剌葛的出走,對於迭剌的心底觸動最大。從前有剌葛這個大個蘿卜在前麵頂著,自己可以側身在他的陰影之下。現在剌葛已經另謀高就,突然之間,所有刺目的聚光燈向他射來,他心底忽然湧上了一種被捉奸在床的感覺。叛亂的首犯死的死、逃的逃,現在他自動升格為犯上作亂的首腦人物。見到有人在暗中對他指指戳戳,他備感無奈,一次作賊就是一生的汙點。
越琢磨越擔心的迭剌終於也選擇了步剌葛的後塵,隻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對於剌葛的叛逃之事,早已經引起了阿保機的足夠重視,還沒有等他上路,就被人請到了阿保機的汗帳。對於迭剌選擇南逃,阿保機仍表現出了一個兄長足夠的耐心:他並沒有為難這個顧慮重重的弟弟,而是為他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替罪羊——耶律寅底石的妻子!
阿保機在心底十分厭惡這個女人,趁著眾人為迭剌求情,順水推舟提出了一個折衷的解決辦法:寅底石的妻子涅裏袞如果能代迭剌去死,就可以饒恕迭剌所有的錯。這一招看似有些兒戲,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畢竟寅底石的妻子跟迭剌怎麽看都沒什麽聯係,就算兩人有一腿,也不好這時候處理不是?但其實,這一舉措大有深意。要知道帝王心術的生成,並非隻是讀書。
項羽之所以在逐鹿中原的時候敗下陣來,隻落的自刎烏江,沒準正是因為他與劉邦相比,多讀過幾天書,少些無賴氣而已。
寅底石就算同意殺妻,那麽將來他的兒子一定會對迭剌心懷不滿,從此這兩個兄弟做事情再難團結。迭喇不死,感激更多的人應該還是自己。把弟媳殺死,從此,非但是弟媳、所有臣下的妻子無不會主動擔負起監察糾風辦的角色,丈夫犯錯,遭殃的是妻子,沒有哪個女子會冒著生命危險會去支持丈夫犯上作亂的。
阿保機談笑之間,就為所有臣下的身邊安排好了自己的耳報神;假如寅底石不同意自己的解決辦法,那將來所有人對迭剌的死,就不會歸咎於他,而是會認為寅底石殺兄。三弟迭剌一死,寅底石就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就是再沒心沒肺,也會無疾而終的。五弟安端,作亂時候湊個熱鬧還成,讓他自己挑頭去造反,他還沒有那份潛質。更何況身邊有他的妻子替自己盯著,沒有了領頭羊,安端根本無法興風作浪,更不要說是叛亂了。
耶律寅底石見汗帳中所有人的眼睛不約而同向自己看過來,急忙上前表明心跡:“大汗聖明!這個女人的確是該死!要不是她吹枕頭風攛掇著我作亂,我也不會做出大不敬的事情來。”這正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為了手足犧牲一下衣服,實在是太義不容辭了。
寅底石在經曆了許多事情之後,也許是明白了手足情深的道理。但他所以不假思索的主動上前表明態度,主要還是擔心在二哥跑了之後,如果三哥再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就會從此成為眾矢之的。這種情形之下,就是大哥不計較從前之事,自己也會憂懼而死的。三哥因為叛亂挨了一頓板子,妻子也被殺,而自己卻什麽事也沒有。如果自己還裝著一副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樣子,勢必會給眾人誤解——他正是叛亂的出首者!
