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崇義坊。

原先的隴西郡王府除了牌匾已經換成“秦王府”之外,一切都與此前無異。今日雖然雪大,王府門前依舊車水馬龍,朝廷高官、軍中名將這一日仿佛進班似的,一批一批來,一批一批走,前後仿佛相約,明明前腳後腳,卻總不會遇見。

如今停在秦王府門前的馬車共有九架,一字排開,車把式都未曾下車,仿佛主人隨時可能出來。

王府前殿偏廳之中,大唐朝廷的實際掌控者、這座王府的主人、新晉秦王殿下李曜正在與五文四武九位重臣議事。

“今個請諸位前來,所為何事,想必諸位此時大概已經知曉。不錯,晉王大壽,已經發函邀請孤王前去。”李曜掃視了麵前九人一眼,淡淡地道:“我大唐以孝立國,晉王是孤義父,因此孤雖俗務繁多,此事卻也推辭不得。然,孤如今畢竟是國之首輔,朝廷之事,亦不得因此拋卻,是以請諸公前來,議定國事。”

九名大臣在他麵前按文武兩邊分座左右,左邊的是司空、尚書右仆射、同平章事王摶,中書侍郎、工部尚書、同平章事陸扆,門下侍郞、吏部尚書、同平章事李巨川,門下侍郞、鹽鐵轉運使、判度支、同平章事劉崇望,刑部尚書、同平章事裴贄。朝廷宰執之中,除了中書侍郎、禮部尚書、同平章事崔遠去坐鎮鳳翔,以及戶部尚書、同平章事李襲吉去坐鎮成都之外,包括李曜自己在內的六名宰相,此刻便齊聚此間了。

而在右手邊的,則分別是總參謀部副總參謀長史建瑭、郭崇韜,以及左右神策衛大將軍李承嗣、李嗣恩。

李曜的話一出口,作為在場除他以外地位最高的大臣,王摶便接口道:“請大王吩咐。”

很明顯,隨著前一次崔胤和皇帝圖謀奪權的陰謀被粉碎,以及此番鳳翔、兩川的平定,李曜的“統治地位”以及完全確立,再無疑問,因此王摶這個外界看來李曜在朝中最堅定的盟友以及全無保留地投向了他,這話說得直白之極。

好在此時此刻,坐在這間房中的幾人,也都算是李曜的“同黨”,他這麽說,大家也都沒有什麽意見,反而有些原本與李曜算不上關係特別親密的大臣還覺得慶幸,譬如崔遠——他是崔胤的同宗,能保住現在的地位,已經很滿意了。(無風注:其實他倆一個是清河崔氏,一個是博陵崔氏。)

見大家都一副理所當然、坦然自若的模樣,李曜微微一笑:“孤與諸公同殿為臣,吩咐是談不上的,隻是孤如今蒙陛下信任,忝為首輔,既然諸公謙遜,那孤便拋磚引玉,先說一下孤去太原後朝廷方麵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項罷。”

九名大臣一起拱手施禮,一起恭請秦王示下。

李曜便道:“鳳翔、蜀中新定,王建自焚且不去說,李茂貞及王建之黨羽也大多被押解長安,但仍有個別漏網之魚潛逃民間。雖然在朝廷大兵壓境之下,這些人難有作為,但一俟朝廷威壓稍輕,也難保不會有居心叵測之輩借機生事。尤其是此番孤走得匆忙,許多後續安置之策尚未來得及布置執行,更要提防野心家們反噬。”

他微微一頓,安排道:“我意,此事須從文武兩個方麵著手防備:文的方麵,陸相公,你須得將未納入南衙禁軍體係的鳳翔軍、蜀軍降卒利用起來,著手安排幾處農田水利建設,用這些被裁撤的鳳翔軍、蜀軍為工,以近似徭役的方式,將他們固定起來,不使其有被人蠱惑利用之機。劉相公,你須得檢點關南、蜀地戶籍、賬簿,清點其府庫,然後綜合朝廷國庫情況,為關南、蜀地減免一些苛捐雜稅,穩定關南、蜀地民心。李相公,偽蜀國有哪些人是被迫跟隨王建作亂的,你要細細分辨,為勢所逼者,按照原官降級一品使用,其餘罪責暫且不予追究;慫恿王建僭位稱帝的,須得嚴懲;不為王建所迫,堅持正道,未曾同流合汙的,要予以嘉獎,特別是對於其中實有才幹,品端名正之人,要拔擢重用;至於關南,李茂貞好歹未曾僭位稱帝,其地官員,除各節帥府官吏之外,其餘暫且留任。崔相公,你是當世名門出身,名望卓著,又是禮部尚書,因此關南、蜀地的儒、道、釋等各路名流,須得你來安撫,總須讓他們知道,我朝廷大度,不會因王建等一小撮逆賊而胡亂遷怒他人。”

四名宰相如今在李曜麵前,那是比對皇帝還“尊敬”,也不擺宰相架子,聞言直接起身領命。李曜擺擺手,示意不必如此,又對王摶道:“王相公,勞你居中調度。”

王摶拱手道:“遵大王教令。”

李曜微微詫異,看了眾人一眼,見他們也有些意外,暗道:“我是以中書令的名義掌控中樞的,現在我得封秦王,他平時不稱我右相,卻稱呼大王,還勉強可以說是按照地位最高的爵位來尊稱。可我明明是以首輔身份下達政令,他卻說‘遵大王教令’,王摶這是要做什麽?想把我這個秦王抬得跟李世民那個秦王的地位一般麽?”

他心中念頭如閃電一般轉過:“李世民未登基前能給各地下達命令,那是因為他身兼十幾個重要職務,下麵未免各種稱呼喊得人暈頭轉向,才統一以秦王稱之。如今我的職務雖然也不少,但關鍵職務並不如李世民那麽多,王摶這麽回答,就顯得有些過了……難道他是用這個方法,婉轉地回答剛才托嫣然轉達給他的那件事?”

