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鐸早在聽聞李克用來攻之後,早就聚集兵馬在雲州轄區內布置防禦。此時看見城外李克用的先鋒軍隻有兩千兵馬,倒也不是十分擔心,不過三麵李字旗卻還是讓他心中有些不托底。隻有兩千兵馬,固然不可能是李克用親至,但他義兒甚多,其中李存孝、李存信、李存進、李存賢、李嗣昭、李嗣源等,都是一時名將,在赫連鐸看來,無論來的是這些人裏的哪一個,都不能輕視。
而在城下不遠處,先鋒大軍的軍營之中,此時也正有幾個頂盔貫甲的將軍正在臨時搭建的塔樓上遙望雲州。
塔樓上一共四個人,為首一人已經四十來歲,長得高大粗獷,一臉大絡腮胡,明顯是胡人身份。此時他正說話:“正陽,你可是擔心某心中不悅?嗬,你大可不必如此。不錯,這計策是你獻與大王的,但卻也是大王應允下來的,某若不悅,豈非對大王也不悅了?我薛阿檀能有今日,都是因為大王器重,大王的話,對我薛阿檀來說,比陛下敕令更不可違背。既然說好現在不打薛字旗,那就是不打,等赫連鐸的探馬派出,在附近查探一番,明日再掛出薛字旗來便是。隻是希望你這計策管用,他見我大軍今日已到,某家旗幟卻是明日才掛出,必然以為某怠慢行軍,殺將出來……屆時,咱們再按你的計劃,抵抗一陣就走,怎麽也得把這老狗奴帶到大王伏兵之處。”
薛阿檀說到此處,忽然咧嘴一笑:“隻希望赫連老賊多帶些兵出來,免得不夠大王一頓吃。另外,此事成功與否,還要看你們三兄弟明日表現,既要讓赫連老賊認為是他擊敗了咱們,又不能真的損失太大,以免佯敗弄成真敗,那就糟糕之極了。若是潰敗太速,赫連老賊認為沒有追擊必要,這戲可就白演了。”
李曜微微一笑:“薛將軍不怪罪,某便放心了。至於明日之事,某與廷鸞、嗣本已經商議妥當,想來應當無礙。”
原來旁邊的兩人,居然是李廷鸞和李嗣本。李嗣本出現在此倒也不算稀奇,這位今後的“威信可汗”現在還沒有成名,手頭隻有一都兵馬。而且他手中雖然和李曜一樣都是五百人,可李曜那五百人,建製是一軍,他這五百人,隻是一都。也就是說,今後一有機會,李曜的飛騰軍隨時有可能擴編,他卻不能。
而比較意外的是李廷鸞居然出現在此。李廷鸞是李克用的親生兒子,排行老二,僅次於李落落,也是李克用重點培養的對象,他也比較爭氣,衝鋒陷陣毫不含糊。手裏有一軍人馬,叫做從馬直。不錯,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侍衛親軍前身之一的從馬直。不過此時的從馬直新建未久,人數隻有一千。
所以此時李克用的前鋒大軍就很清楚了,李廷鸞領從馬直一千人,李曜領飛騰軍五百人,李嗣本領黑鴉軍一都五百人,再加上薛阿檀親兵三百,全軍一共兩千三百人。
這支先鋒軍的指揮權名義上自然是歸先鋒大將薛阿檀的,然而實際上卻有些難說。首先李廷鸞作為深受李克用寵愛的次子,手中又握著這支先鋒大軍的近半兵力,他如果對某件事有意見,誰也不能忽視。其次,李曜是此次先鋒大軍作戰計劃的獻策之人,李克用對此計策已經應允,那麽實際指揮過程中,李曜的意見自然也無法忽視。唯獨隻有李嗣本對指揮權是完全沒有幹預能力。
