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早已覆蓋在茫茫大雪之中,但至少在中書省和總參謀部門口,積雪仍被清理得幹幹淨淨。尤其是今日,中書省前殿花廳之中,幾乎坐滿了人,細細一看,還都是四品以上的高官,其中還有幾人身上穿的乃是武官官服。

中書省自從李曜掌權以來,已經再次成為大唐中樞的中樞,宰相們議事的政事堂便是設在此處,人多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隻是像今天這般人滿為患,多少還是有些意外。

但隨著剛剛平定兩川之亂的天下兵馬副元帥、中書令、左右十二衛大將軍、秦王李存曜的歸來,長安城裏的各路人馬,自然都開始往中書省聚集。一則是李曜此去兩川,前後足有三個月之久,積壓的政務不少;二則是兩川既定,其中能夠分潤的好處,也是各路勢力都不能錯過的。

正是因為這第二條原因,無論是文是武,是嫡係功勳派還是名門貴戚派,此時都不得不來麵見秦王,以期能從其中分得自己“應有的”一杯羹。於是,今日的中書省前殿花廳,便有了這樣一幅景象。

但今日的秦王似乎頗有些特意為難這批官員的意思,自從早上進了政事堂,一直到陛下派人送來了“堂廚”——皇帝賜與重臣的禦膳,也沒見他召見任何一名前來拜見之人。相反,今日的執筆宰相,司空、尚書右仆射、同平章事王摶卻被從自己的公房被請進了秦王的公房,而據某些消息靈通人士透露,新接替崔胤上任的門下侍郞、吏部尚書李巨川一大早便進了秦王的公房。

有得這兩個消息,外頭的大臣們心頭就越發忐忑起來了。看秦王這個架勢,隻怕在確定人事安排之前是不打算見其餘人等了。

就在外間猶疑不定之時,中書令公房之中,李曜放下碗筷,拿起一名小黃門遞過的錦帕擦了擦嘴,朝王摶與李巨川道:“軍隊方麵的編製變動,大體便是如此,你二人有何看法?”

王摶搖了搖頭:“軍務非某所長,大王既然如此決斷,想來必有緣故,某並無異議。”

李曜也估計他不會對軍務插嘴,便朝李巨川望去。

“大王這等劃分……”李巨川沉吟了一下,道:“其實便是將手頭三十餘萬大軍分為三分。首先是北衙禁軍,此前的左右龍武、左右神武分別更名為左右天策、左右神策,又將左右羽林加入其中,如此北衙禁軍便有六衛。按照大王的編製來看,北衙禁軍六衛,每衛分一個牙兵旅和四個團,其中牙兵旅三千人,每團各四千人,每衛便合一萬九千人。六衛相加,共計戰兵十一萬四千人。從每衛人數編製上來看,北衙六衛編製最大。”

“而南衙禁軍,不少也都有更名,如今分別是左右聖翊衛、左右金吾衛、左右驍龍衛、左右鷹揚衛、左右飛虎衛和左右天狼衛。按照大王的意思,南衙十二衛每衛也分一個牙兵旅和四個團,牙兵旅一千五百人,每團兩千五百人,每衛合一萬一千五百人。如此南衙十二衛的總兵力,合計為十三萬八千人。從編製上來看,比北衙六衛略小,但總兵力猶有過之。”

“第三支兵力,則是河中軍府,也就是大王此前的本鎮——護國軍。按照大王的規劃,河中軍大體上是維持原樣,共分左右開山、左右破陣、左右摧城、左右定遠、左右鎮遠和左右靖遠十二個軍,每軍也分作一個牙兵旅和四個團,但編製卻比南北二衙禁軍小得多,其中牙兵旅一千人,每團一千五百人,合計每軍七千人,整個河中護國軍總兵力為八萬四千人。”

他喃喃道:“十一萬四千,加上十三萬八千,再加上八萬四千,合計共有戰兵三十三萬六千……當真是兵雄天下啊。”

李曜不置可否,以他對李巨川的了解,李巨川既然開口,絕不會隻是感慨這麽一句。

果然,李巨川忽然麵現疑惑,問道:“某有一事不解。”

“何事?”李曜問道。

李巨川道:“北衙也好,南衙也罷,都是朝廷禁軍,並非大王本鎮河東之兵馬。然而若按大王此次的計劃整編,則這南北二衙禁軍的總兵力,竟然高達二十五萬兩千之多,足足是河中護國軍兵力的三倍!”他微微一頓,看著李曜的眼睛,問道:“大王……如此自信?”

