員,於是自恃兵強,渾不以我等為敵手。他既有此心,則其麾下諸將又如何不是這般心思?兵法有雲,驕兵必敗!彼既未曾以我等為敵手,其戒備必然不夠森嚴,其號令必然不夠齊整,其心境必然過於鬆懈。如此一來,我等便有了從中下手的機會,我以有備而算無備,如何不勝?彼以無備而遇有備,焉能不敗?”
折宗本哈哈一笑,頜首道:“說得好,說得好!拓跋思恭休養生息數年,以為自己兵強馬壯,對我這小小府穀,自然是不當回事的。”
李曜依舊隻是微笑,口中則道:“最後一點,拓跋思恭所部,其精銳為黨項羌之騎兵,麾下步卒戰力低下。然則府穀並非夏州、銀州那等一望千裏之平原地貌,而是山路崎嶇坎坷,森林茂密難行。此等地形之下,騎兵若要發揮作用,除非地形極熟,於小範圍內設伏,否則必然縛手縛腳,難以施展。而拓跋氏步兵一則戰力堪憂,二則遠道而來,攻城器械不足,我等與府穀這山城之上堅守,拓跋氏隻能仰攻,沒有大量攻城利器,便隻有靠人來填。試問拓跋氏能在府穀城下拋下多少條人命而不至崩潰?反觀我等,則正與之相反。折公久鎮沿河,府穀附近地貌,自然深知,何處適合設伏,何處適合一擊即走,如此種種,定策心中。而某此來府穀,帶來大批出征赫連鐸之前抓緊打造的守城器械,如今又高居山城之上往下俯攻,威力更增,拓跋氏但敢前來,必遭重挫!”
折宗本大聲道:“李軍使所言正是!”他微微一頓,看著李曜的眼睛,溫言道:“李軍使,老夫有一不情之請,不知當不當說。”
李曜笑道:“隻要是為了擊退拓跋氏入侵,某以為並無甚麽不情之請一說,折公若有吩咐,大可放心道來。”
折宗本含笑點頭,徐徐說道:“此番必定是一場大戰無疑,老夫身為沿河五鎮兵馬使,根本重地乃在府穀,不僅府穀城萬萬不能有所閃失,而且老夫甚至須臾不能離開府穀半步,以免有心人製造謠言,說老夫欲要放棄府穀,遁走別處雲雲。這一來,老夫的行之便被局限府穀一城,然則此番大戰,首當其衝之地卻在神木,神木若然不失,則府穀必然無恙,神木若然丟失,則府穀壓力之大,堪比泰山壓卵!老夫麾下,多為子弟,其中並非沒有好苗子,隻是他們一則年紀幼小,心性不定,驟逢大事,未必牢靠。二則此輩在軍中時日不長,地位不尊,未必能壓服各軍……是以,老夫想請李軍使領兵走一遭神木寨,暫代守將。當然,既是守將,神木寨內尚有三百步兵,兩百騎兵,也都暫撥李軍使麾下,一應諸事,聽李軍使調遣。不知李軍使意下如何?”
李曜毫不猶豫,拱手淡然道:“折公有令,存曜敢不從命?”
折宗本大喜,走過來執李曜手道:“老夫癡長李軍使三十多年,文武均不及軍使多矣,唯愚者千慮,必有一得,老夫許多年活下來,隻是牢記一件事:男兒須有擔當!英雄何以為英雄?有擔當而已!君可見遇事不敢擔當之人,一生能成大事?李軍使……正陽,你來府穀,本隻是援兵,獨自堅守神木寨,危險重重,你原可以婉言謝絕,老夫也無甚好說,隻能另尋他計,然則你卻不計艱險,一言而諾,此情此義,折家與老夫都深感於心。”
李曜笑道:“折公言重了,此事於存曜而言,分所應當而已。”
言畢,二人相視而笑,折嗣倫在一邊鬆了口氣,心裏也放下了一塊大石頭,隻是他卻不比折宗本那般對李曜完全信任,倒不是不信李曜的人品,覺得他會做出什麽失格之舉,而是擔心他此次所領一千兵馬,是不是能完成父親囑托的防守神木寨之事。不過事已至此,李曜去守神木寨,已然是最佳方案,縱然他心中仍有疑慮,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隻能心中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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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綏境內群山半抱,北有陰山與狼山,東南有六盤山,黃河自西南向東北流,直黃其中。興州、靈州一帶,水利素稱發達,乃有古渠,支引黃河灌溉之利,歲免早澇之虞。因為農業發達,素有塞上江南之稱。
但即便耕織發展不差,夏綏節帳之下,拓跋氏主導的這兩鎮之地,卻仍以黨項部族的征兵製為主,以族帳為最小單位。
一支兩萬左右的大軍,從河套平原漸漸走入崇山峻嶺之中,這支大軍原是騎兵居多,此時為保護馬匹,也大多下馬步行了。此軍,便是拓跋氏調入府穀一麵的援軍,其中正兵一萬,“負擔”一萬,合計為一萬抄。