好在李廷鸞並不是一個愛插嘴、愛擺架子的衙內,而薛阿檀本人又一貫與李存孝交好,李嗣本更是直接在李存孝麾下領兵,於是加上一個也同樣與李存孝交好的李曜,這次先鋒大軍在外,雖然指揮權有些混亂,但實際上卻也沒有鬧出什麽岔子。
第二日,雙方在雄武軍境擺開陣勢。
城樓上,赫連鐸的軍隊雖然麵現疲態,裝具未全,武器也有些老舊了,但依舊殺氣騰騰,望著城下的薛字大旗。
赫連鐸麵帶冷笑,身邊一人立即湊趣:“這薛字旗掛出來,不是薛鐵山,就是薛阿檀,但是不論是誰,其能力與李克用本人都差之千裏,更何況他們這先鋒軍昨日便已到了城外,卻隻掛了三麵李字旗,今日兵馬未見增加幾許,卻改掛了薛字旗,可見這薛鐵山或是薛阿檀,是昨夜或者今晨才到的。既然連行軍都能遲到,這樣的軍隊哪裏打得什麽仗!使帥隻管放心便是。”
使帥其實類似於節帥,不過防禦使地位次於節度使,因此赫連鐸這個雲州防禦使平時就隻好被稱為使帥。
赫連鐸哼了一聲,道:“看他們攻城如何,再做打算。”
從馬直、黑鴉軍、飛騰軍,三支軍隊全是騎兵,攻城能有多大看頭?薛阿檀派從馬直衝擊雲州,連衝三次,連護城河都沒過,就被赫連鐸擊退。看得赫連鐸在城頭哈哈大笑,似乎勇氣都恢複了許多。
赫連鐸是吐穀渾部的酋長,吐穀渾部也是馬背上的部落,騎兵強悍,沙陀軍在騎兵上不占多大優勢。因此赫連鐸見如此輕鬆擊退薛阿檀,立即大開城門,揮軍衝擊薛阿檀本陣。
風卷雷鳴似的,吐穀渾騎兵踢踏地上殘雪,卷地亂雲一般奔襲過來。
薛阿檀傳令放箭,嚴陣以待的飛騰軍立即“定點射擊”,這一招李曜訓練了月餘,飛騰軍中善射之人原就不少,此時更上了一個台階,自然不是輕盔輕甲甚至沒有盔甲的吐穀渾騎兵能夠扛住的。
吐穀渾騎兵稍稍退卻,卻在赫連鐸的大聲呼喝下又開始衝鋒。第一列持盾阻擊的薛阿檀親兵很快潰不成軍。
李曜深吸一口氣,猛一揮刀,他帳下五百飛騰軍迅速投入戰陣,由於距離不遠,隻射了一輪箭雨便換了橫刀,攔住了吐穀渾騎兵的攻勢,雙方立刻進入了慘烈的搏殺。劍鋒砍開皮甲,切入肉體和骨頭。
此時,李曜公權私用,大力裝備新式盔甲的飛騰軍立即取得了明顯的優勢,吐穀渾人就好像投入沸水的雪團一般迅速縮小,地上躺滿了死亡的、重傷的雲州兵,失去騎手的戰馬無目的地亂跑。不過畢竟是硬拚對壘,飛騰軍的傷亡也不算輕,雖然被當場砍殺的不多,但搏鬥之中墜馬受傷的卻不少。
一波交鋒完畢,李曜還來不及心疼,在對麵的雲州軍陣中,號角再次吹響,第二列吐穀渾騎兵開始突擊了。李曜看在眼裏,對薛阿檀隱蔽地打了個手勢,薛阿檀坐鎮中軍,朝身邊的傳令兵悄聲說了一句話。
很快,河東軍的陣形開始鬆動。
“戰況不利,暫時退卻!”薛阿檀下令,道:“李嗣本斷後,全軍緩緩後退,不可慌亂!”
河東軍中響起鳴金之聲,薛阿檀帶著大隊慢慢後退,李廷鸞、李曜帶領本部兵馬投入戰鬥支援斷後的李嗣本,和吐穀渾軍突擊而來的第二列騎兵激烈地碰撞在一起。三隊騎兵集中在一處,且戰且走,為薛阿檀的撤退爭取時間。
“敵軍敗了。”赫連鐸大喜,“擊鼓進兵,今日就是薛阿檀的忌日!我等先殺薛阿檀,再取李鴉兒!”
