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府中的父女談心仍在繼續,楊行密見女兒默不作答,知道這話其實說到了她心坎上,於是再加一把火:“此事還牽連到另一個問題,不得不說……無論是你,還是王笉,你們一旦嫁給李正陽,不管你們私底下與他關係如何,終不免要被打上政治聯姻的烙印,這一點想來你也清楚。那麽對這件事,李正陽當世人傑,勢必也要有所權衡。”

他看著楊潞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潞兒,你覺得是我淮南對他更重要,還是太原王氏對他更重要?”

楊潞麵色終於微微變了變。

楊行密歎道:“非是耶耶妄自菲薄,若論軍事,我淮南雄踞一方,帶甲二十萬,自非太原王氏可比。然則這些優勢對於李正陽而言,非但談不上多少助力,反而有可能是其威脅。反之,太原王氏則不然。太原王氏可謂千年名門,門第高貴自不待言,就算隻說我朝,出後出相也不知凡幾,朝廷上下,無論中樞或是地方,王氏門生故吏之多,如過江之鯽……李正陽如今身居右相高位,頗有振興國朝之意,若有太原王氏相助,大政細則之推行,勢必更暢。而太原王氏乃是文臣世家,李正陽近之則興,遠之則衰,不虞有尾大不掉之患。另外,太原王氏在河東根基極深,李正陽若想在晉王百年之後接手河東,太原王氏的態度也同樣重要。”

楊潞深吸一口氣,語氣平靜,卻極堅決地道:“耶耶何以盡漲他人誌氣,滅自家威風?”

楊行密搖頭道:“耶耶隻是就事論事。”

楊潞卻不同意,說道:“若論施政,我淮南楊氏對他的作用確實不如太原王氏,然則在其他方麵,淮南之益處,卻不輸任何一家。”

楊行密嘴角微微上翹:“哦,此說倒是新穎,你且道來,看有幾分道理。”

“好!”楊潞竟不羞澀造作,正色道:“其一,藩鎮影響。我淮南帶甲二十萬,乃天下有數雄藩,若淮南與他聯姻,兩家誠心聯手,可謂兵雄天下!於他而言,有我淮南時刻威脅朱溫腹地,無論一統關中,還是北定河北,抑或南征巴蜀,成功機會都大了許多。少了朱溫鉗製,他大可以遠交近攻,穩步擴大勢力。這般作用,豈是太原王氏可以比擬?他原本便長於內政,少了太原王氏,也未必就成不了事,關中四姓如裴家等,如今不也投入他河中麾下了麽?可若少了我淮南,他卻去哪裏再找這樣一位盟友?”

楊行密笑了笑:“算是一條吧。”

“其二。”楊潞於是又道:“施政影響。”

楊行密微微蹙眉:“施政有何影響?”

楊潞微微露出笑容,道:“自然有影響,耶耶你想,他是朝廷右相,時有大政施行,若每次大政頒布,隻有河中河東治下之地施行,莫說效用,便是麵子上也難看得緊。可若是多了我淮南也照準執行,這中樞權威豈不就慢慢樹立起來了?何況,我們兩家一旦施行,其餘諸侯迫於壓力,恐怕多半也會遵照執行,這其中的影響,又豈是泛泛而已?所以即便在行政上,我淮南也照樣幫得上大忙。不怕他不心動。”

楊行密沉默片刻,點頭道:“好吧,這條也勉強算了。”他這話說得有些勉強,是因為心裏還是不大服氣,為何偏是我來聽你的?不過想想也就釋然了,李曜行大政,怎麽說也是掛的皇帝的招牌,怪隻怪自己這地盤太偏,沒機會像他那樣挾天子以令諸侯,或者說奉天子以討不臣吧。

楊潞看出他的心事,道:“還有一條,不說也罷。不過耶耶,我們楊家若與他聯姻,奴家以為他反而會更上心一些。”