李曜現在職務按說也很是不少,用官方的表述方法,應該是“天下兵馬副元帥、太尉、中書令、左右十二衛大將軍、河東四麵總攬後勤諸事調度大行台尚書左仆射、河中尹、河中晉絳慈隰等州節度觀察處置等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太子太保、上柱國、秦王存曜”,而且這還不包括仗雖打完但編製還沒來得及裁撤的兩川行營都統等臨時性職務。(無風注:據某些史家考證,這種一溜兒的官職,如果是宣讀詔書,是要連續一口氣念完的,個人覺得這種天使必須得是鐵肺……)

而李世民的話,則是“天策上將、太尉、尚書令、陝東道大行台尚書令、益州道行台尚書令、雍州牧、蒲州都督、領十二衛大將軍、中書令、上柱國、秦王世民”,他還時不時有“左右武侯大將軍”、“涼州總管”等各種職務加身。(無風注:太宗威武……天策上將自己開府不說,中書令和尚書令,三省裏頭兩省長官一起兼了……李淵真是開父子店的。)

但王摶這樣說了之後,眾人雖然略有些意外,卻也沒有任何一人表示反對或者出言提醒,而是就此默認。

李曜自然不會主動對此表示疑問,就當未曾注意一般,他轉頭對史建瑭與郭崇韜道:“武的方麵,總參要隨時關注南衙諸軍的整訓情況,此前對蜀軍作戰時孤就發現我軍的訓練水平嚴重下降,這一點國寶應該體會尤深。”

史建瑭深有同感,點頭道:“劍門之戰時,我軍的戰鬥力水平,隻相當於同等兵力下老開山軍的一半,甚至不到,的確甚為堪憂。”

李曜點了點頭:“正因如此,更要嚴抓訓練,盡快提升戰力。要知道如今朝廷兵力看似龐大,實際上在鳳翔、蜀中,兵力都不及從前一半。而麵對可能出現的反賊,無論政務上何等用心,軍務上都不能有絲毫懈怠。安時,整編和訓練,是你的職責,務須抓緊。”

郭崇韜抱拳一禮:“大王放心,仆必全力以赴,不負大王重托。”

李曜又對史建瑭道:“國寶,南衙諸軍除了鎮守當地,還要負責對可能出現的反賊實施圍剿,這是防範及作戰任務,是你的責任範圍,孤就托付給你了。”

史建瑭挺直腰杆,抱拳一禮:“大王盡管寬心,仆將親赴漢中,居中坐鎮,無論鳳翔還是蜀地,隻要有膽敢為逆者,必死無疑。”

李曜擺手道:“作戰,孤不疑你,但此事關鍵在於防微杜漸,而不是事後懲戒,你此次的任務,不是難在叛逆出現後去平叛,而是使叛逆之輩膽寒心喪,根本不敢冒頭,你明白嗎?”

史建瑭微微愕然,然後麵色堅定,點頭道:“仆必細思其中關要,震懾兩地餘孽。”

李曜點了點頭,想了想,還是再交代一句:“如果確實有人有此賊心,而又被你掌握,孤允許你在不得已之時使用引蛇出洞之策,但要盡量避免戰事擴大和拖延,爭取引出亂賊之後,一戰定乾坤!”

史建瑭再次領命,雖然他知道秦王這話也隻是防微杜漸,或許兩地餘孽早已落膽,根本不敢再次生事,但深知秦王為人謹慎的他,還是老老實實領命。

李曜吩咐完他二人,又將頭轉向了李承嗣和李嗣恩。

“此番孤往太原,其中緣故,你二人盡知。”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李曜絲毫不曾對這件眾人不約而同保持沉默的事情諱言,他平靜地道:“孤已命左右天策、左右羽林四軍北上晉州,不過若未得孤王命令,他們此去便隻是整訓而已……你二人出身晉王麾下,此番若也前往晉州,孤怕你們心中鬱鬱難決,是以留你們在長安,為孤守好這大唐兩百餘年帝都。”

李承嗣與李嗣恩對視一眼,皆是麵現苦笑。他二人心中清楚,李曜這一安排,看似對他們的信任有所保留,實則也的確如他剛才所說的,怕他們“心中鬱鬱難決”。

當初與李存信相爭之時,他們二人都可以毫無保留地支持李曜,但那畢竟隻是李存信,如果對方換做晉王李克用,他們二人還能這麽堅決麽?自然不能。雖然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真有那麽一天,自己將會如何選擇,但“鬱鬱難決”必然是最能形容他們心態的詞匯了。

而反過頭來看,李曜留他們二人鎮守長安,其實也保留了足夠的信任——長安可是現在李曜勢力下的重中之重了。如無長安,李曜的河中、華州、鄜坊等地,便無法與鳳翔、金商、興元以及兩川相連,而且一旦失去長安,“奉天子以討不臣”的名號也必然隨之喪失。如果說不讓他二人北上晉州,是對他們的忠誠有所保留的表現,那麽讓他們留守長安這最為關要的帝國京都,則偏偏又是對他們的極大信任。

這話看起來十分矛盾,但其實也很好理解,無非是說:在他們不直麵李克用時,李曜對他們足夠信任;但如果讓他們麵對李克用,李曜的信任就有所保留了——當然這一點也可以看做是李曜不想他們為難。換句話說,也是為他們避免了一場痛苦的選擇。

李承嗣與李嗣恩同時沉默了片刻,李嗣恩先開口回答道:“大王,無論此番結果如何,神策右軍都隻會駐守長安,哪也不去,直到大王歸來。”他是李克用義兒身份,有些話自然不能隨便亂說,而他本來就是直腸子性格,讓他口是心非,他也做不到。

李曜並未對這句話表示不滿,隻是點了點頭,朝李承嗣看去。

李承嗣歎了一聲,拱手道:“仆從軍近二十載,別的不懂,隻會打仗。幸蒙大王信重,委仆以鎮守長安之重任,敢不盡心竭力?大王此去,萬望珍重,長安若有半分差池,仆便將這項上人頭,奉於大王案前。”

李曜哈哈一笑,搖頭道:“你等無須說得好似要生離死別了一般,晉王對孤恩重如山,曆來信任有加,否則哪有孤王今日?此番拜壽之事,看似怪異,其實或許隻是晉王惱我許久未曾前去看他,未必有什麽大麻煩。孤所有的準備,也隻是擔心晉王身邊有小人挑撥離間,甚至是某些心懷叵測的敵對勢力收買了什麽人,想來破壞晉王與我之間的父子之情。須知我大唐以孝治天下,這種卑劣的伎倆,一時或能蠱惑於人,但隻要孤誠心誠意向晉王解釋,以晉王之雅量高致、明心正德,又豈會做那等親者痛、仇者快之事,徒令對手恥笑?”