李曜淡淡地道:“難道,這有什麽可以擔心的嗎?”他從衣袖裏抽出一張白麻紙,遞給李巨川,道:“按照這個人事安排,南北二衙,穩如磐石。”

李巨川接過一看,隻見那上頭寫的乃是一份南北二衙禁軍各衛的主官安排,其中北衙禁軍分別是:

左右天策衛大將軍:朱八戒、元行欽。

左右神策衛大將軍:李承嗣、李嗣恩。

左右羽林衛大將軍:李筠、張訓。

而南衙禁軍則分別是:

左右聖翊衛大將軍:張光遠、劉彥琮。

左右金吾衛大將軍:劉河安、魏遜。

左右驍龍衛大將軍:史儼、咄爾。

左右鷹揚衛大將軍:克失畢、王宗朗。

左右飛虎衛大將軍:陸遙、折嗣衝。

左右天狼衛大將軍:王宗儒、白奉進。

李巨川一看,眉頭先是舒展,但漸漸地,又蹙了起來。

“如何?”李曜問道。

李巨川遲疑道:“阿蠻前次雖然立功巨大,但以他的年紀,高居右天策衛大將軍,是否有些……好,就算阿蠻身份特殊,年紀雖小,功勳卻是不小,這一安排勉強也能說得過去。可是折嗣衝此子,雖然也屢屢有所表現,但畢竟,是驟然從旅帥身份一舉拔擢至右飛虎衛大將軍,某隻怕軍中會有人不服啊。”

李曜微微點了點頭,道:“阿蠻的功勞是足夠的了,年紀的問題,孤也曾再三考慮……安排他為右天策衛大將軍,是因為將來右天策衛職責格外重要,其主官必須是絕對能夠信任的人。”

李巨川頜首表示明白。

李曜又道:“至於折嗣衝,他能力是有的,現在缺的就是資曆了。按說,這提拔的確太快了一些,但是沒辦法,孤現在需要提拔他,而且……就在孤去太原之前,必須將他提拔到一個足夠高的位置,至於理由……”

李曜說到此處,王摶忽然眼皮一耷拉,而李巨川則濃眉一揚:“府州?”然後仍有些不解,遲疑道:“府州雖是要地,但似乎主要是可以對黨項拓跋氏的定難軍形成威脅,然而以定難軍的實力,大王何必如此在意他們?昨個大王前腳返回長安,李思諫(拓跋思諫)後腳便有表奏,說是為慶賀朝廷平定蜀亂,願意上貢五萬頭羊和兩千匹好馬,同時又送了賀貼到秦王府,獻上大批財貨……大王,李思諫這是怕了啊。”

李曜擺擺手:“李思諫是怕了,但不代表孤拔擢折嗣衝是為了嚇唬他。夏州那個地方,用兵並不方便,孤目前並無打算要收拾拓跋氏。”他稍稍一頓,才道:“提拔折嗣衝,除了因為他是個可堪塑造之人,另外自然就是拉攏府州折家,這是毫無疑問的。不過,拉攏折家的原因你卻弄錯了。孤王拉攏折家,不是為了對黨項人施壓,而是為了……一旦河東局勢詭異莫測,府州既可以切斷天德軍南下之路,又可以威脅振武軍側翼,使這兩軍皆不敢輕舉妄動。”

李曜把這話一說,不僅李巨川麵色一喜,就連王摶也收起了那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抬頭朝他看過來,麵上有一絲驚訝。

李巨川和王摶不同,他完全是李曜的“自己人”,當下簡直有些眉飛色舞的意思,問道:“大王這是要收了河東?”

王摶在一邊也張大耳朵聽著,河東不比別處,那可是他們太原王氏的根基之地,事關重大,不得不時刻注意。

誰知李曜卻微微搖頭:“倒不是收了河東……”他輕輕歎了口氣:“你們也知道孤此番之所以提前趕回長安,其實是不得已要去太原走一遭了。不過,孤雖然說過,此生不背晉王,但萬一有人在晉王麵前進了什麽讒言,蠱惑晉王做一些親者痛、仇者快之事,孤如今輔佐聖君、身負重任,卻總不能引頸就戮,就那般莫名其妙地冤死了吧?因此啊,有些個安排,還是要提前做好,以免事到臨頭,卻鬧個投鼠忌器。”