楊行密也不問她不說的那條究竟是什麽,反而笑道:“你莫非與他有過什麽約定?”若非他曆來寵溺這長女,這話說來都顯得有些為老不尊了。

“哪有!”楊潞這次終於忍不住有些臉紅,不依道:“女兒的意思是,我淮南與他聯姻,更像合作,雙方大致對等,而太原王氏無論名頭多大、門第多高,終究如今是在他麾下,為他行事奔走,這其間總會有所差別。”

楊行密不置可否,卻漸漸收斂笑容,沉吟片刻,道:“你說了許久,隻說他得到的好處,可就像他此前出使淮南時經常說的那樣,既是合作,總要雙方均有好處可得,才稱得上什麽‘雙贏’。我淮南與他聯姻,除了分擔朱溫的威脅之外,還有什麽好處?”

“自然有。”楊潞說道:“譬如說:借勢。”

“哦?怎麽個借勢法?”楊行密眉頭輕輕一挑。

“其一,借天子大義;其二,皆沙陀軍威。”楊潞斂容道:“若兩家聯姻,他自然可以遠交近攻,我淮南也未必不可。他遠交近攻可以固關中、平河北、定蜀中,再立朝廷威嚴,而我淮南遠交近攻,也同樣可以自成南朝國中之國!”

楊行密霍然動容!

推翻李唐,楊行密的確未曾這般狂妄的想過,但成就“南朝國中之國”,卻真真就是他如今最大的理想!楊潞此言,一語中的!

若真能打造一個南朝國中之國,即便將來中原有了新的霸主,自家兒孫有長江天險在手,縱然不能北上爭雄,倚險固守、南北對峙卻並非笑談。

南北對峙之際,南方政治重心必集於東南,而東南正是淮南集團的老家。雖然曆史上的南北對峙多為北方少數民族政權與南方漢人政權之間的對峙,但也不乏例外。如孫吳與曹魏(西晉)之間的對峙就是其一。

當然,楊行密畢竟是唐朝人,不知道中國曆史上出現過的其它南北對峙如東晉南朝與十六國北朝、南宋與金、南宋與蒙古對峙時,北方政權都是少數民族所建。政治軍事上的對峙是以各自所處的地理環境和生產、生活方式為基礎的。

實際上這是因為中國的疆域南北跨度很大,南北方氣候、環境及人的習性差異較大,遂使南北雙方軍事特長上也有很大差異。

北方少數民族以遊牧、射獵為業,男子皆精於騎射,平時遊牧、馳獵,戰時出征,可謂兵民合一;在戰略戰術上,以遠程奔襲、騎兵野戰見長;注重發揮個人的積極性,人自為戰;生長北方,性習溫涼,不耐暑熱,故其對南方的作戰主要是在秋冬時節。秋冬時節,秋高馬肥,大地堅淨,利於騎兵驅馳。

南方漢人以農耕為業,其社會文明程度較高,社會的高度組織化、對水利的利用是其社會的主要特點。其治軍、用兵亦與其環境和生產、生活方式上的特點相適應。治軍以組織、秩序和紀律見長。曆史上的南方比較著名的軍隊如北府兵、嶽家軍、戚家軍、湘軍都是以紀律嚴明、訓練有素見長。在戰略戰術上,注重謀略,講究部伍陣法,善於利用城市作為據點防守,利用平原地區的江河水道來進行運輸、建立水師。南方對北方的主動用兵主要是在春夏時節。春夏時節,正值中國東部季風區的雨季,江河水漲,便於利用江河水道進行人力物力的運輸、投送。

南北雙方可謂各有所長,各有千秋。鑒於中原地區的氣候和地形上的特點,南北雙方在天時和地利上都可謂利弊半參。利於南方者不利於北方,利於北方者不利於南方。雙方都有機會發揮自己的長處,利用對方的短處。