他雖然將話這般說了,但王摶仍麵有憂色,緩緩道:“大王與晉王,雖是父子,有句話某本不當講,然則同為中樞宰執,卻又不得不言:而今大王身係朝廷安危寧亂,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此番北上太原,終究是有些……”

李曜不知王笉是否將自己的布置告之過王摶,但既然王摶有此一說,他也隻能繼續裝傻充愣,開解道:“誒,王相公這話,孤可不能苟同了,所謂‘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為父賀壽,此人子應有之義,若連此事亦不能為,何所謂君子?”

王摶聞之,隻得歎息一聲,不敢再勸。因為在大唐,一個人若被認為不孝,則這一汙點足以抹殺此人一切功勞和美德!

“百善孝為先”之說由來已久,我中華民族的孝文化曆史悠久,源源流長。在傳統文化中,孝文化最受推崇。孝文化萌芽於堯舜的宗法、農經時代。《史記·五帝本記》載,“舜二十歲以孝聞名”,中國二十四孝“感天動地篇”記述,舜的父親是個昧盲人,後母頑固,同父異母弟弟象,為人桀驁不馴。他們都想殺掉舜,舜卻恭順地行事,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堯帝“舉孝廉,得知舜仁孝,以女嫁之”。舜接堯帝位後,以德、孝治國,社會歌舞升平,萬民豐衣足食。

孔子也非常重視孝悌,把孝悌作為實行“仁”的根本,提出“三年無改於父道”、“父母在,不遠遊”等一係列孝悌主張。孟子也把孝悌視為基本的道德規範。秦漢時的《孝經》則進一步提出:“孝為百行之首。”

漢代“以孝治天下”,孝悌則成為人們做人的準則和行為的規範。惠帝表彰“孝悌”,呂後“舉孝授官”,文帝“置《孝經》博士”。漢代孝子黃香為父暖被、董永賣身葬父以及三國時期孝子孟宗哭竹等事跡,都是因“孝行感天”而得名。

孝是中國特有的一種文化表現,它的影響力強大到不容置疑。

即使在選官製度上,也體現出對孝的提倡。漢代選拔官吏的科目之一就是“孝廉”,孝廉就是孝順父母、辦事廉正的意思。始於董仲舒賢良對策時的奏請,由各郡國在所屬吏民中薦舉孝、廉各一人。後合稱為“孝廉”。如果鄉裏有人以孝出了名,地方長官是有責任向上推薦的,而且還可以直接任用。而反過來,如果有人不想做官了,那麽“親養父母”是最好的托詞。因為最高統治者標榜孝道,對這個理由不得不予以準許。譬如漢代的李密不願為官,寫《陳情表》上書曰:“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猶蒙矜育,況臣孤苦,特為尤甚。”“臣無祖母,無以至今;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說自己是老祖母撫養長大的,現在老祖母老了,需要自己在身邊孝順、贍養。

而到大唐時節,孝文化又有了更大的發展和進步,依照唐律的規定,凡是侍奉父母不“善”的,以不孝罪而給予處罰,譬如違反教令、聞父母喪而不舉哀等違反“善事父母”的行為都屬於此例。甚至,為了讓子孫盡心盡力地照顧好長輩,父母在世時,如果子孫攢私房錢或者要求分家的,也要處以三年徒刑。

而且,侍丁養老之製在唐朝也得到進一步完善。“男子七十五以上,婦人七十以上,中男一人為侍。八十以上令式從事(依有關法令辦理)”,“諸年八十及篤疾,給侍一人;九十,二人;百歲,五人。”若子孫人數不夠,“聽取近親”,“無近親,外取白丁”。以非親屬之白丁,免役以養孤老,這種“侍丁”就是國家雇請的了。對孤寡老疾的經常性濟養,唐令還規定:“諸鰥寡孤獨貧窮老疾不能自存者,令近親收養。若無近親,付鄉裏安恤。”

大唐不僅在物質生活方麵充分體現了孝文化的深刻內涵,而且把孝文化上升到了精神層麵,那就是“色養”。何謂“色養”?《論語·為政》裏說:“子遊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子夏問孝。子曰:‘色難。’”後來朱熹集注:“色難,謂事親之際,惟色為難也。”一說,謂承順父母顏色。何晏集解引包鹹曰“色難者,謂承順父母顏色乃為難也。”後因稱人子和顏悅色奉養父母或承順父母顏色為“色養”,說的是子孫要給予父母精神上的慰藉。

唐初名相房玄齡在對父母“色養”方麵堪稱典範,《貞觀政要》卷五有言:司空房玄齡事繼母,能以色養,恭謹過人。其母病,請醫人至門,必迎拜垂泣。及居喪,尤甚柴毀。太宗命散騎常侍劉洎就加寬譬,遺寢床、粥食、鹽菜。

由此可見,“孝”在此時,被認為具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價值。隻有在家孝敬父母,在外才能忠於國君。修身,才會齊家,也才有國治天下平。

李曜之所以有偌大的君子名聲,在李克用致函之後,也不得不放下手頭一切雜事準備北上,正是因為在這個時代,你可以刻薄、可以吝嗇、可以嗜殺、可以暴虐,但絕不可以被冠以“不孝”二字。要知道,唐朝的曆代皇帝諡號,無一例外地都加進了一個“孝”字,足見連皇帝都不敢在這個問題上疏忽半點,更何況李曜這個還不是皇帝的區區朝廷宰執?