李巨川頓時有些失望,道:“大王,說句不知進退的話,河東那邊若是也由大王一手掌控了,以今時今日大王之實力,區區河北諸鎮,不出三年,必操於手!那時節,大王全有關中、河北、蜀地,甚至還有半個齊地。如此天下有半,朱溫等眾獠,誰能一試其鋒?屆時,誠可謂天下將定也。”

李曜仍是搖頭:“我等用兵,的確要講‘兵不厭詐’,然而用兵不同於做人。正所謂人無信不立,業無信不興,我若為河北之地而謀河東,那便成了背信棄義、恩將仇報之小人,縱然得償所願,可夜半子時,捫心自問,寧不愧煞?”

李巨川心道:“看來晉王不死,秦王是無論如何不會去奪河東的了,這卻如何是好?”當下便長長地歎了口氣。

王摶卻笑了笑:“君子無所不能,有所不為;小人有所不能,無所不為。某意,大王今日因晉王之故,不可速得河北,也並非一定便是壞事。譬如他日,則或因今日之‘有所不為’,反得其利……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李曜笑了笑:“承王相公吉言,希望如此吧。”

李巨川見了,心道:“不成,君子可欺之以方,秦王君子,若晉王老而不死,何時是個頭?我為秦王幕僚,於此事焉能袖手旁觀?”當下心中便有所算計。

但算計歸算計,之前的問題還要繼續,便又道:“另外,大王用王宗朗與王宗儒二人為南衙禁軍大將軍,每人統兵萬餘……”

李曜擺手道:“王宗朗乃是此次平蜀之戰第一個蜀軍降將,此人雖然未必有什麽大本事,但孤用他為將,隻不過是千金買馬骨罷了,算不得大事。至於王宗儒,他能趁國寶久戰力竭,將之擊傷,雖然未必足夠光明正大,多少還是有些眼光和能耐,而且孤聽聞他與王宗朗曆來不睦,用他二人,正可以互相牽製。”

李巨川恍然:“此二人將鎮守在……?”

李曜笑道:“一在梓州,一在遂州。”

李巨川便也笑了起來:“如此倒是妙極。”原來這兩地一在成都北麵,一在成都東麵,他二人分別鎮守,離得不遠不近,隻要成都再有一員信得過的大將居中,則這二人便是再有什麽別的心思,也翻不起什麽浪來。

“如此,某對這份軍務調整計劃也再無疑問了。”李巨川如是說道。

李曜點點頭,道:“那麽,接下來說一個萬眾矚目的事兒……”他看了二人一眼,道:“自從平定蜀地以來,一定有不少人巴巴地在你們麵前獻殷勤,為的就是想知道,鳳翔、興元乃至兩川等地,空了這許多節帥的位置,孤王究竟打算如何安排……”

王摶笑道:“大王真是法眼如炬,情形正是如此,某都有些不勝其煩了。”

李巨川則歎道:“文官都去了王相公那兒,到我這兒來的,可是頗有些武將啊……大王,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也難怪這些將軍們著急,一下子空了好幾個節鎮出來,估摸著跟大王日久的,估摸著自己勞苦功高的……什麽人都有。”

李曜淡淡地道:“你們也不必告訴孤王,去找你們的都有哪些人,因為……”他目中透出一股堅決:“孤王不打算在這些地方設置節帥了。”

李巨川微微錯愕,王摶卻是立刻反應過來,眼前一亮,問道:“大王欲收權中樞?”

“有何不可嗎?”李曜揚眉反問。

王摶沉吟道:“某不憂其他,唯恐軍心不穩。”

他這一說,讓李曜一下子想起了宋太祖趙匡胤收兵權的事來了。

後世有史學家聶崇岐先生說:“宋太祖之杯酒釋兵權,即罷宿將典禁兵,與罷藩鎮乃截然二事。”李曜認為此說極是。

禁兵,是中央政府所控製的軍隊;而藩鎮作為地方軍閥,所控製的則是各自統轄的地方部隊。自中唐“安史之亂”以後,各地節度使擁兵自強,尾大不掉,造成了藩鎮割據的動亂局麵。但自唐末五代以來,隨著強藩大鎮不斷地帶兵入主中央,改朝換代,中央禁軍的兵力逐漸強大,原來軍事上“內輕外重”、“尾大不掉”的局麵得以改觀。大約自後唐李存勖滅梁以後,各地方鎮的兵力,不再具有與中央軍抗衡的實力,左右中原政局的,已主要是中央禁軍了。但由於禁軍大都是由藩鎮軍隊蛻變而來的,故中唐以來形成的“兵驕逐帥,帥驕叛上”的惡習不但沒有多少改變、反而進一步發展為“廢置天子,變易朝廷”。故各朝之興亡,多視禁兵相背……至陳橋兵變,宋太祖黃袍加身,則更屬禁兵之賣主求榮。