此時唐廷中央權威日益下降,夏綏境內許多法規已然是自行其是,譬如兵製,拓跋思恭就不從唐廷。在夏綏,如今男子年15歲成丁,至60歲止。每家凡二丁取體壯者一人為正軍,另一丁為負贍,擔任隨軍雜役,組成為一抄。凡家有四丁的,抽兩抄,其餘的壯丁都叫做空丁,可不服役,但可以頂替別的丁男當負贍兵,也可以頂替正軍之疲弱者擔任正軍。
如今在拓跋氏治下,夏綏部族征兵有一定數額,軍中正軍與負贍都有定員,比例一般是1比1,但在個別部隊中,如精銳的拓跋氏本部軍中,比例近於1比3,即一個正軍幾乎有三個負贍兵。夏綏定難軍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裏,實行帶有氏族血緣色彩的部落兵製。
這是一種征兵製。這種兵製的特點是以部落為單位,一個部落就是一支武裝力量,平時不脫離生產,戰時參加戰鬥。拓跋氏發兵,乃用銀牌召部落長麵受約束。部落首領統領各部落兵,謂之“一溜”。征兵時以帳(黨項部落住帳幕,一家為一帳,相當於一戶,小部數百帳,大部千餘帳。)為單位派征。
治下男子十至十四歲就要登記注冊,十五歲成丁,丁年限至七十歲。丁壯“目盲、耳聾、躄攣、病弱等者,本人當於大人(父母)麵前檢校,醫人當看檢,是實,則可使請隻關、擔保者,應轉入弱中”。對未成丁男子謊報死亡,壯丁稱病轉入老弱者都要處罪。特別是對“諸人現在,而入死者注銷,及丁則當絞殺”。各部落每二丁取“正軍”一人,配備隨軍服雜役的“負擔”一人,合稱一“抄”,是軍事組織的最小單位。原來是以四丁為兩抄,同住一帳幕,後來改為三丁同住一帳幕,即二正丁合用一“負擔”。
拓跋氏出兵作戰,仍保持著若幹原始的風俗製度。出兵前各部落首領要刺血盟誓。後來建立西夏的李元昊率領各部首領在出兵前先外出射獵,獵獲野獸,環坐而食,共同議論兵事,擇善而從。實際上就是這種拓跋氏貴族議事的製度的延續。
拓跋氏以及其餘黨項羌部族兵軍官的裝備,凡正軍給長生馬、駝各一;軍使以上:帳一、弓一、箭五百、馬一、橐駝五,旗、鼓、槍、劍、棍棓、粆袋、披氈、渾脫、背索、鍬钁、斤斧、箭牌、鐵爪籬各一;旅帥及以下無帳,無旗鼓,人各橐駝一,箭三百,幕梁一”。
定難軍士兵的裝備,規定凡屬“正軍”,配給正軍每人給馬、駝各一,如倒斃需賠償,稱為“長生馬駝”;軍使以上:配給帳1幅,馬1副,箭500枝、馬1匹,駱駝5匹。此外,還發給“旗、鼓、槍、劍、棍、棓(同棒)、粆袋(炒米、幹糧之類)、披氈、渾脫(水上交通工具)、背索、鍬、钁(同钁jué,刨土工具)、斤、斧、箭牌,鐵爪籬等兵器和軍需品;旅帥以下:無旗鼓,每人駱駝1匹,箭300支,兵3人。無帳幕,住在用木架支撐覆蓋著毛織物的“幕梁”之中。一般士兵規定3人住一“幕梁”。定難軍的習慣是,參戰兵員除由節帥府發給很少的軍事裝備外,作戰時一律自帶糧餉。
正是因為李曜知道定難軍作戰是自帶糧餉,所以他很清楚這樣的軍隊有一個極大的弱點,就是持續作戰能力很差。由於正兵要攜帶作戰軍械,所以無法攜帶糧餉,糧餉都是又“負擔”——也就是唐軍的輔兵——來負責,這樣一來,一個人要帶兩個人的糧食,那能帶得多少?縱然他們定難軍有一個運輸優勢,那就是有駱駝可用,但是駱駝雖然負重量大,又極能吃苦耐勞,但問題卻也很是不少,其中最關鍵的一點就是速度。所謂兵貴神速,駱駝負重之後,是不用指望它狂奔跟上駿馬的,但是由於糧食都在駱駝身上,正兵無法遠離駱駝去單獨作戰,這就嚴重影響了行軍速度,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擊破敵軍之後的追擊,都要冒不少風險。
李曜準備的破敵之法,其實就是堅守神木寨,一邊以守城器械為其“放血”,一邊耗費其糧草,估計待其傷亡較大而軍中無法救治,其糧秣又已經不多之時,拓跋氏必然會準備退卻,而此時李曜就揀選精兵強將,突然殺出城外,擊破正兵,然後不管,反而全力殺傷其輔兵,尤其是要擄獲其駱駝、糧草、各種物資,隻要得計,其正兵身無三日糧,如何回得去銀州?到頭來也隻有崩潰一途。
拓跋氏這一萬抄大軍,正兵一萬,“負擔”一萬,全軍共計兩萬,再有駱駝、馱馬等牲畜,行軍速度自然被拖得甚慢。
這時正在一處山澗便歇腳,“負擔”們埋鍋造飯,正兵們解開甲胄放鬆身體,此次出征的行軍主將拓跋思恩卻在帳中發脾氣。
此人身材適中,也不壯碩,卻很精悍,此時他正一臉怒氣喝罵:“一日行軍才三十裏,什麽時候能到府穀!這是去打仗還是去狎妓?我看你們去狎妓倒是比這塊得多了!”