當初他還是“李五郎”時,被那對兄弟逼成那樣,隻因為老父幫著他們,就不得不處處忍讓,最終含冤斷情,何也?不敢對抗這洪流一般的孝道是也。若以後世某些做兒女的習慣,動不動就頂嘴,動不動就在父母麵前發脾氣、摔東西,在古時隻怕早就被官府處理,然後被街坊鄰裏當作反麵教材反複宣傳了。

因此李曜一說這話,就算王摶再怎麽覺得危險,覺得不該去,也無法再勸,偏殿中的氣氛,頓時顯得有些怪異。

劉崇望人老成精,見狀便出來插了一嘴,道:“大王,某執掌度支,近來有一事為難,想請大王指點。”

李曜略微好奇,劉崇望這位老相公對得起他的名字,一直是地位尊崇、德高望重的,過去在自己麵前說話雖然客氣,但卻很少這般,簡直有些低聲下氣了,不知今日卻是為何?當下便道:“豈敢,豈敢,閣老有話但說無妨。”

劉崇望正色道:“南衙北衙,俱為朝廷兵馬,當由朝廷出資養兵,然則,如今南北二衙,有兵二十五萬餘眾,乃是過去神策三倍。朝廷自大王入中樞以來,固然收支漸豐,然則供養二十五萬餘眾,實是吃緊。更兼這南北二衙新軍,乃是以此前河中精銳為範,甲堅兵利、食貨甚豐,錢帛花費,倍於神策。度支經過計算,若如此養兵,每年足須耗費四百三十萬貫!大王,中樞財政如何,無人更比大王明了,去年歲入頗增,也不過七百六十三萬貫,試問大王,如此可長久乎?”

李曜點了點頭,道:“如此來看,軍費開支所占國用比例的確上漲了不少,但是閣老也該看到,去年朝廷用兵不斷,這才是軍費大漲的主要原因。若是承平之時,軍費也不過百三四十萬貫左右。而且從國庫盈餘來看,雖然軍費大漲,但國庫反而盈餘了二十餘萬貫,比此前年年赤字——我是說虧空——總強了不少。而且,孤預計今年國庫收入還將繼續上漲,閣老無須為軍費擔憂。”

劉崇望壽眉一挑,本想指出李曜這是避重就輕,想想還是算了。原來劉崇望原本的意思是說李曜借機將自己麾下的河中軍改為南北二衙禁軍,如此一來,朝廷出錢供應禁軍,但禁軍本身卻隻聽命於他,未免太精明了一些。但他又想道,若非李曜的鼓勵工商,而連續的戰爭導致包括軍械監自身在內的各種“工商企業”所繳納的商稅大幅提高,因而國庫的確“扭虧為盈”,那朝廷欠大唐錢莊的錢隻怕真要更多了。兩相抵消,劉崇望決定忍了——少賺總比虧本好不是麽?

王摶見劉崇望把話題引開,而李曜北上太原之事又無法再勸,隻好也拿出政事來談。便也拱手道:“大王,有件事須得大王首肯決斷。”

李曜知道自己最近在朝中時間太少,朝廷裏肯定堆積了不少隻有自己才能定論的事情需要處理,便點頭道:“王相公請說。”

王摶道:“沙州傳來消息,沙、瓜兩地豪族聯手推翻李明振諸子統治,重新將歸義軍大權交還給了張承奉,如今張承奉遣使上表,請朝廷正是冊封他為歸義軍節度使。如今朝廷究竟該命誰為正溯,還請大王決斷。”

李曜卻愕然一愣:“歸義軍?”

王摶等人同時一怔,秦王竟不知道歸義軍?

好在李曜腦中存著這具身體本身的記憶,忽然想起來歸義軍是怎麽回事了——他隻是此前從未關注過歸義軍,剛才才陡然一愣。

所謂歸義軍,是在宣宗大中五年時,推翻吐蕃而崛起的,其節鎮治所在沙州——即後世敦煌。

所謂沙州,從漢至隋這一段時期,一直叫做敦煌郡,唐初改名為沙州,下轄敦煌、壽昌兩縣。沙州地處河西走廊最西端,也是進入塔克拉瑪幹沙漠的東大門,屬於兵家必爭的戰略要地。

唐初,大唐在河西節度使治下,有八軍之說(赤水、大鬥、建康、寧寇、玉門、墨離、豆盧、新泉),沙州的主要軍事力量正是常駐邊防軍“豆盧軍”約4300人。豆盧軍的主要兵員為降伏唐朝的吐穀渾番兵——豆盧這名字有點怪,其實就是因為它就是出於吐穀渾語,意為“歸義”。

在太宗、高宗乃至玄宗前期,突厥和吐穀渾基本上已經是被大唐打得半死不活了,而吐蕃還是個成長中的楞頭青,因此大唐在西域一直獨孤求敗,甘州(張掖),肅州(酒泉),沙洲(敦煌),瓜州,涼州(武威),蘭州,伊州,西州,庭州,廓州,鄯州,河州,岷州均是唐在西域的重要城鎮和半軍事要塞,在令高仙芝“一敗成名”的怛羅斯之戰前,大唐的擴張達到了頂峰。

安史之亂爆發後,玄宗倉皇逃往成都,兒子肅宗卻在靈武即位,於是玄宗就很莫名其妙的“被太上皇”了,從此基本退出曆史舞台。考慮到西域戰亂不斷,軍隊的戰鬥力很強,很沒有安全感的肅宗便命令西域諸軍迅速勤王,一夜之間,大唐在西域的15萬主力精兵奉命東進,西域立時處於軍事真空狀態。

本來在青海,哥舒翰的對吐蕃作戰打的有聲有色,吐蕃一時還要躲著這位名將走路,但大亂之中,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等堪一戰的大將們因為朝廷失策,陸續死於非命,吐蕃實在是不下手都不好意思,終於在乾元元年趁勢北上,逐漸頂不住的朝廷被迫在寶應二年設立了一個神奇的職位“河已西副元帥”(無風注:這名稱沒寫錯。),這職位有點像明朝的遼東經略使,不過比經略使還要更慘的是,連像樣的正規部隊都沒有,主要任務是整合河西、北庭、安西三地的殘餘唐軍,抵抗吐蕃的攻勢。

雖然初期的抵抗取得了一定成效,但首任的河已西副元帥楊誌烈在永泰元年在涼州抵抗吐蕃時,由於“士卒不為用”,隻得往甘州逃命,於途中被沙陀人所殺。隨後大曆元年,吐蕃人攻陷河西重鎮甘州,肅州。再第二年,作為楊誌烈族弟而繼任的河已西副元帥楊休明戰事繼續不利,隻得“轉進”到了沙州。由於吐蕃控製了大片中間地帶,因此河西,安西,北庭三地唐軍互相失去聯係,隻得各自為戰。