在南北對抗比較穩定的時期,雙方往往達成一種均勢。雙方之間的對抗在長江和黃河之間的某條中間線上穩定下來。任何一方隻要越過這條中間線便會麵臨大的困難,也會遭遇大的抵抗。這條中間線,在東部地區通常是淮河——盡管南方勢力偶爾能遠達黃河,北方勢力有時也能飲馬長江,但雙方大致在淮河一線穩定下來;在西部地區,則通常是以秦嶺為界。

黃淮平原是南北交兵的主戰場。這一帶季節變化比較明顯,既有曠闊的原野,又有縱橫的江河水道。秋冬時節,大地堅淨,曠闊的原野宜於北方鐵騎驅馳,利於北方發揮其騎兵野戰的特長;春夏時節,江河水漲,利於南方發揮其水戰和守城戰的特長。因此,無論從時機還是從地利上,雙方都是利弊半參,因而易於陷入一種拉鋸式的角逐之中。

正如楊行密心中所想,集南方之所長者無如東南。東南地處亞熱帶,雨水較多,河道縱橫。長江、淮河呈東西向流過,橫亙在南北之間,再加上它們的支流,遂形成一個密集的江河水網,足以緩衝北方鐵騎的衝擊力。從阻擋北方鐵騎的衝力上來說,長江確是難以逾越的天塹。南方可以利用這些江河水道,構築軍事據點,扼守一些主要的通道,發揮自己水戰和守城戰的特長。在整個南方地區,沒有哪個地區能象東南這樣有這麽多的江河水道可以利用。另外,南方雨季濕熱,北方人、畜皆不適應。這樣,北方勢力若越過淮河繼續向南深入,便會麵臨氣候和環境上的巨大困難,而發現自己陷入了棄其所長、就其所短的不利境地。

再有就是,東南地區的經濟條件也比較好。長江下遊太湖地區就是一個富裕的經濟區,人煙稠密。西漢時,吳王劉濞便以“鑄山煮海,國用富饒”,憑雄厚的經濟實力招致天下亡命之徒;司馬遷描述當時經濟形勢,稱“吳,東有海鹽之饒,章山之銅,三江五湖之利,亦江東一都會也。”江南的開發本來相對晚於北方,但北方的曆次動蕩都會導致大量的流民南遷,流民將先進的生產技術帶往南方,促進了江南的開發和江南經濟的發展。這一條,包括此前黃巢之亂,雖然它是流動作戰,但最終也有同樣的影響。

東漢後期的動蕩造成了中國曆史上的第一次流民南遷高峰,“永嘉之亂”後,中原大族和百姓再次大量南遷。北方流民陸續南遷,促進了東南地區經濟的發展。到南朝劉宋時,在《禹貢》中被稱為“厥田下下”的揚州已呈現出相當繁華的景象。南朝沈約曾敘述江南地區經濟的繁榮,感歎:“江南之為國盛矣!”他稱讚會稽一帶“帶海傍湖,良疇亦數十萬頃,膏腴土地,畝值一金,(關中的)雩、杜之間,不能比也。”稱讚揚州“有全吳之沃,魚鹽杞梓之利,充仞八方,絲綿布帛之饒,覆衣天下。”

劉宋大明年間,揚州人口密度是其它大州的數倍,僅會稽一郡的人口即能與當時的荊、江等大州相埒。隋唐時期,東南財賦為關中所倚重,揚州之富庶,常甲天下,當時號為“揚一益二”。隋開大運河、唐治漕運,都有轉輸東南財賦以供給關中的意圖。其後元、明、清三代建都北京,經濟上亦仰仗東南,重新開鑿的大運河,轉輸東南財賦以供給京師。東南江河水道眾多,交通運輸方便,匱乏之物,也易於得到補充,再加上海運,其交通貿易的範圍就更廣泛了。這些條件為東南的政治、軍事地位提供了經濟基礎。

