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李曜早已起來做完靈寶畢法的修習,正在院中練劍,忽然聽到外麵幾個匆匆的腳步聲正在接近。他身邊不遠處的憨娃兒本在舞棍,此時猛地收勢,單手持棍斜指地麵,一雙眼睛盯著大門。
折嗣倫的聲音響起:“李軍使可起了?”
門口下人回答道:“回大郎君,李軍使早已起了,正在院中練劍,還有朱旅帥也來了。”
折嗣倫再未出聲,直接帶著四名屬下衝了進來,他臉色急切,但一見李曜,卻仍先說道:“李軍使,嗣倫攪擾了。”
李曜已然收了劍勢,微笑道:“初陽方升,折兄便不請自來,看來軍情有變。”
折嗣倫沒有多說,隻是用力點了點頭,道:“家父請李軍使白虎節堂一敘,以議軍情。”
李曜頜首道:“既然如此,軍情緊急,他事難顧,就請折兄帶路,某這便去。憨……朱旅帥,你去傳我號令,全軍立即生活造飯,而後武裝待命,不得延誤。”
折嗣倫見李曜立即安排全軍待命,不禁心頭一鬆,暗道:“難怪並帥放心叫李正陽隻帶五百兵來援我府穀,此人果然將才。他見我清早便來尋他,便知是軍情有變;然則他明知軍情有變,卻既不拖延時間,貽誤戰機,又處變不驚,泰然自若。同時,卻偏偏還立即下令全軍立即處於隨時待命出發之狀,如此臨危不亂,處置得宜,不是將才是什麽?”
當下立即帶李曜前往中堂,而憨娃兒則去了飛騰軍駐地,宣布李曜的命令。
李曜到得中堂外,還未見著折宗本,反倒是門口一位家丁匆匆過來,一臉急切地對折嗣倫道:“大郎君,郎中說了,少阿娘或今日,或明日,就要生產了。”
李曜一愣,看著折嗣倫,隻見折嗣倫麵色一喜,卻又一皺眉:“如今正要大戰,隻怕衝撞血煞……”
“大戰又何妨。”李曜笑道:“若是個小郎君,這大戰正是為他出世添點血氣,折掘氏北地男兒,還怕血氣不成?”李曜說折掘氏,是因為折氏是折掘氏改為單字漢姓,他們和西夏王族拓拔氏都出身於黨項羌,更早則都出自鮮卑族,和吐穀渾也有親戚關係。折掘氏漢晉之際就已是西北大姓了,五胡十六國時的南涼景王禿發傉檀的王後,就是出自鮮卑折掘氏(《晉書》南涼載記),禿發就是拓拔氏的一支,而以遊牧民族的習慣,後族一般都來自大部落,以折掘王後來看,可知折掘氏當時是可以和拓拔氏結為婚姻同盟的大族了。(注:另外也有說鮮卑折掘氏是古代匈奴折蘭王的後代,國破後又融入鮮卑族。但由於史書沒有明證,又並非學術界主流思想,因而本書不采取這一說法。)
折嗣倫一聽,也自釋然,點頭道:“不錯,我羌族傳統,小兒出生,為父者要在其額頭抹一道指血,正是賜予其血氣悍勇之意,某家兒郎,怕甚血氣!”
李曜剛哈哈一笑,忽然一愣,笑聲戛然而止,遲疑起來。
折嗣倫一見,心中一怔,見他表現古怪,忙問:“李軍使這是……?”
李曜忽然麵色怪異,問折嗣倫道:“折兄,恕某冒昧,你之妻妾,今年可有產子者以及仍有孕在身者?”