到了那時,寅底石就是跳到了老哈河也洗不清,真真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了。現在趁此良機,即可以表現出自己手足情深,又可以消除各方誤會,這樣一石數鳥的好事不做,那簡直是不可救藥了啊。
在原先的曆史上,迭剌經了此事,深知自己這些政治伎倆在長兄麵前不過是班門弄斧而已。從此對汗位再不抱任何期望。阿保機稱帝建國之後,耶律迭剌奉旨創製了契丹小字,因此殊勳而逐步受到阿保機賞識重用,在耶律阿保機滅亡渤海國之後,任命他為東丹國左大相輔佐皇太子耶律倍,哪知道在任方四個月時間,就被人刺殺於東丹國。
而耶律寅底石在耶律阿保機病逝之前,受遺詔任東丹國守太師一職。寅底石欣然就道,卻被述律平派手下追殺於途中。
在那個曆史中,阿保機的同母兄弟幾人裏麵,最長壽的人正是耶律安端。契丹立國之後,他榮任惕隱之職,主管迭剌部貴族的內部事務,成了阿保機忠實的鷹犬。此後曆仕太宗、世宗、穆宗、三朝,最終因為子承父業的原因受到牽累,罷官不久後病死。安端有別於幾個兄長,可以壽終正寢,完全是得益於他的妻子。事情再次證實了‘家有賢妻、夫不橫死’說法的正確性!
但在這一個時空之中,會不會有些變化呢?現在,誰也不知道。
耶律阿保機雖然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諒幾個兄弟的僭逆行為,既顯示自己做為可汗的大度與容人之量;也可以在臣民國際間展示一個兄長的手足情深,這樣的處理方法即使有許多的私心在其中,卻可以從中窺知一個成熟政治家在處理國事與家事之時政治手段的純熟運用。
於是,在耶律阿保機軟硬兼施之下,叛亂餘波在半年之後逐漸平息。就在眾人從慌亂與紛繁中剛剛走出、喘息略定的時候,烏古部的叛亂又發生了。剌葛與耶律轄底叛亂時候,烏古部就已經參加了進來。剌葛諸弟之亂被平滅,許多參與叛亂的人都躲到了烏古部申請政治避難。阿保機在追討叛黨的同時,也分兵攻擊烏古部,將部分叛亂分子引渡回到汗國。
阿保機對幾個弟弟可以特殊照顧,而對於其他人就不會那麽的溫良恭儉讓了,犯上作亂此風不可長,隻有痛下殺手殘酷鎮壓這些叛亂分子:平亂之後,捉拿歸案者中有的被棄市、有的被車裂、有人被磔於市。這其中難免有躲過一劫的漏網之魚躲在烏古部中,眼見的親人慘死於屠刀之下,複仇的怒火炙烤的他們心焦難耐。
而烏古部的首領同樣因阿保機對他部族的侵淩而不滿,收留這些政治落難者也是為了積蓄各方力量,以期反抗契丹人。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在這些情急來投者的鼓動之下,雙方一拍皆合,烏古部起兵繼續未競的反叛事業。
因為契丹汗國的叛亂才平息不久,就爆發烏古部的叛亂。事情發生在這種時候,無疑既是對阿保機汗權的一種挑戰,它產生的示範作用更是極其惡劣。為盡早將不良影響消弭於初始狀態。正月,阿保機決定親征。對於被征服者,惟有施以霹靂手段才可以讓其他蠢蠢欲動的人知難而退。
烏古部本來就勢單力小,更何況是阿保機親自督軍倍道而來。烏古部族根本無法抵擋契丹鐵騎掃蕩。叛亂很快被平定。處理了叛亂後,阿保機立即班師。連續的內亂,消耗了契丹部族的實力,過去在部族中馬匹足夠支應征伐的需要,這次的出征中居然許多軍兵得步行。而且阿保機得到消息,大唐那位秦王殿下,已經在河北整軍完畢,雖然聽說他將河北的兵力反而削減了不少,但精兵和冗兵,戰鬥力豈能同日而語?更何況,根據“三韓”的分析,這位秦王殿下麾下隻怕足有八十萬大軍!(無風注:韓延徽父子是故意誇大其詞,韓知古是把李克用的晉軍以及關西三帥的鎮軍都給算作了李曜所部一起,因此得出“八十萬大軍”這樣驚人的數據。)
阿保機不能不震驚,契丹如今號稱北疆第一,而且遊牧民族舉族皆兵,也頂多湊個二十萬大軍,還不是滿打滿算的二十萬精銳,裏頭得夾雜不少老弱。而這位秦王殿下尚未統一天下,便有“八十萬大軍”,一旦發起狠來,隻怕百萬大軍也湊得出來,那可真是投鞭斷流般的龐大!