“陳橋兵變”後,宋太祖盡管已黃袍加身,但“廢置天子,變易朝廷”之類的軍事政變,卻仍有可能重演。當時禁軍的九名高級統帥,或是太祖稱帝前的結拜兄弟,或是趙宋集團的中堅人物,他們在趙宋集團的崛起和“陳橋兵變”中均有極大貢獻,是趙宋集團的開國元勳,集兵權、功勳於一身。這種功高權重的情形,對宋太祖的皇位正是一個潛在的威脅:功高則震主,權大則不測。

當然,也不能把問題估計得過於嚴重。就宋太祖而言,他是從禁軍小校一步步被提升為禁軍統帥的,十餘年間,一直在禁軍中服役,根基頗深,是禁軍中的實權派人物,對禁軍的向背有著絕對的控製力。就石守信、王審琦等大部分禁軍將帥而言,他們雖然與稱帝前的宋太祖稱兄道弟,但同時又有上下級之分,大都是太祖的部下。由上下級轉而為君臣,尊卑高下大致依然,不會因趙匡胤“黃袍加身”而突生不平之心。

另外,太祖繼位後任命的禁軍最高統帥慕容延釗(殿前都點檢)和韓令坤(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當時分別駐兵河北,名位雖高而兵力有限。在京統領禁軍主力的將帥如石守信、王審琦等,卻又並非總帥,隻是各掌本司兵馬。這樣,無論是在京還是在外的禁軍將帥,均無統帥全部或大部禁軍的權勢。“無其勢者無其心”,“彼可取而代之”之類的犯上作亂,實際上很難發生。

總之,從當時的實際情況看,禁軍將帥的反仄不軌之心雖不可不防,卻又不必估計得過於嚴重。當時最主要的問題,恐怕還是禁軍將帥的居功自傲,偃蹇弄權。

李曜很早就有收兵權之心,特別是節度使製度,在他穿越前的課本中,就一直是藩鎮割據的元凶,因此李曜對於節度使製度其實是很反感的,總想在有合適的機會之後將之鏟除。而現在,他跟宋太祖當年的情況有些類似,這就讓他看到了動手的機會。

雖然宋太祖那會兒已經稱帝,而李曜如今隻是掌握朝政卻並未稱帝,但他們二者有一點最大的相似之處,那就是其在朝廷主要軍事力量體係中,都同樣擁有足夠的權威。

因此,李曜最近一段時間,一得空便思索能不能從宋太祖收兵權的辦法中找到一些靈感,或者說借鑒一些成功的經驗,為他自己的收兵權舉動加大幾分成算。

他回想了一下,宋太祖即位後,其實曾對禁軍的兵權進行了好幾次小規模的調整。

比如“陳橋兵變”後一周進行過一次;建隆元年秋又進行過一次。通過這兩次調整,禁軍殿前、侍衛兩司的九個最高軍職全部為趙宋王朝的開國功臣所擁有。建隆二年三月,又進行了第三次調整。這次調整,撤罷了侍衛司的最高統帥韓令坤,而代之以石守信;撤罷了殿前司的最高統帥慕容延釗,並隨之裁撤了殿前都點檢這一最高軍職。故此次調整,實為“杯酒釋兵權”的先聲。至七月“杯酒釋兵權”,又解除了六名禁軍將帥的兵權。

禁軍殿前、侍衛兩司,共九個高級職務,在“杯酒釋兵權”以前,已有一個空缺(石守信由侍衛馬步軍副都指揮使升任都指揮使,所遺副都指揮使一職空缺),一個裁撤(殿前都點檢一職被裁撤)。而七月“杯酒釋兵權”後,不到半個月,又解除了六位禁軍將帥的兵權。至此,原來禁軍中的九位高級將帥已有八人被解除了兵權(隻有侍衛步軍都指揮使韓重繼續留在禁軍當中,改任殿前都指揮使),可見“杯酒釋兵權”的成效是十分明顯的。