楊休明大約死於大曆二年,當時的河西觀察使周鼎被迫挑起大梁。在之後的十餘年間,唐軍在河西走廊的各個要塞和城市都在孤立無援的境地下為吐蕃逐一擊破,最後周鼎發現,自己真正能夠控製的也隻限於沙州這最後一鎮。

從大曆五年(770)開始,沙州就一直持續受到吐蕃圍攻,周鼎一邊固守,一邊不斷嚐試向大唐名義上的盟友回鶻求援,但是很明顯,如果屠了兩回洛陽的回鶻都靠得住,母豬肯定會上樹了。看到城中糧草將盡,周鼎打算焚城,率領軍民突圍東進。即使在對當時情況了解不多的李曜看來,這也是個非常不靠譜的決定——可以參考攜帶軍民南下的劉備所遭遇的當陽長阪追擊戰。因此周鼎的決定立刻引發了沙州軍隊的意見分歧,具有強烈國家榮譽感的部將們認為一旦放棄沙州,沙州將“永不為唐土”。意見分歧隨即導致暴力衝突,最終的結果是安西都知兵馬使閻朝“縊殺周鼎”,率領軍民繼續抵抗。

周鼎被殺之後,確實沒人再主張突圍了,但是軍糧的問題仍然沒解決。閻朝隻好下令“出綾一端,募麥一鬥”,搞了一次內部的石油換食品運動,可能大唐這時候的愛國情緒還比較濃厚,結果居然是應者甚眾。但即使是這樣,到建中二年(781)的時候,沙州還是彈盡糧絕了,麵臨絕境。閻朝努力做到了最好——他和吐蕃的大將綺心兒鄭重約定,獻城沙州民眾將不會被外遷後,方才同意投降——這讓李曜想起《天國王朝》裏和薩拉丁相約、守衛耶路撒冷的巴裏安。

於是十一年的沙州圍城至此終於結束,雖然最終難免陷落,但是城中的漢人大姓張、李、索等氏族都沒有流離失所,保存了日後能夠讓歸義軍光複沙州的星星之火。

沙州陷落之後,當地民眾雖然沒有被驅逐,麵臨的也是噩夢一般的日子——如果僅僅是換個節度使那也就罷了,問題是,吐蕃是個奴隸製的國家!(無風注:實際上一直到1950年西藏解放前,西藏還仍然遍地是農奴……)

結果毫無疑問,吐蕃人視漢民為賤民,在河西諸城生活的漢人被告知,走在大街上遇到吐蕃人時必須彎腰低頭,不得直視。對待奴隸,奴隸主們當然不視其為生命,而是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丁狀者淪為奴婢,種田放牧,贏老者鹹殺之,或斷手鑿目,棄之而去”的情況比比皆是。

為了斷絕當地漢人和中原唐朝的血脈和情感聯係,吐蕃人還要求漢民不得穿著漢族服裝,必須如吐蕃人一般,辮發左衽(無風注:漢服均是右衽,即衣服左領壓住右領,對麵看是個y形狀,少數民族正好相反。這是由於漢族以右為尊,少數民族以左為尊,要把尊的一邊掩起來。對於漢民來說,左衽的隻有兩種人,死者或者蠻夷,所以在一些漢人畫作裏麵,有時能看到左衽的人,其實那是暗指已經去世的人)。每年的春節是漢人唯一被準許身著漢服的日子,沙州的漢人在家裏穿著漢服祭拜祖先,都痛苦得淚流滿麵。

建中元年(780),當時的太常少卿(禮部負責祭祀的官員)韋倫在奉命出使吐蕃後,路經隴西一帶返回長安,一路見當地漢人“毛裘篷首,窺覷牆隙”,有人哭泣、有人向東跪拜、還有人密奏吐蕃在當地的虛實,盼望唐軍前來收複失地。

但是很可惜,四十多年後,唐軍依然沒來。

穆宗長慶二年(822年),大理卿劉元鼎前往吐蕃會盟,路過龍支城(青海樂都),有上千名老人沿路拜泣,自稱是當年被俘的唐軍,問當今天子安否,“子孫未忍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兵何日來?”

一個“未忍”,道盡多少艱辛,不知聽到這些話的劉元鼎,是難過、尷尬,還是無奈?

這一切,一直到張義潮舉起光複沙州的大旗,才得到改變。

和後世橫跨亞歐大陸的蒙古帝國有相似之處的是:吐蕃人同樣善戰(確實給唐造成了極大的困擾,並且攻占過長安)、也同樣不善於管理。河西之地,本來土地並非貧瘠,在大唐統治時曾經修築過很多水利和農業設施,但吐蕃統治之後,開始逐年荒蕪。

同時,大唐在由盛轉衰時,幸運地出現了一代名相李泌。李泌是中唐時傑出的政治家,曆玄宗至德宗四代帝王,始終進退自如。在李泌的政策指引下,唐與回鶻、阿拉伯、南詔等國共同結盟、構建起了針對吐蕃的包圍圈,吐蕃從此在政治上進入絕境,無力擴張。不能擴張,也就無法掠奪,不善經營管理領地帶來的惡劣後果開始變得尖銳起來。

會昌年間(841-846),由於連年災害,吐蕃發生了大規模的饑荒,餓殍遍地。會昌二年,吐蕃讚普郎達瑪遇刺,死時無子,內臣立了他妻子綝氏的一個內侄名叫雲丹的為新讚普(這人選離譜得真是太遠了),自然引起多方不服,從此吐蕃陷入內戰。

在內戰中取得階段性勝利的人是原吐蕃大將尚恐熱(又名論恐熱),在擊敗了主要對手之後,尚恐熱自封為吐蕃宰相,縱兵大掠河西,“殺其丁壯,劓刖其羸老及婦人”。

大唐看出吐蕃的窮途末路,在國力衰敗的情況下仍試圖派兵向西小規模進軍。大中元年(847)五月,河東節度使王宰率代北諸軍,於鹽州大敗尚恐熱所率吐蕃軍。次年十二月,鳳翔節度使崔珙奏“破吐蕃,克清水”,並一舉收複了原州、石門等六關和威州、扶州。吐蕃的凶殘和唐軍的局部勝利,刺激了張義潮最終發動了沙州起義。