另外與現代通常意義上的“江南文弱”不同的是,古代東南地區民風勁勇好武,這也是立足東南的政權可以憑恃的條件。《漢書》地理誌載東南風俗雲“吳、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易發。”春秋時的吳越能與齊晉等中原大國爭霸、項羽率八千江東子弟而令秦人喪膽,都得益於東南地區勁勇好武的民風。《隋書》地理誌述東南民風,謂淮南一帶“人性並躁勁,風氣果決,包藏禍害,視死如歸,戰而貴詐,此則其舊風也。自平陳之後,其俗頗變,尚淳質,好儉約,喪紀婚姻,率漸於禮。”京口一帶“其人本並習戰,號為天下精兵。俗以五月五日為鬥力之戲,各料強弱相敵,事類講武。”浙東及江西一帶亦頗與之同。其中又特別是淮南一帶,為曆代流民流徙往來之地,流民多結族而行,習於戰亂,顛沛流離中,組成武裝以自保,這是一支可以利用的潛在的武裝力量。東晉時謝玄、劉裕曾率以屢破北方強敵的北府兵即是這種力量的顯示,楊行密麾下兵力不如朱溫,卻照樣能征慣戰,也未嚐沒有這一原因在內。

楊行密之所以心底裏有“南朝國中之國”的構想,其實也是這些年漸漸讀史之後產生的心思。他發現建立於東南的政權,大多能統一江南半壁江山,而與北方形成南北對峙的局麵,當然他讀史不深,不知道這跟東南政權的社會基礎也有很大關係。

東南政權多為喬遷政權,是中國傳統政治中的正朔所在和中原先進文化的保全者。中原政權喬遷東南之後,中原先進的社會政治文化遂構成其統治的重要基礎。在北方少數民族占領北方地區之後,東南政權大多能整合南方社會,統一江南半壁江山,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不過,這裏麵還存在一個喬遷勢力與當地勢力結合的問題。孫吳立國江東,乃是淮泗集團與江東大族合流的產物;晉室南遷,也是中原王、謝、庾、桓等大族與當地顧、賀等望族相結合,才在江東立穩足跟。

自晉室南遷,中原士族和百姓紛紛避難江東,將中原先進的文化和生產技術帶入江東,東晉南朝保據江南,抗衡北方數百年,喬遷士族是一個重要的穩定性因素。隨著女真和蒙古先後入主中原,趙宋王朝再度南遷,東南再次成為中原社會政治文化的薈萃之地。流風所披,影響深遠。明清及近代,東南人物之盛,令人矚目。

喬遷政權帶有這些優勢,但喬遷政權本身又是為強敵所逼、被迫遷徙的產物,故不免有偏安和不思進取的特性。曆史上,立足東南的政權多以北伐、收複中原為口號,但真正北伐成功的卻極少。立足東南的政權大多能統一江南半壁江山,與北方形成南北對峙的局麵,而很少能統一天下,僅明朝朱元璋為一例外,這便是跟喬遷政權的這種特性有關。

但楊行密的淮南集團實際上並不是喬遷政權,少了一些優勢,好在也同時少了某些劣勢,勉強算是優劣參半吧。不過他的淮南集團在地理防禦上,優勢卻比較大,這源於他並非從長江以南起家,而是直接在江北起家,直到現在,其勢力已經包括整條淮河,若能再往北推進,便囊括了徐蚌地區。

為何說這是一個優勢?因為整個東南的防禦格局,是一個以長江和淮河為依托的多層次的防禦體係。

建立於東南的政權多以建康——即後世南京為政治重心。建康作為江南都會實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其據險臨江,交通便利,西通巴蜀、荊襄,東接三吳,北麵兩淮。巴蜀、荊襄足以屏護上遊;三吳富裕,足以提供人力、物力支持;兩淮地區為攻守進退之所,以攻以守,皆當以建康為根本。

建康本身“前據大江,南臨重嶺,憑高據深,形勢獨勝。”古代南京城周圍山丘很多,如鍾山、覆舟山、幕府山。孫吳最初建都於此,諸葛亮稱“金陵,鍾山龍蟠,石頭虎踞,帝王之宅也。”晉室南遷,亦建都於此,其後,宋、齊、梁、陳頻繁嬗代,但都不改舊轍;梁代經曆“侯景之亂”後,改都江陵,但很快亡於西魏。五代十國中的南唐也建都於此;明統一全國後,也定都於此,後雖遷都北京,但金陵一直是作為陪都。在近代,南京還作過太平天國和中華民國的都城。