而在“杯酒釋兵權”後,為了兌現當時酒席上的承諾,也是為了安撫失去軍權的禁軍將帥,宋太祖寡居在家的妹妹燕國長公主嫁給了高懷德,女兒延慶公主、昭慶公主則分別下嫁石守信之子、王審琦之子。太祖當時隻有一妹三女,她們中竟有三人嫁往釋去兵權的將帥之家,說明這種婚姻是有著強烈政治色彩的。

這種安排,不但使石守信等人在一失(失去兵權)一得(與皇室聯姻)中獲得了某種心理平衡,更重要的是,使他們消除了“弓藏狗烹”之類的疑懼,進而以愉快而又積極的態度,主動地調整各自的社會角色,與時進退,以適應新的社會環境。如王審琦為太祖義社十兄弟之一,“陳橋兵變”中因“翊戴之功”而升任殿前都指揮使。建隆元年,又兩度統領大軍,平息二李之亂,可謂功勳顯赫。但其有功不居,“杯酒釋兵權”後心態平和愉快,在地方節度使的崗位上創造出令人矚目的政績。其餘被解除兵權的將帥,雖然不是皆有政績,但大致都能淡化權欲,安然處世。如石守信“積財巨萬,尤信奉釋氏”;高懷德“自為新聲,度曲極精妙,好射獵,嚐三五日露宿野次”;都在新的政治環境中確定了適當的角色。

不過李曜又注意到另外一個方麵,那就是這批將帥雖然在“杯酒釋兵權”中被解除了軍權,調往各地為節度使,但在後來的統一戰爭中,他們當中又有不少人根據需要被臨時調回軍隊。如開寶二年,王審琦任禦營四麵巡檢使,統領禁軍,隨宋太祖出征太原。慕容延釗建隆二年閏三月罷去殿前都點檢,出為山南西道節度使,乾德元年又調任湖南道行營前軍都部署,率兵統一了湖南、荊南。韓令坤被解除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後,出為成德軍節度使,仍可統領沿邊部分軍隊,“鎮常山凡七年,北邊以寧”。羅彥環“杯酒釋兵權”時解除了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出為彰德軍節度使。乾德二年,又與李繼勳統領軍隊,“大破契丹”,乾德四年春,“又與閣門使田欽祚殺太原(北漢)軍千餘人於靜陽,擒其將鹿英,獲馬三百匹”。這說明,“杯酒釋兵權”這種寬緩的方式,既比較理性的解決了皇帝與開國功臣之間的矛盾,同時又使君臣之間保持了一種較為親密的關係,留下了較為寬泛的合作餘地。

前人對此頗多讚歎:“石守信而下(指石守信、王審琦、高懷德、韓重、張令鐸、羅彥環等)皆顯德舊臣,太祖開懷信任,獲其忠力。一日以黃袍之喻,使自解其兵柄,以保其富貴,以遺其子孫……石守信之積貨巨萬,懷德之馳逐飲度,豈非因以自晦者也。至於審琦之政成蔡下,重之功宣廣陵,卓乎可稱。

太祖善禦,諸臣知機……與時進退,其名將之賢者歟!令坤、延釗素與太祖親善,平荊湖則南服,鎮常山則北邊載寧,未嚐恃舊與功以啟嫌隙。創業君臣,有過人者類是夫。”

所以李曜覺得“杯酒釋兵權”這件事,就其直接意義而言,一是預防了禁軍將帥用兵權發動政變,重演“黃袍加身”的故事;二是解決了開國將帥居功自傲、偃蹇弄權的問題,“銷跋扈之謀於杯觴流行之際”。所以,它的成功,極大地促成了宋初政局的穩定,使北宋避免了重蹈五代短命王朝的覆轍。正如後來明太祖朱元璋所言:“使諸將不早解兵柄,則宋之天下,未必五代若也。”

而如果從較深的層次看,“杯酒釋兵權”則意味著武人幹政的結束,開啟了偃武興文之機。五代時期,是軍閥的天下,“長槍大劍”指揮政治,形成了重武輕文的社會風尚,正如王安石所言:“唐既亡矣,陵夷以至五代,而武夫用事,賢者(文臣)伏匿消沮而不見,在位者無複有知君臣之義、上下之禮者也”。