折嗣倫搖頭道:“某隻有一妻,過去從不得孕……此事說來話長,拙荊原不可孕,某與她自小青梅竹馬,又不肯棄之,幸而去年某在府穀碰見一位跛腳乞丐,狀如餓殍,一條腿上生著碗口大一個膿包,時不時有汙血流出。某見他可憐,一時生了善心,命人買了幾個蒸餅與他去吃,哪知那乞丐吃完,便對某說:‘婦人所以無子,由衝任不足,腎氣虛寒故也。虛則風寒乘襲子宮,絕孕無子。非得溫暖藥,則無以去風寒而資化育之妙,惟用辛溫劑,加引經至下焦,走腎及心胞,散風寒,暖子宮為要也’,此人說話之時,毫不見澀,倒是精通醫理。”
李曜聽了,不禁好奇,一個乞丐居然能說這番話?這話要是王秦所言,他倒是相信,啟玄子王冰王公留下的“素問”,對於治療不孕不育這方麵,肯定是有過人之處無疑,不過那是太原王家的本事啊,這乞丐難道也有這等大能?不過話說回來,這乞丐的話聽起來倒似乎也有些道理。
果然折嗣倫繼續道:“某正驚異,那乞丐又道:‘反之,腎陰不足,精虧血少,陰血同源,血海不充,天癸乏源,子宮幹澀,或陰虛內熱,熱擾衝任,亦不能成孕。’某更異之,那乞丐卻不再說醫理,隻是說了一方,命某回來照藥抓取熬湯服用便是,說完便轉身走了。”
李曜奇道:“莫非折兄便信了此人所言?不知那乞丐所贈醫方,用了甚藥?”
折嗣倫苦笑道:“醫藥無小事,某哪敢輕信?那乞丐所賜奇方,用藥並不複雜,隻是熟地、山藥、山萸肉、女貞子、菟絲子、白芍、黃精幾味,隻是調配有些繁雜而已。這方子拿回來之後,某問了許多醫家,都說沒見過這等方子,但這幾味藥,卻都是調理之藥,服之倒也無礙。於是某便想,既然總也沒有壞處,何妨試它一試?不料此藥居然神效非常,拙荊原本時常腰膝酸軟,頭暈耳鳴,口幹,舌質紅且少苔,服用之後,這些症狀很快消失,而後便懷上了孩兒……某如今想來,果然還是漢人學問高,‘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某那時若非起了善心,那乞丐縱有良方,焉能賜我?”
折嗣倫說完,唏噓不已。他今年已是二十八九,幾近而立之年,古人此時方才得子,已然是極遲,自然感慨。
李曜若非知道折嗣倫不是那種信口開河之人,幾乎就要懷疑他是故意開自己的玩笑了,這種事還真有人碰到?天底下的高人逸士就真這麽多?自己碰到了鍾離權,學了靈寶畢法和青龍劍法,而折嗣倫則碰到個跛子乞丐,雖然沒學什麽東西,卻得了一手妙方,治好了老婆的不孕之症。
最好笑的是,自己碰上的鍾離權也就罷了,這折嗣倫碰上的高人居然是個跛了腳,形如餓殍,腿上有個大膿包隨時冒血的乞丐,這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李曜於是言歸正傳,問道:“也就是說,如今折兄今年,絕不會有第二名孩兒誕生?”
折嗣倫實在想不通李曜為何總執著與此問,但如今他折家需要李曜幫忙,自然不會為這點小事傷了和氣,當下點頭道:“正是。”
李曜就笑了起來,道:“曾有一異人指點於某,若此番來府州,有友人得子,此子今後必為使相。”
折嗣倫大吃一驚,道:“府穀不過一小鎮,即便某今日所得乃是一子,然則今後至多也就是一兵馬使,如何能得使相高位?”
李曜笑著道:“聽聞折氏府穀,如今內政皆由折兄掌握,而折兄訪查疾苦,獎勵耕牧,為政以寬,人爭歸附,是以府穀人口日見增多,財帛日漸豐厚,如此來看,焉知數十年後,府穀不為府州?焉知數十年後,令郎不為使相?”
折嗣倫搖頭苦笑道:“原來李軍使隻是說笑。”
李曜見他不信,忽然道:“今日隻須折兄依某一事,某便與折兄打兩個賭,一賭此番折兄必然弄璋,二賭此子將來必為使相。——折兄賭是不賭?”