雲州陣中擂起了鼓,數萬騎兵跟著舞動的大旗撒開馬,大地顫動,煙塵蔽天,潮水一般向著撤退的薛阿檀淹了過去。戰場上到處響著“生擒薛阿檀”之聲。李廷鸞、李曜、李嗣本三支騎兵也開始轉身逃跑,薛阿檀本陣更是加快了後退的速度。從表麵上看,河東前鋒軍已被徹底擊潰。雲州軍在勝利的感召和刺激下一連追出了幾裏地。
大變在這一刻來臨。
在戰場兩旁的樹林裏突然出現無數河東騎兵,從側翼衝進了雲州軍的陣勢。
突如其來的打擊讓雲州軍亂了陣腳,當頭的沙陀將領手中揮舞著一支精鋼閃亮的長槊直取掌旗官,左手忽地伸出一隻筆燕檛,一擊斬斷了旗杆,右手精鋼長槊隻一擊就將掌旗官連人帶馬刺了個通透,然後一甩,人馬二屍直接橫飛出去!
“飛虎將李存孝在此,哪個來決一死戰?”
作為伏兵出現的李存孝斬旗貫陣,如入無人之境一般直衝赫連鐸。攔在他麵前的雲州軍被他燈草一般打折,或麻袋一般連馬挑飛,楔型的陣勢在雲州軍內撕開一個巨大的口子,李存孝如同海洋中的漩渦一般吞滅著赫連鐸的吐穀渾軍。
“糟糕,李存孝來了!”
赫連鐸軍中的恐慌有如瘟疫一般傳開,在同一時間,本來正在慌亂撤退的薛阿檀前鋒軍大隊忽然掉過頭來,在鼓聲的指揮下開始衝鋒。遭到三路夾擊的雲州軍忽然發現自己陷入了包圍,四麵八方全是敵人。
心理上的打擊是致命的,沙陀的伏兵還在不斷冒出加入戰團,而吐穀渾部已經無心作戰。赫連鐸心膽俱裂,掉頭逃跑,河東軍中忽然殺出一員戰將,手持黑色大棒,一棒打中赫連鐸坐騎馬腿。
好在赫連鐸雖老,騎術卻實在精湛,竟然飛身躍起,跳到剛才被射死騎士隻剩空馬的一匹馬上,看也不敢再看一眼地狂奔而去。
雲州軍一路敗下去。河東軍窮追不舍,赫連鐸逃無可逃,一直被趕進了雲州城。
除了這座孤城,雄武軍境其他地方一戰之後都陷入李克用之手。李克用大軍跟上前來,圍住雲州,日夜攻打,雖然李曜帶來了足夠的攻城器械,但是此時他才發現,這些器械許多沙陀兵根本不會用!
這些騎士們隻會馬上作戰,而偏偏此次出兵,李克用動了怒氣,調動的兵馬沙陀兵占了七八成,漢軍雖然會用,可惜人太少,也玩不轉,於是這一圍就是三個月過去了。七月份本是豐收的季節,困守雲州的赫連鐸軍糧卻盡了,李克用得到消息,喜不自勝,知道這個赫連鐸終於還是要敗在自己手中了。
然而就在這麽關鍵的時刻,他卻突然接到一個叫他哭笑不得的消息:皇帝親自帶領禁軍攻打楊複恭,陛下和宦官打起來了!