北宋立國之初,重武輕文的風氣依然如舊:開國諸將“官爵勳階並從超等”,位重勢大,“意多驕蹇”;而同為開國功臣的趙普,卻屈居四品,“以樞密直學士立朝”。而“杯酒釋兵權”後,第一代開國將帥調出京城,“各守外藩”,武人幹預中央政治的局麵為之改變。此後,新提拔的第二代將帥,資淺功薄,自然無法與趙普等開國文臣相抗衡了。故“杯酒釋兵權”後不久,趙普即出任樞密使,開始執掌軍國實權,後又“獨相十年”,總攬朝政,文盛武消之勢已是明若觀火。

從更深的意義上看,“杯酒釋兵權”所解決的,又是中國古代政治中的一個最為棘手的問題──如何處理皇帝與開國功臣之間的矛盾。“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即誅殺功臣,是一些開國之君慣用的手法。這雖然也可以部分地解決功臣對皇權的威脅,但伴隨而來的腥風血雨,卻會造成沉重的陰影,扭曲和戕害幾代人的心智,從而對政治的昌明、經濟的發展、文化的繁榮產生極為不利的影響。

而宋初的“杯酒釋兵權”,卻選擇了一種較為理性和文明的方式。“杯酒論心,大將解印”,談笑之間,解決了一個曆代深感棘手的問題。當然,實際過程不會如此簡單。但自建隆二年七月後,絕大部分功高資深的禁軍將帥,既被解除了兵權,又保持了同皇帝的親密關係,卻是無可置疑的事實。這表明,宋初皇帝與功臣宿將的矛盾已經化解在一種較為寬緩、平和的氣氛之中了。

這種寬緩、平和的氣氛,使得宋朝在其誕生之際就蘊含了一種不同尋常的開國氣象。遠在四川的後蜀政治家,就曾以旁觀者的清醒,覺察出幾絲信息。宰相李昊曰:“臣觀宋氏啟運,不類漢周”。此後,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宋王朝的這種“不類漢周”的開國氣象有了更明晰的體認。如邵雍、程頤、範仲淹等就將“祖宗以來,未嚐輕殺大臣”作為“本朝超越古今五事者”之一;蔡確、呂大防、曾布等,則更把“不殺大臣”、“不殺士人”、“不殺諫官”、“不以文字罪人”等等,統統指稱為“祖宗家法”,以為“三代之後,惟本朝祖宗所立家法最善”。

南宋名臣留正則雲:“本朝自古所無者三。藝祖皇帝受命之日,市不易肆,一也;祖宗以來,世傳二厚,雖甚威怒,未嚐妄殺,故論者謂不嗜殺人,惟本朝有之,二也;徽廟光堯兩行內禪,皆出自睿斷,三也。”

“自古所無”雲雲,雖然不無誇耀,但也確實道出了宋代政治運作中值得注意的一些變化──“受命之日,市不易肆”,較之於喋血宮門,兵連禍結,無疑多了一些文明和理性;威怒有度,不誅大臣,不嗜殺人,較之於天子一怒,伏屍百裏,無疑又少了一些蒙昧和野蠻;至於“內禪皆出自睿斷”(即皇帝本人自願退位),較之於慣常的皇位爭奪,也多少顯示出理性與蒙昧的分野……總之,在宋代的政治生活中,野蠻蒙昧的色彩在消褪,文明理性的色彩在增多,政治運作的文明化、理性化的程度大大提高。

這種變化,固然有其深刻的社會曆史動因,但另一方麵,“自古創業垂統之君,即其一時之好尚,而一代規模可豫知矣”。從這一角度看,宋初的“杯酒釋兵權”,其最深刻的意義就在於營造了一種較為文明和理性的開國氛圍,從而影響和帶動著宋代的政治生活向著相對寬鬆和自由的方向發展,並最終形成了“未嚐輕殺臣下”,“不以文字罪人”,“不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等值得肯定的政治傳統。而政治上的這種變化,又必然會促進經濟和文化的繁榮,給社會各個方麵都帶來勃勃生機。

李曜雖然不希望弄出個“弱宋”似的政權,但這種理性的統治氛圍,是他非常欣賞的。因此在此前推出的各種改製當中,也盡量強調理性,包括推行的過程,都很少有強製性的。

但在節度使的問題上,他必須決絕。

節度使由於上馬管軍、下馬管民,順帶還有財權,自然而然的會導致各種割據,因此“三權分立”是他改革現有體製的一個基本策略。

於是他便道:“軍心?迄今為止,孤尚未安排任何一鎮節度,邠寧、保塞、天雄三鎮,那都是晉王當年所舉薦,孤取華州,得金商等等,均未安排節度,今後也沒有設立節度使的打算。此番,朝廷收複鳳翔、興元乃至兩川,其地均以刺史為政務主官,駐軍主官直屬南北二衙,不得參與地方行政。”

王摶想了想,問:“則南北二衙,其權又如何劃分?”