帳中領兵將領麵色不豫,其中一人反駁道:“拓跋五郎,你若是著急,盡可以不要負擔,自行單槍匹馬去找折宗本那老兒,看他願不願意跟你單挑,以決定府穀歸屬。左右某等都是凡夫俗子,比不得你們拓跋家喝風拉煙的聖人,隻好為你在後麵搖旗呐喊,聊以助威罷了。”
拓跋思恩聞言大怒,喝道:“野利山門!你是什麽身份,膽敢這樣與某說話!”
野利山門毫不畏懼,哂然一笑:“是啊,是啊,現在你都不是拓跋五郎了,身份自然不同一般,是不是要我們改口叫你李五郎,你才高興了,啊?國姓公?”
拓跋思恩勃然變色:“野利山門,國姓乃陛下所賜,你這番話可是在暗指陛下不公,沒有也給你一個國姓?哼,我拓跋氏為黨項八族崛起,花費何等心血,當日長安之戰,你等各族推三阻四,不知某大兄高瞻遠矚之深意,如今看看,卻是誰對誰錯?而大兄又是如何對待你們?難道那大戰之後的好處,就隻有我們拓跋家享受了?你們現在能有這許多女人、奴仆,還不都是我拓跋家苦戰得來,轉賜予你們的?皇帝賜我家國姓,那是對我拓跋家勤王之功的犒賞!某便是李思恩,便是李五郎,那又如何?你有本事,你怎不去自己打出一個國姓公、國姓郎來!整日呱噪,羞也不羞?”
“拓跋思恩,別說得這般洋洋自得,你口口聲聲長安之戰,某倒想問問你,長安之戰你去了嗎?你若是拓跋思忠,某絕不多說半句,可你不是,你一個連五千人之戰都沒有指揮過的小字號,也敢與某論理?當日拓跋思忠在時,軍中幾無敵手,卻也不敢這般對某說話,你別以為拓跋思恭護著你,你就百無禁忌,某今日便把話撂在這,你拓跋思恩無論能力還是名望,都遠不如你兄長拓跋思恩,某等奉命前來受你調度不假,卻不是來給你拓跋思恩當奴隸來了,收了你那套對待奴隸的把戲,咱們還能和和氣氣打完這一仗,各分一筆‘擒生’了事。你若是再這般張揚跋扈,不把我等放在眼中,別怪我野利山門帶著人回去,跟你慢慢磨蘑菇。”
拓跋思恩心中大恨,卻也知道這野利山門說得到做得到,此人乃是野利氏第一勇士,脾氣暴躁,但武力確實驚人,在黨項羌這等崇尚力量的遊牧民中,族中地位僅次於族長和某些德高望重的長老祭師,他威脅說把兵帶回去,那也是說得到做得到的。而一旦發生此事,則拓跋家若要維持權威,就必須按照黨項規矩,出兵討伐野利氏,
拓跋氏討伐野利氏,拓跋思恩絕不擔心打不過,問題是野利氏也是大部落,一場黨項內戰打下來,拓跋氏損失必然不小,到時候一旦引起其他部落的覬覦,生出什麽變亂來,那麽拓跋氏就連定難軍這夏綏之地還是不是能站穩,都不好說了。而且大哥這幾年一直堅持休養生息,隻求慢慢壯大實力,又怎麽肯在此時跟野利氏發生一場戰爭?須知野利氏也是黨項羌人,拓跋思恭一直把野利氏當作可以籠絡的盟友,畢竟大家同本同源,總比漢人靠得住!
拓跋思恩強忍怒火,壓住氣道:“某隻不過說行軍速度太慢而已,野利兄何必這般斤斤計較?莫非野利兄自覺行進過慢,某說的是你?”
他本是壓住怒氣說話,可惜言語之中依舊充滿了火藥味,呃……唐朝的話,算是烽煙味好了。
果然野利山門不僅沒有感受到他不願事情鬧大的誠意,反而臉色一寒,森然道:“某走路慢不慢不好說,但刀子……一向不慢!”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驚。
拓跋思恩勃然大怒,立刻翻臉,怒喝一聲:“來人!”
這是拓跋思恩的中軍大帳,他一聲一喊,自然其牙兵親衛一下子湧了進來,野利山門昂然站起,右手握住刀柄而不立即拔出,隻是目光冷冷掃過一眾親衛。他是野利氏頭號勇士,早已威名在外,這些親衛一時沒得拓跋思恩嚴令,自然沒有誰會願意衝上去打頭陣。
其餘將領一見不妙,連忙上前拉住拓跋思恩和野利山門二人全力勸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