折嗣倫哈哈一笑:“有何不敢賭?卻不知李軍使的要求是甚?”
李曜道:“此子取名,須叫從遠,折從遠。”
折嗣倫麵色一變,愕然道:“某早幾年便已定下此名,言今後有子,便名從遠,李軍使怎會……怎會這般巧合?”
李曜哈哈大笑:“折兄啊折兄,這可由不得你不信了,那高人與我說,‘你去府穀,友人誕子,其名從遠,後至使相。’你看看,太準了不是?”
折嗣倫又不是李曜這種沒有什麽迷信思想的現代人,聽了這話,悚然一驚,心道:“莫非真有這般高人為李正陽指點過此事,否則別的不說,他怎敢如此肯定我此番必是弄璋,又怎知我要將兒子取名從遠?”
人一迷信,再聰明也就化作流水,就如同那原本威震天下的高駢,坐鎮揚州之後,就因為迷信,落了個晚節不保。此時的折嗣倫已然被李曜或者說李曜背後的高人“懾服”了,當下恭恭敬敬道:“如此某自然深信之,不敢有疑,不敢再賭。”
李曜依舊哈哈一笑,心道:“這算不算老子給將來的一位大名人取了名字?不知道日後史書記載折從遠時,會不會寫一句‘其名為李曜所取’?哈哈,有意思,有意思。不過,話說回來,折家真真崛起,好像就是從折從遠開始,他今年出生,十幾二十年後,不知道能不能為我所用?”
李曜於是回憶了一下,折從阮早年在李存勖部任河東牙將,領府州副使。李存勖滅後梁稱帝以後,又授折從阮為府州刺史。後唐長興初年,折從阮入朝拜見後唐明宗。後唐明宗以折從阮久鎮邊州,熟悉邊地情況,所以特加撿校工部尚書,授他為府州刺史。
後唐明宗死後,河東節度使石敬瑭以割讓幽雲十六州等條件,取得遼兵的援助,推翻後唐建立後晉。當時折從阮所轄的府州也在割讓之列,消息傳出,一時人心惶亂。至此,折從阮據險保境,以抗遼朝。石敬瑭死後,其養子石重貴繼位,是為後晉少帝。後晉少帝恥臣於遼,反與遼朝為敵,並詔命折從阮出師伐遼。折從阮受詔後於次年春率兵擊遼,深入其境,攻拔10餘砦。不過後晉在將臣無能下累敗於契丹軍,折家在西北一隅的小勝並無法挽回汴京被破的命運。到後晉少帝開運初年,朝廷加封他為檢校太保,及本州團練使,開運二年又加封他為朔州刺史、安北都護、振武軍節度使、遼西南麵行營馬步都虞侯等職。折從阮在後晉時雖保境有功,但可惜,其轄境僅為後晉西北邊境一隅之地,幽雲等北邊重鎮盡為遼朝所有,遼朝以此為基地不斷攻掠中原。
到開運四年初,遼終於攻入後晉首都開封,後晉也就壽終正寢了。當遼兵攻入開封後,後晉河東節度使劉知遠在晉陽稱帝,詔撫後晉舊臣歸附。這樣,折從阮率眾歸從劉知遠。當遼從開封退兵後,折從阮隨劉知遠迅速進占洛陽和開封,劉知遠入開封後,揭開了後漢的曆史,劉知遠也就是後漢高祖。後漢高祖升府州為永安軍,並將原振武軍所隸的勝州及沿黃河五鎮都劃歸永安軍管轄;同時授折從阮光祿大夫、杜校太尉、永安軍節度使,府、勝等州觀察處置使等職,並特賜功臣名號。
劉知遠做了11個月皇帝死去,他的侄兒劉承祐繼位,是為後漢隱帝。後漢隱帝加封折從阮為特進、檢校太師。受封後的第二年,折從阮舉族入朝晉見後漢隱帝,後漢隱帝又特任命折從阮子德扆為府州團練使,加授折從阮為武勝軍節度使。