李曜道:“南衙之兵,由鳳台鸞閣行使調動權,由總參謀部行使臨戰指揮權;北衙之兵,由孤行使調動和指揮全權,若孤發出調令卻未曾親自指揮,則亦由總參謀部行使臨戰指揮權。”他見王摶未曾問起河中鎮兵,知道他是避免觸及自己的底線,便主動解釋道:“今後除非實有需要,否則孤不會在河中之外調動河中鎮兵參與鎮守,若要調動河中鎮兵外出征戰,也必有駐軍事宜的臨時處置措施。”

王摶思索了一下,有些遲疑:“南衙兵力雄厚,接近十四萬之巨,而鳳閣鸞台所行的,卻是輪流執筆製度,大王在時自然無妨,若然大王不在長安,南衙諸相又難說是一體同心,倘若胡亂調度,卻該如何是好?”

李曜答道:“南衙十二衛將會分散駐紮各地,若無孤王調令,則除非長安有被外敵攻陷之虞,否則南衙諸衛不得調入京畿道。至於在外駐紮之時的調動,若無孤王調令,則須有半數以上同平章事附議署名,其調令方能生效。”

李巨川問道:“大王的意思是,北衙常駐京畿道,南衙分布各地?”

李曜點頭表示肯定,但補充了一句:“北衙駐地,除京畿道之外,鄜坊、金商兩處也是”。

李巨川便又問:“那南衙十二衛的具體駐紮地,大王可已決定?”

“大體已經考慮過了。”李曜道:“蜀地方麵,成都、梓州、遂州、渝州、夔州、峽州、瀘州、利州各駐一衛,蜀地以北、關中以南,則興元、鳳翔、商州各駐一衛,還有一衛,自然仍是放在齊地王師範那兒,給朱溫找點麻煩。”按照李曜的這個駐軍安排,十二衛裏麵有三分之二駐紮在蜀地,這也是因為蜀地剛剛平定,不得不駐紮重兵,至於漢中和鳳翔,雖然平定時間也不久,但畢竟離關中近,有四個衛駐紮,足夠彈壓任何可能的麻煩了。

李巨川歎道:“三十多萬大軍,看似龐大,一旦分散到如此大的地麵,卻也頗為吃緊。想當初李茂貞、王建均有十幾二十萬大軍,如今被朝廷拿下之後,地麵還是那麽大的地麵,兵力卻隻勉強剩個三分之一,也難怪……說到底,還是兵力不足。”

李曜卻不同意,搖頭道:“你隻看到蜀地和關南兵力減少,卻未看見關中和河中兵力頗有富餘。按照孤方才的安排,關中包括鄜坊,有兵十一萬餘,河中仍有八萬餘兵,如此便有二十萬,也不少了。至於為何這般安排,隻是因為蜀地和關南,乃是朝廷腹心之地,不比關中、河中,須得應對朱溫等藩鎮威脅,自然無需太多兵力。畢竟,蜀地隻有東麵勉強算是威脅,但趙匡凝絕無膽量來捋孤王虎須,而南邊的南詔、西邊的吐蕃,如今都自顧不暇,是以兩川無須大軍鎮守,這八個衛放在蜀地,隻是以備萬一。而關中、河中兵力充足,則是為了對朱溫等藩鎮保持壓力,須得留出足夠的機動兵力罷了。”

三人又對具體的駐紮安排做了一番商議,才談到李曜打算北上太原為李克用祝壽之事,對此李巨川頗有些不樂意,他道:“此番大王欲往太原一行,某以為實在無此必要。鳳翔、興元以及兩川俱是新定,正要保持彈壓之勢,以免有心有不甘者趁機作亂,而且此番大王對全軍做了如此大的調整,也該坐鎮長安,以策萬全。如今隻是因為晉王一封書信,便扔下手頭如此多大事前去拜壽,且不說這壽筵是不是鴻門宴,單說耗費的時間巨大,就顯得極不妥當。晉王也是朝廷之臣,當為朝廷多多分憂才是,怎能這般……”