就在阿保機憂心忡忡之時,天有不測風雲,一場更大的不幸不但把將士們勝利的喜悅吹的倏忽不見,更讓阿保機的心情於瞬間跌落至冰點。
凱旋的途中,突然前麵多了攔路虎。在塞北大漠廣袤的土地上,膽敢阻擋阿保機前行的人不多。阿保機定睛一看,這些人全認識——契丹其他七部夷離堇頭人!
阿保機代遙輦氏擔任契丹八部可汗,不但讓同姓耶律氏顯貴們對汗位生了覬覦之心,也讓各部夷離堇對汗位有了非分之想。既然阿保機可以改變傳承了一百七十年的規矩,那汗位可不可以從此之後輪流坐呢?
之前七部頭人沒有公開挑戰阿保機的權威,一者是見他功夫了得,從他手中搶奪‘玩具’需要絕大的勇氣。為自身安全計,最好的辦法無過於坐山觀虎鬥。迭剌部的內訌會消耗實力,七部夷離堇於其間推波助瀾更可收得漁人之利;從前將心事可以深藏心底,但現在阿保機將耶律氏內亂平定。如果不趁阿保機元氣大傷的機會逼宮,等到阿保機養好傷口再去下手,機會稍縱即逝,操作起來也會難度倍增。
見平日裏對自己恭順謙謹的七部夷離堇頭人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言詞閃爍。阿保機卻不敢有絲毫的大意,這些人顯然是有備而來的。自己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伏兵四起,兵戎相見最好的結果也隻能是兩敗俱傷。耶律一姓的內訌已經讓他心情沉重,如果與七部衝突起來,那就是契丹部族的空前災難。自己將變成民族的罪人!
略一思忖,阿保機就決定以退為進。他請求那些逼宮的夷離堇:“某為大汗經年,所得漢人多矣,某欲自為一部,以治漢城,諸位以為如何?”
七部頭人認為——民主這麵旗幟下麵,站的人越多,說出來的話才越有力量。逼宮也是件團結就是力量的事情。人多勢眾才會增加成功的可能性。這時候見阿保機同意恢複舊製但是提出一個條件做為交換條件!幾人一合計,覺得阿保機所說也有道理。既然他已經答應了讓賢,也就沒必要苦苦相逼。當務之急不是考慮阿保機去留的問題,而是七個人商量哪個人出任新一任的可汗才是。
事情非常簡單,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大家可以暫時結成戰略同盟。而一旦目的達到,也是聯盟解體之時。七部夷離堇未做深思,不約而同的答應了阿保機的請求。在他們心底或者認為——阿保機已經是個紙老虎了,自己將來任可汗,或者他的一票還會是決定性的意見。阿保機在交出象征可汗權力的鼓纛之物後,率領著手下安然躲過一場劫難。
阿保機所說的漢城是後魏滑鹽縣舊址,在炭山東南的灤河邊,有鹽鐵之利的風水寶地,原來為西部奚所有。阿保機在征服了西部奚之後,經過數年的經營,這裏已經形成了一個頗具規模的市鎮。阿保機帶了所部人馬來到這裏,在漢人的幫助下,開始大力發展農業生產。獎勵耕植的同時,又發展冶鐵業,養精蓄銳。
阿保機治下部落中的漢民,既有他曆年擄掠所得,也有一些跟隨境上漢官降附的移民,其中更多的部分卻是為了躲避中原地區戰亂頻仍的廣大農民。種種原因導致了他們背井離鄉,但很快他們就“適彼樂土”了。
首先他們可以在這裏安居樂業,阿保機為了讓他們安心農業生產,特意命人如幽州城製度一樣修建了城郭集市。這樣的安居工程正是他們日思夜想的“天堂”,既不用擔心在種地的時候有人打上門來燒殺擄掠,也不用擔心溫飽問題、住房問題這些。安土重遷的中原農民在塞北苦寒之地找到了家的溫暖,樂不思歸。
蟄伏了許久的阿保機見人心樂附,知道是自己該出手的時候了。他手下的契丹勇士們到了漢城也沒有閑著,一直以來厲兵秣馬、苦練殺敵本領,決心洗雪前恥。阿保機打算向七部夷離堇攤牌:以牙還牙,用武力奪回自己的汗位!