張義潮,生於貞元十五年(無風注:實際上曆史考證認為隻是這一年“前後”,本書裏隻好定論,但請注意這隻是小說之言。),沙州敦煌縣神沙鄉人,是沙州陷落後在吐蕃的統治下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張氏在河西,是名門望族,世居沙州,張義潮的父親張謙逸曾在朝為官,官至工部尚書。張義潮一代有史料記載的張氏兄妹共三人,長兄張義譚,相對低調的一個寬厚長者,一直自願隱身於張義潮身後;姐姐張媚媚,出家為尼,法號了空;另外的幼弟,就是張義潮。

據傳言,張義潮最崇拜的人是高仙芝部下的第一大將封常清,立誌以封常清為榜樣,曾一筆一畫地抄寫封常清在安史之亂中被誣陷處死前所作的《封常清謝死表聞》。耳聞目睹當地漢人被壓迫的悲慘生活,張義潮對吐蕃統治下的沙州現狀極為不滿。但是由於吐蕃之前的高壓統治,一直隱忍到五十歲。

張義潮自幼習文練武,極有謀略。按照張家自己略帶誇張的記載,是“得孫武、白起之精,見韜鈐(古代兵書《六韜》、《玉鈐篇》的並稱,泛指兵書)之骨髓”。當此時機,張義潮“知吐蕃之運盡,誓心歸國,決心無疑”。

張義潮起義的核心力量來自於三方麵:望族、僧侶和當地豪傑。當年沙州陷落的時候,名門望族的保全為起義提供了充足的物質準備;僧侶的協助擴大了起義在民間的影響力和認同感;而豪傑成為了起義中的中高層骨幹領袖,在張義潮和普通民眾的中間層級起到了很重要的紐帶作用。另外,作為兄長的張義譚也參加了起義,並起到了一定的領袖作用,也成為張家“雙核心”之一。

大中二年(公元848年),沙州起義爆發。義軍趁城內吐蕃兵力空虛之際,發動突然攻擊,“漢人皆助之”。吐蕃軍在慌亂之中沒有組織起有效防禦,竟然被逐出城外,之後雖然不甘心進行了多次反撲,但終於沒能奪回城池的控製權。在某些傳說中還有“啟武侯之八陣,縱燒牛之策”的說法,李曜也曾聽說,但他顯然不信——他自己還能“引天雷”呢。

沙州光複之後,借此事件的影響力,河西地區的漢民起義此起彼伏,先後都和張義潮取得了聯係,並陸續歸附。張義潮作為起義的發起者和領導者,實際上已成為沙州最高軍事和行政長官,他不得不開始考慮後續對策。

在起義之前,張義潮就已經明確的將“歸國”作為口號。起義之後,一方麵義軍要麵臨吐蕃反撲的壓力,另一方麵需要將“歸國”的策略延續到底,張義潮決定向長安的朝廷派遣使者,傳遞河西光複的消息,並尋求朝廷正規軍的軍事支持。

沙州和長安,相隔數千裏,而且途中盡是吐蕃人的勢力範圍,使者的行程之艱險可想而知。為了確保信息能夠到達,張義潮派出了十隊使者,攜帶十份完全相同的文書,由沙州出發,分別向十個不同的方向在沙漠中繞行東進。為了盡量迷惑信佛教的吐蕃人,在使者中還安排了大量的僧侶,以保障旅途的安全。

這些使者的旅行非常悲壯,在東進的途中,有九隊人馬或者被吐蕃軍隊追擊、或者迷失方向、或者因為其他不為人知的原因,最終在莽莽大漠之中沉默的消失。隻有敦煌高僧悟真率領的一隊使者,在向東北繞行三千裏之遠後,脫離吐蕃的勢力範圍,僥幸到達了位於後世蒙古的、大唐針對回鶻設立的邊防軍——天德軍的駐地(無風注:本書中,該軍現在在李克用手上)。在一路上,這隊使者穿越的沙漠地帶就超過兩千裏,可謂九死一生。

在天德軍防禦使李丕的協助護送下,悟真的使者隊伍終於在大中四年(850)正月,又經過上千裏的旅行從天德軍駐地到達長安。至此,十隊使者活下來的寥寥無幾,能夠在朝廷眼中留下名字的,唯有悟真一人。

然而,整個長安城都因為此隊使者的到來而轟動了!

早在六十多年前朝廷失去河西的控製權之後,除了有限的幾次路經河西的從吐蕃歸來的使者的報告,朝廷沒有任何關於此地的消息。沒有任何人能想到,河西的漢人僅憑民間的力量竟然收複了失地!唐宣宗下令以盛大的規模迎接了使者的隊伍,並稱讚說:“關西出將,豈虛也哉!”。悟真因為其功績還被封為“京城臨壇大德”(對有修為和德行的僧人的敬稱),以作表彰。

由於路途的艱險,悟真到達長安的時候,張義潮起義已經過去了兩年。在這兩年中,張義潮並未被動等待使者的消息(否則怎麽可能被稱為晚唐的名將),他十分清楚人力和物質對戰爭的作用,馬上整頓沙州的生產,走“繕甲兵,耕且戰”的藏兵於民路線,並四處出擊,與各地起義的其他漢民一起擴大戰果。大中三年(849),張義潮收複甘州、肅州;大中四年,再收複伊州,吐蕃在河西的統治已經搖搖欲墜。

盡管沒有得到正規軍的直接軍事支援,但是前往長安的信使帶回的朝廷褒獎還是極大的鼓舞了義軍的士氣。大中五年(851),張義潮率領義軍發動了對吐蕃的全麵攻勢,不到一年的時間,除涼州之外的河西之地全部收複,飽受內亂之苦的吐蕃軍統治再也不複一百年前的威勢,瞬間土崩瓦解,一觸即潰的吐蕃軍隊也隻得逃往最後的據點涼州。

看到東進的路線已經被打通,張義潮意識到自己需要得到朝廷的支持和承認。但是張義潮明白一個道理:功高震主。尤其是在有像安祿山史思明這樣的掌兵大將在外做亂的先例下,如何能夠讓朝廷對自己放心?張義潮和作為義軍重要領袖的兄長張義譚兩人經過商議,做出了關於權力交接的重要決定——派遣張義譚入朝為人質,張義潮主持河西軍政大局;張義潮之後,由張義譚之子張淮深繼任。