王摶也道:“如今局勢已然明朗,大王兵雄天下已是遮都遮不住了,此番怕就怕晉王受人蠱惑,大王此去就未免有些凶險了。”

李曜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你等也不必過於擔心,孤雖然不肯忘恩負義,但正所謂慈不掌兵,孤在太原,也並非全無安排。”他頓了一頓,似乎微微猶豫了一下,才歎息一聲,微微搖頭道:“至少,孤有足夠自保之力,若是要走,沒有誰能留得住孤。”

王摶與李巨川對視了一眼,都仿佛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一句“果然如此”,然後便聽見李巨川忽然問道:“聽說,晉王頭上有創,近年來不時發作,如今似乎是……偏頭痛了?”

李曜點了點頭:“根據孤得到的消息,恐怕的確如此。”

“聽說……”李巨川眼珠一轉:“偏頭痛須得忌酒和食用各種內髒。”

“嗯?”李曜微微意外,搖了搖頭:“孤對醫學無甚了解,這事兒恐怕王相公比較清楚。”說著就朝王摶望去。

王摶點了點頭,道:“大多數偏頭痛有此忌諱,除此之外,奶酪也是忌口之一,不過某不曾問診晉王,卻也不敢妄下定論。”

李巨川笑了笑,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原來如此。”又道:“某還聽聞,晉王好強得很,一直不肯為此就醫?”

李曜詫異道:“下己,你對晉王的了解,倒真是有些出乎孤的預料了。”

李巨川心中一驚,暗道:“秦王精明,我要再問下去,隻怕便要露出馬腳了。”當下幹笑道:“都是道聽途說,道聽途說而已。”好在李曜也隻是隨口一提,並不曾繼續追問。

等三人談罷,已是夜幕降臨,中書省外頭等著的人眼見得李曜今天是打定主意不見客,此時也都散了。

李巨川從大明宮出來,沒有回自己府上,卻匆匆朝河中醫學院在長安新建的分院趕去。他這麽晚才來,院正王笉作為女子,自然早就回了王摶的相府,李巨川知她不在,大搖大擺地進了院中,派親信去找來一位年近古稀的醫學博士。

等那頭發花白的老醫學博士前來拜見之時,李巨川親自起身迎其入內,然後第一句話便問:“薛博士,若有一人,與曹操一樣身患偏頭風,有什麽辦法能夠……?”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終於除了他二人之外,再無旁人可以聽見。

那老博士聽完,道:“其實偏頭風此症,心病更勝身病,除了忌口之外,最大的禁忌,便是提到他心中的病因,當初曹操也正因為此症而死。”

李巨川眼珠直轉,不知道想起了什麽。

傳說曹操自埋葬關公以後,每晚合眼便見關公,這使他十分驚恐,為了求得安寧,避免行宮舊殿的“妖魔”,於是他決定砍樹建新宮殿,誰知當他用佩劍去砍伐一株長了幾百年的老梨樹時,竟然出現了怪事:一劍劈下去,樹中的血濺滿了他一身。曹操大驚,當晚睡臥不安,隻好坐在殿中,靠著茶幾打了一會瞌睡,忽然看見那個“梨樹神”身穿黑衣、舉著寶劍向他砍來,曹操嚇得大叫一聲,驚醒之後,立即感到“頭腦疼痛,不可忍”。從此以後,經常發作、痛苦不堪,以後又遇到幾次驚駭,病勢更重,終於死去。

這個帶有藝術誇張的故事,說明了一個道理,就是心理不平衡造成的緊張情緒能夠引起一定程度的頭痛。後世醫學上把這種由心理因素引起的頭痛,叫做情緒性頭痛或緊張頭痛。而像曹操這類頭痛病被稱之為“偏頭風”,古希臘醫學家希波克拉特稱之為“半側頭痛症”。現在一律稱之為偏頭痛了。

其實這裏頭的原因並不複雜:人們在處理某些棘手難辦之事時,往往傷透腦筋,焦慮煩躁緊張。在這種情緒影響下,常常使人皺緊眉頭,頭頸部肌肉也被拉緊,呈收縮狀態,甚至引起**。因為肌肉及神經對疼痛十分敏感,於是便發生了類似曹操一樣的偏頭痛。如果情緒一直不好,頭頸肌肉一直處於緊張收縮狀態,時間久了,頭痛就會反複發作,纏綿難愈。

這老博士如此一說,李巨川心中便有了譜,笑道:“原來如此,那便好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