關鍵時刻,怎能感冒?述律平及時製止了丈夫的衝動!她認為:拿刀去砍人,不能解決根本問題,隻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權宜之計。按照契丹可汗三年一代的舊傳統,每三年就要折騰一次。即使阿保機奪回了汗位,但三年之後,還會有人提出挑戰,對權力的覬覦之心人皆有之。最好是從長計議,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
阿保機聽了,大喜過望,立刻向述律平請教:“不知娘子何以教我?”
述律平早已是成竹在胸,示意丈夫道:“來,來,來,附耳過來!”
耶律阿保機聽了妻子一番話,連聲讚道:“高,實在是高!真是天助我也。”見述律平瞪了他一眼,急忙改口道:“不對,不對,是妻助我也!”
七部夷離堇頭人最近心底很糾結,他們原以為逼阿保機讓出了汗位,就等於事情成功了大半。哪知道逼宮如願以償之後,才是萬裏長征的頭一步。隻不過是麻煩的開始!
民主是個好東西,尤其是在打了這冠冕堂皇旗號之後做一些滿足私欲事情時候。就連遙輦氏也希望重新坐一次莊,更何況從來沒有坐過莊的六個散戶。七部夷離堇一直以來為何人出任可汗而爭執不下,沒有一人會發揚風格主動退出汗位的競爭。
就在所有人焦頭爛額之時,他們都收到了阿保機委婉的通知:親們,我這裏是產鹽。你們也吃鹽。隻知道吃鹽,難道就沒有絲毫的感恩之心嗎?即便是白吃,也要多少表示一下對主人的感謝吧?
史實證明,凡是對你表現出異乎尋常熱情的、親切到無以複加的,其實都是不懷好意的……
這些夷離堇頭人在接到阿保機的通知之後,都深以為然。契丹地方缺少食鹽,各部吃的鹽原先是中原販賣過來的,後來則都是阿保機漢城所產。現在阿保機要求他們犒賞一下自己,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有來有往才是做人的應有之義。另外,趁此良機既可以表達一下對阿保機無私提供食鹽表示感激,也可以換個環境大快朵頤一番,讓為汗位的選舉之事擾的疲憊的身心休息放鬆一下。
七部頭人有的趕著牛羊,有的帶了美酒,絡繹欣然就道。對遠道而來的夷離堇頭人們,阿保機表示了熱烈歡迎,為大家的到來精心營造了賓至如歸的氛圍: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
對阿保機的地主之宜,七部夷離堇頭人表示滿意。好客的主人表現出的熱情讓他們感動萬分,這次大會注定將是契丹曆史上一次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
酒席宴前,大家頻頻舉杯,回顧從前,展望未來,大家把酒言歡,皆喜洋洋者也。很快,七部夷離堇頭人就醉眼迷離,根本無法看清阿保機臉上隱約的肅殺之氣。
就在他們醉的一塌糊塗時候,阿保機將手中的酒杯擲在地上,摔的粉碎。(摔杯為號!這個算是慣例,阿保機既心慕中原文化,當然也會依樣葫蘆一番了。)七個夷離堇頭人表現出了應有的鎮定,他們的不為所動——但並不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隻是因為他們已經爛醉如泥。在原先的曆史上,就是在這深入酒鄉之時,這幾人成了阿保機的刀下鬼。
這種頗具人性化的行刑理應載入史冊,簡直是安樂死的契丹古版!
但這一次,阿保機卻沒有這般快意。
說巧也是巧,就在阿保機摔杯之時,韓延徽氣急敗壞地從帳外闖了進來,沒得阿保機皺眉,便急忙道:“大汗,大事不好,城外有大批唐軍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