李曄對楊複恭恨得可以,楊複恭也不喜歡李曄,雙方就好像晚唐的黨爭一樣,凡是你支持的我都要反對,凡是你反對的我都要支持,至於是對是錯是好是壞,反而不在考慮範圍內。李曄為了能有一支支持自己的藩鎮力量,任命自己的親舅舅王瓖為黔南節度使。楊複恭聽到這個消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王瓖剛一進四川,楊複恭派去的人就跟上了,給他乘坐的船挖了個大口子,沒一會兒,王瓖節度使沒當上,卻沉到水底去給龍王做幕賓了。消息傳來,李曄又急又惱,直罵老天不長眼睛,他可忘了他名義上還是老天的兒子,這樣罵法是很不妥的。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李曄很快明白了是楊複恭在搞鬼,於是派他去給鳳翔節度使李茂貞做監軍。這個舉動跟當初曹操派禰衡去給劉表下書,劉表又派禰衡去給黃祖做屬吏一般,借刀殺人罷了。曹操不殺禰衡,那是怕擔上害賢之名,李曄倒不是因為這個,一個宦官頭子而已,哪有什麽賢不賢的,隻是他在京城勢力太廣,盤根錯節,光幹兒子就有六百多個——史書上的明文,絕對不是誇張——自己動手有相當難度。孔緯貴為宰相,隻因說了一句“陛下左右有人有反意”,就被楊複恭派人在長樂坡搶-劫,差點丟了性命。
楊複恭心中雪亮,這是皇帝要整自己了。他不能坐以待斃,得積極反攻,於是上書要求致仕。致仕就是辭職。李曄一看,行啊,你就辭吧。便免去楊複恭職位,給了個上將軍的封號,賜幾杖,就是小板凳和拐棍,意思是你就在家養老吧。楊複恭沒料到李曄真敢這麽玩兒,當下發了狠,把李曄派去給他傳詔的使者在半路上殺掉了。
這一下李曄徹底坐不住了,二話不說,湊齊手下聽自己話的衛兵大臣直奔楊複恭私宅,宰相杜讓能保著天子車駕激勵士兵衝鋒。楊複恭抵擋不住,逃到興元去投靠幹兒子楊守亮。鳳翔節度使李茂貞一看有便宜可揀,立刻上書李曄,自告奮勇要討伐楊守亮、楊複恭父子。李曄本意是想準的,但宮裏的宦官們兔死狐悲,一個勁兒地勸李曄放楊複恭一條活路,杜讓能也勸李曄留下楊複恭父子,理由很簡單,楊複恭現在已經是驚弓之鳥、喪家之犬,楊守亮勢力又小,翻不起什麽風浪來。而李茂貞很強,是天下三強藩(朱全忠、李克用、李茂貞)之一。要是聽任李茂貞打他,那李茂貞的地盤就又擴大了,不但擴大,而且與京師鄰接,這是件不能接受的事情。李曄於是下詔赦免楊複恭的罪過,準他在興元養老。
李茂貞隻等皇帝一聲令下就直撲興元,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皇帝赦免楊複恭的消息,大為光火,卻又饞涎欲滴。於是蠻勁上來了,你讓打我打,你不讓打我也打。不過一個人幹這種公然違旨的問題有些心虛,就想找個人一起幹。於是夥上邠州節度使王行瑜一起攻打興元,到底是抓住了楊複恭、楊守亮父子砍了腦袋。
李茂貞占了興元,勢力大增,李曄覺出了這其中的危機,就下詔調離李茂貞,命他讓出鳳翔。李茂貞壓根兒不理他這套。他此時自認為是現在天下第一藩鎮,實力早已經遠遠地過了朝廷,朝廷說什麽他隻當是放屁。李曄逼得急了,下詔斥責,李茂貞就給李曄上表,大罵李曄顛倒黑白,對藩鎮有如對敵人一般。
第一次撕破了藩鎮和朝廷那張本來已經很薄很薄的臉。
“朕‘隻看強弱,不計是非’?”李曄捏著李茂貞的表文渾身發抖,接著一拍禦案,“好個大膽的李茂貞!欺朕手中沒有尺寸之刃嗎?集合禁兵,朕要禦駕親征,一掃玄宗以來數亂天下的藩鎮之禍,中興聖朝!”
杜讓能聽李曄吹牛,心下大大不以為然,怕李曄小年輕氣頭上胡來,趕緊出列:“陛下不可。李茂貞離京師太近,一日之內可威脅國門,實力又強,決不能硬來。他的兵馬都身經百戰,數量也多,京師的禁兵與之相比,難稱精銳。我朝曆來隻要不是藩鎮明目造反,天子車駕即不可親動。皆因為萬一受挫,朝廷威儀不存,再要調動其他藩鎮就難了!陛下實在要打李茂貞,必須借助其他藩鎮的力量,切不可急於求成!”
“杜相公不必多言!朕意已決,相公但去籌措糧草軍費,勝敗與你無關。”李曄來了倔脾氣,怒氣難遏:“李賊飛揚跋扈,目無朝廷,天必棄之,朕可一鼓而下也!”
皇帝發了狠,宰相勸不住,於是李曄帶上三萬羽林軍,一意孤行地去進攻李茂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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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不辱命,還多寫了一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