大中五年(851)八月,張義潮向長安派出規模宏大的信使隊伍,當然吐蕃已經退走,本次的出使就沒有什麽危險性了。這支信使隊一行二十九人,首領為張義潭,還有沙洲本地的豪族李明達、李明振、押衙吳安正等人,攜帶著河西十一州(瓜州、沙州、伊州、西州、甘州、肅州、蘭州、鄯州、河州、岷州、廓州)的圖籍,入長安向皇帝告捷表功。

在時隔不到兩年後再次收到振奮人心的消息,唐宣宗的心情是可以想象的!於是,興奮的他下達詔書,表彰張義潮和義軍的忠勇,詔書寫張義潮“抗忠臣之丹心,折昆夷之長角。竇融河西之故事,見於盛時;李陵教射之奇兵,無非義旅”,這已經是非常高的評價了。

十一月,朝廷於沙州正式建立歸義軍,與之前豆盧軍的“歸義”之意一脈相承。授張義潮歸義軍節度使、十一州觀察使,管內觀察處置,檢校禮部尚書,兼金吾大將軍;拜李明達為河西節度衙兼監察禦史;拜李明振為涼州司馬檢校國子祭酒,禦史中丞,授吳安正為武衛有差;而作為人質留在長安的張義潭則被授為金吾衛大將軍。

然而,即使被大唐朝廷承認,但實際上的幫助還是沒有。張義潮麵臨的,依然是四麵遇敵的嚴峻形勢:南麵和涼州的吐蕃、北麵虎視眈眈的回鶻、東麵的黨項、西南的吐穀渾殘部等等,都讓河西的局勢複雜無比。

僅在大中十年(856)到十一年間,歸義軍就經曆了三場大規模戰鬥:

第一戰:吐穀渾追擊戰。大中十年,腦殘的吐穀渾王完全沒有判斷清楚形勢,帶兵前往沙州劫掠,結果張義潮親自帶兵星夜出擊,兩軍遭遇後,吐穀渾軍攝於張義潮的威名,竟然不戰而逃。張義潮帶兵追擊一千多裏,深入吐穀渾境內,活捉其宰相三人,並當場斬首。最後全軍高唱凱歌《大陣樂》,凱旋而回。從此吐穀渾不敢再輕易進入河西。

第二戰:納職奔襲戰。伊州是河西十一州之一,位於沙州以北千裏之外。而納職縣位於伊州之西。公元846年左右,對唐王朝一直傲氣逼人的回鶻政權因為在和吐蕃的對抗中國力衰落,又因內訌不斷,被反抗的黠嘎斯部族推翻而滅亡,各回鶻部族雖然仍然具有相當戰力,但失去了向心力的他們也隻得被迫分批向各方向遷徙,以仆固俊為首領的北庭回鶻部族選擇了追隨張義潮。而居住在納職的回鶻部族就和吐蕃殘兵相互勾結,一直為害鄉裏。大中十年六月,張義潮從沙州帶兵長途奔襲,回鶻兵一時沒有準備,措手不及之間被圍攻而屍橫遍野。歸義軍反掠回鶻人的駝馬上萬頭,大勝而回。

第三戰:由於李曜記憶得不是太清楚,隻知道是叛亂的部分回鶻人劫持了唐朝的回鶻使王端章,張義潮聞之大怒,引兵討之。雖然結果並不清楚,但從交戰雙方的力量對比和歸義軍後續的發展情況來看,應當至少沒有戰敗。

基本平定河西的各種禍亂之後,歸義軍的兵鋒指向了吐蕃在河西的最後一個據點:涼州。

涼州是原河西節度使的治所,從河已西副元帥楊誌烈敗逃算起,已經落在吐蕃軍手中將近一百年之久。作為嵌入河西的最後一根釘子,吐蕃人也擺出了絕不鬆口的架勢,作為戰略要地,涼州的得與失決定了新生的歸義軍能否長久穩定的發展,大中十二年(858),張義潮與侄子兼繼承人張淮深一起起兵,東征涼州。

雖然做了充足的準備,但東征的兵力並不多,隻有漢軍和歸順的吐蕃軍共計七千人,以這點兵力進攻占有地利和人數優勢的敵軍,難度可想而知。畢竟吐蕃不是後期衰落到低穀的北魏,張義潮也不是戰神之神白袍陳慶之,於是雙方在涼州展開了長達三年的拉鋸戰。有詩讚道:“漢家持刃如霜雪,虜騎天寬無處逃,頭中鋒矢陪壟土,血濺戎屍透戰襖”,雖然有藝術誇張的傳奇成分,但戰場之慘烈也可見一斑。

鹹通二年(861),張義潮終於攻克涼州。張義潮收複涼州後,即刻表奏朝廷“河隴陷沒百餘年,至是悉複故地”。鹹通四年(863)朝廷複置涼州節度使,統領涼、洮、西、鄯、河、臨六州,仍然以涼州為治所,由張義潮兼領涼州節度使。當時的唐人感歎於張義潮的不世功業,寫下這樣的詩句來讚揚張義潮:“河西淪落百餘年,路阻蕭關雁信稀。賴得將軍開舊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張義潮在河西的行動是非常成功的,但這卻並不代表大唐的成功。安史之亂後,大唐國力逐漸衰微,根本沒有餘力涉足西域事務。在得到人質(張義譚)之後,朝廷能夠做的隻不過是讓張義潮在河西權宜處理,張義潮由此身兼節度使、觀察使、營田支度使等職位,一手把握軍事、行政、財經大權。

張義潮的出色之處在於,他不僅僅是一員戰將,出身世族的他更兼具有經濟頭腦和處理政務的手段。在他的統治下,軍事上,北庭回鶻和部分吐蕃降軍正式成為麾下的重要軍事力量,士卒日夜操練,厲兵秣馬,從未給外敵任何染指的機會;經濟上,張義潮廢除了吐蕃統治時的各種歧視,恢複了灌溉和水利係統,讓沙州出現了多年未有的五穀豐登的景象;行政上,張義潮重建了唐前期在這裏實行過的“州-縣-鄉-裏”製,在沙洲城內,歸義軍還恢複了唐前期實行過的城坊製度和坊巷的稱謂,還仿照內地的軍政體製,設置了與中原藩鎮一樣的文武官吏,恢複了相應的一套文書、行政製度,重新登記人口、土地,編製戶籍,製定賦役製度,大唐的邊疆竟然再度重現盛唐的光芒,商旅和使節不絕於道;在文化上,漢族和少數民族開始和睦相處,漢人也恢複了往日的衣冠,河西的一切都已在歸義軍製定的秩序下走上正軌,穩定而繁榮。