南方賴以對抗北方,主要是依托長江和淮河。南方一些軍事重鎮的形成,都是以此為基礎的。

長江縱貫東西,延綿數千裏,再加上其支流,將一片遼闊的地域聯係起來。長江上通巴蜀、中經荊襄、東連吳越,上下遊之間相互呼應,使整個南方地區的形勢得以完整。另外,長江本身即發揮著阻擋北方鐵騎衝擊的天塹作用。魏文帝曹丕南征孫吳,兵至廣陵,麵對長江,不得不感歎:“魏雖有武騎千群,無所用之,未可圖也。”次年,魏主再次大舉伐吳,見江水波濤洶湧,又感歎道:“嗟呼!固天所以限南北也。”兩次親征,都隻得引兵退還。苻堅伐晉,以為自己擁兵百萬,“投鞭於江,足以斷流”,但終不能越長江而滅晉。

而淮河則與長江相表裏,發揮著雙重的屏障作用。顧祖禹總結道:“自南北分疆,往往以長淮為大江之蔽。”又曰:“江南以江淮為險,而守江者莫如守淮。南得淮則足以拒北,北得淮則南不可複保矣。”如果說長江的防禦是純被動的,那麽,淮河則兼有防守和主動進攻兩層意義。南方對抗北方,以守而言,則守淮河可藉淮南的廣大地區作為縱深;以攻而言,則出淮北可以進取中原。淮河支流多源於淮北,特別是泗水,稍經開鑿,即能連通黃河,從而使南方的力量能遠投到黃河流域;而單守長江,則一處被突破,便已入其心腹。曆代保據江南者,對於淮河與長江的這種唇齒關係多有論及,守江必先守淮的議論亦隨處可見。如南宋呂祉言“江淮之險,天地所以限南北也。自昔立國於南,則守江以為家戶,備淮以為藩籬。”

若以一句話道明兩則關鍵,則長江之守重在上下相維,淮河之守重在內外呼應。

楊行密雖然未曾具體總結出這兩句話,但他實際上是有這方麵認識的,這也正是其西征荊襄的根源所在。

南宋呂祉給宋廷上《東南防守利便》,特著“建康根本論”、“江流上下論”、“江淮表裏論”三論,建議:立都建康以為興王之基;屯兵江陵、襄陽、武昌、九江以固上下遊之勢;守江以治內,備淮以治外,表淮而裏江,如此則中原可複。

山東和荊襄猶如東南的兩翼,屏護著整個江淮防禦體係。山東足以屏護淮泗上遊,荊襄足以屏護江漢上遊。曾有人言“欲固東南者,必爭江漢;欲窺中原者,必得淮泗。有江漢而無淮泗,國必弱;有淮泗而無江漢之上遊,國必危。”北據山東以固淮泗上遊,西保荊襄以固長江上遊,是為保據東南者的最好態勢。

眼下楊行密並未得到山東,但其勢力覆蓋了整個淮泗,若與李曜聯姻之後,再通過一些手段得到山東,南朝國中之國又豈止是幻想?

楊潞窺見父親麵色,就知道自己這一說撓到了他的癢處,當下趁熱打鐵,繼續道:“若要成就這南朝國中之國大業,尚缺四條關鍵,其中一條,耶耶一聲令下便能成事,那邊是遷治所於金陵府,如此則可憑長江天險與北方強鄰相持。”

楊行密皺眉道:“治所若遷往金陵,越王勢必集兵北線以防備於我,如此我亦須備大軍於南線以防備於他,如此還談何防備北方強鄰?”