後周太祖郭威稱帝,折從阮以北國雄鎮,國朝重臣的地位,在奉表稱藩後,後周就加封他為同平章事,等於是有使相的地位了。曆任宣義、保義、靜難、永安等四鎮節度使,太祖將崩又以為世宗顧命。因鎮守邊關有功,去世之時,後周世宗贈為中書令。
李曜之所以這麽肯定折從遠今後必為使相,原本就是因為這些史實。不過他忘了一點,作為一隻正在開始扇動翅膀的蝴蝶,他不應該忘了自己的存在是有可能給這個世界造成各種變故的,有時候這些變故不一定會出現,但一旦出現了,就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模樣。
原本曆史上的折從阮一生經曆了五代時期最混亂的時期,又遇上契丹南下覆滅石晉的危機,府州直麵契丹的西京大同府與西南路招討司,作為河東地區抵禦契丹入侵的第一道關卡,戍守邊境、維護百姓,對於中原朝庭或華夏民族而言功不可沒。特別是後周代漢後,因為北漢割據太原,隔斷府州與汴洛的聯係,而西麵又阻於世仇的平夏拓拔部,折從阮仍奉表不絕,及至於二度入闕,其氣節令當世感佩,更重要因為折家軍的精騎無雙,牽製北漢與契丹無法全力南下,才讓後周世宗可以放手進行先南後北的統一大業。
而在這個世界,折從遠還會不會是那個折從遠,是與曆史上的折從遠一樣,還是根本挑不起折氏的大梁,又或者比曆史上更加出眾?這一切的一切,其實都已經成了未知數。
李曜和折嗣倫二人因為此事一打岔,在門口耽誤了片刻,此時事情談完,擔心中折宗本急切,不敢在拖延,快步走入中堂。
折家的節堂不比中原習俗,不必脫鞋跪坐,而是直接用的胡床椅凳。李曜雖然偶爾會有點大漢族主義,但絕大多數的時候是讚成民族平等的,他實際上應該算是“大華夏主義者”或者“大中華主義者”,對於椅凳,他絕無這時代一些守舊之人那種看不慣的心態,反而極其欣賞。
畢竟,作為後人,跪坐是真的累。要坐著舒服,還得用臀……
“李某來遲,勞折兵使久等,恕罪,恕罪。”李曜進來就衝折宗本一拱手道。
折宗本反倒不像折嗣倫先前那麽急切,而是笑著起身拉李曜坐下,這才自己坐下,說道:“大清早就叨擾李軍使,本是老夫不是,李軍使何談恕罪?不瞞李軍使,此番請軍使前來,乃是前方探馬探知一樁新的軍情,事關重大,老夫不敢擅專,是以請李軍使過來,參詳一番。”
李曜點頭謝過,然後問道:“未知何事?”
折宗本盯著李曜的眼睛,冷靜地道:“前方探馬探知,夏州增兵一萬,已經開往府穀。”
李曜眉頭一揚,反問:“夏州增兵一萬,再來府穀?”
“正是。”
“千真萬確?”
“千真萬確。”
李曜眼中殺氣一閃,寒聲道:“拓跋思恭好大的膽量。”
折宗本笑道:“拓跋思恭的膽量一貫很大,當日他實力不濟,尤敢挑戰黃巢逆賊,如今羽翼豐滿,自然更是膽量驚人。”
“膽大包天才是吧,折兵使?”李曜麵色堅毅:“即便拓跋思恭增兵一萬,某也隻當他是土雞瓦狗,今番不打得他疼了,看來他是真當我河東無人,自以為可以來河東撿漏子了!”
折宗本微微一頓,問道:“我等可需再請些援兵?”
李曜搖頭道:“不必,拓跋思恭如今必然知道某已經到了府穀,但他原本就有優勢,如今有增兵一萬,必然氣焰高熾。不過不妨,此時反倒是一個機會。”
折宗本一眯眼:“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