鹹通七年(866)二月,張義潮率領部下的漢軍、回鶻軍以及吐蕃降軍共計數萬精銳騎兵西征吐蕃,目的在於收複西域西部的故土。聯軍連戰連勝,斬首吐蕃軍萬餘,陸續收複西州、北庭、輪台(均在今新疆的西部和北部),這是高仙芝時代之後,唐軍唯一的一次如此深入西域作戰,距離最遠、戰果最大。

十月,歸義軍回師青海,張義潮與部下北庭回鶻首領仆固俊、吐蕃降軍首領拓跋懷光一起率軍圍攻廓州,包圍了當時吐蕃最高統治者、在西域做亂多年的吐蕃王朝大相尚恐熱。由於對尚恐熱的憤恨,歸義軍作戰極為凶猛,吐蕃軍全線潰敗。拓跋懷光率領五百騎兵突入城中,生擒論恐熱,將之砍掉四肢、再斬首示眾,並將首級傳送長安。尚恐熱的部下倉促突圍,在向秦州逃命途中,很不幸又遇上歸附大唐的前吐蕃大將尚延心,遭到毀滅性打擊,尚延心奏告朝廷後,將尚恐熱的餘眾全部遷於嶺南地區。吐蕃從此以後一蹶不振,大唐的河西地區徹底被肅清。

按史書記載,唐軍“西盡伊吾,東接靈武,得地四千餘裏,戶口百萬之家,六郡山河,宛然而舊”。張議潮和歸義軍創造了“敗吐蕃,河西、隴右之地盡歸大唐”的奇跡,這是張義潮自沙州起義後的第十八年,也是他整個人生的頂點。

一年之後的鹹通八年(867),張義潮在長安留為人質長達十六年的兄長張義潭去世,為了避免中央政府的猜忌和兌現當初和兄長的約定,已經六十九歲的張義潮主動入朝長安為質,被封為右神武統軍,後晉官司徒,擁有豐厚的田產宅第。鹹通十三年(872)八月,張義潮作為歸義軍的創始者,在長安享盡天年,安然離世。(無風注:說實話,真想讚頌一下這位民族英雄。)

早在入朝之前,張義潮就已經把權力交接給了侄子張淮深。李曜個人推測,張淮深的軍事能力與張義潮相差並不大,從他曆次征討的戰績即可證明,但他不如張義潮的重要一點是不善於處理民族關係。以前追隨張義潮的北庭回鶻首領仆固俊,因為與張淮深交惡,率部出走,以高昌為中心自立一國,即是高昌回鶻(又名西州回鶻);河西地區的回鶻人也開始逐漸反抗、擺脫歸義軍的統治,以甘州為中心建立一個政權,即是甘州回鶻。

張淮深與回鶻部族的戰爭一直持續了整個任期,雖然勝多敗少,但是乾符三年(876),高昌回鶻攻陷伊州,還是讓張淮深的勢力開始下降。

在獨自主持了歸義軍十八年之後,大順元年(890),張淮深與夫人陳氏及六子(延武、延信、延媽、延奉、延禮、延暉)同時被殺。

(無風注:對於他的死,由於缺乏足夠的證據和記載,史學界至今沒有定論,主要的幾種說法有:第一,謀權弑叔、弑父,嫌疑人分別是張義潮的親兒子張淮鼎、張淮深的兒子張延興、張延嗣等;第二,歸義軍內部奪權,嫌疑人是歸義軍的重要將領張文徹一黨;第三,張淮深被朝廷內部的權力爭鬥波及,數年前邠寧節度使朱玫叛亂攻入長安,立襄王李煴為帝,但隨即失敗。張淮深當時是派兵支持了朱玫的,於是因為站錯了隊而死。當然還有第五,也就是目前最主流的說法:張義潮的女婿索勳殺張淮深及其妻兒,立其子張淮鼎為傀儡節度使,在張淮鼎兩年後病逝之後,索勳再自立為節度使。如果按照說法一,是張淮鼎自己殺叔叔一家完成奪權,但在臨終托孤給索勳的時候,索勳才開始篡權——也就是說,反正索勳扮演的是反麵角色;而張淮鼎則很難說,聯想起數十年前張義潮張義譚兄弟的約定,張淮鼎在本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相當值得玩味。當然,我個人覺得還是不要太暗黑,本書姑且采信第五種說法,即張淮鼎是徹頭徹尾地當了傀儡。)

景福元年,無暇顧及西域的朝廷正式承認索勳為河西歸義軍節度使,正春風得意的索勳並沒有發現,他的行為惹惱了他的小姨子張氏。張氏是張義潮的第十四個女兒,也正是曾前往長安麵聖的沙州豪族涼州司馬李明振的妻子。意外的是張義潮不但能生——要知道這可是第十四個女兒——而且其女頗有乃父之風!

於是在景福二年,歸義軍第二次內亂發生,張氏派其三個兒子再度發動兵變,殺掉索勳,擁立張淮鼎的兒子張承奉為歸義軍節度使,張家的統治因而得以延續。當然,張氏和她的兒子們(又稱李氏諸子,因為是李明振的兒子)並不是義務勞動,他們在此後的數年間一直把持著歸義軍的大權,成為了另一種意義的奪權者。

但是李氏諸子小看了張家在歸義軍中的影響力,深受張氏兩代大恩的瓜州、沙州豪族們在三年後的乾寧三年發動新一輪的政變,推翻李氏諸子的統治,將實權交還給了張承奉。

實權雖然拿到,但大唐朝廷承認的歸義節度使還是索勳,因此張承奉遣使來朝,請朝廷授予旌節。

李曜這時才一拍麵前的橫案:“來得好!來得好!”

九名重臣同時一怔,沙州偏遠,朝廷力不能及,他來請封,朝廷無非就是承認與不承認,怎麽談得上“來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