楊潞道:“這便是尚缺的三條關鍵之一了。”

楊行密心中若有所思,大概猜到她要說什麽,但仍問道:“你且說來聽聽。”

楊潞便道:“我淮南,北有朱溫,南有錢鏐、鍾傳,再遠還有閩地以及嶺南,若將西線也算在其內,則還臨近趙匡凝、馬殷。除開朱溫不算,論威脅,莫過於錢鏐,且錢鏐在這些藩鎮中實力最強,最難對付,淮南欲成大事,上策便是先平錢鏐。”

楊行密知她尚未說完,也不打岔,隻是點點頭表示認同。楊潞便繼續道:“可錢鏐曆來滑頭,一邊對朝廷方麵上貢示忠,一邊也絕不得罪朱溫,是個風吹兩麵倒的騎牆派。一旦我們要對付他,朱溫勢必出麵幹涉,如此我淮南腹背受敵,乃是兵家大忌。要想集中兵力對付錢鏐,唯有使朱溫無法對我淮南進行幹涉……如今晉王跌遭打擊,怕是沒有這等餘力了,天下雖大,能指望在此一事上幫得了我們的,就隻有李正陽一人。”

楊行密對此完全沒有異議,點頭表示認可。

楊潞便又道:“第二個關鍵,便是彭城、邳州一線,必須得為淮南掌握。”

這三地目前都在朱溫手中,楊行密思索著問:“為何偏是這一線?”

楊潞從袖中拿出一張折疊好的上等黃麻紙,在楊行密麵前攤開,道:“這副地圖乃是河中軍械監測繪司所繪,十分精準,耶耶請看。”

楊行密俯身去看,才一瞬間,便一臉震驚:“這是……李正陽竟有這等詳略地圖?”

楊潞歎道:“這副地圖隻是‘淮泗地形圖’,類似的地圖似乎是一整套,據悉足有近百張,不過聽說尚未全部完成……窺一斑而見全豹,河中的實力,從這區區一張地圖便能看出許多,這也是女兒一直堅持認為不該與河中敵對,而要與其盡量友善乃至同盟的原因之一。”

楊行密深吸一口氣:“這圖你從何而來,其餘圖紙,還能拿到麽?”

楊潞道:“這幅圖是李正陽給的,全套有近百張卻是從別處探聽所知,要拿到其它地方的圖紙,怕是不甚容易。”

楊行密看著地圖,微微有些失望,也隻能接受這一現實,道:“罷了,那你便說說為何定要這兩地吧。”

楊潞點了點頭,道:“以淮河為防線,則有一些重鎮要地,扼淮河支流與淮河的交匯口。在淮西,主要是壽春和鍾離,在淮東,主要是山陽和盱眙。淮河上遊支流主要有穎河和渦河。穎河與淮河的交匯口曰穎口,渦河與淮河的交匯口曰渦口。壽春正對穎口,擋穎河、淮河方向的來敵;鍾離正對渦口,擋渦河之衝。一旦南北對峙,鍾離與壽春俱為淮西重鎮。淮河下遊主要支流有泗水,亦曰清河。泗水自山東南流,在山陽附近匯入淮河,入淮曰泗。淮、泗水路自古為南北交通要道,山陽和盱眙即在其附近,控製著泗水方向的來路。但這都是有益於固守,若在這一方向取更積極的態勢,便須經營彭城以圖北方。”

她指著地圖所繪彭城和邳州的位置,仔細將自己結合多方情報後心中所想告知乃父。

依照楊潞的意思,彭城為淮北根本。彭城附近眾水匯集,泗水從彭城附近流過。泗水向西北上溯,開巨野澤可入黃河,南流途中又匯納汴水、雎水等河流。隋以前,汴水在彭城附近匯入泗水。曆史上,劉裕滅後秦之後南歸,舟師自渭入河,又開汴渠,自河入汴,遂歸彭城。雎水則在邳州附近匯入泗水,雎水入泗水之口曰雎清口。沈攸之攻彭城不利,即敗於雎清口。

事實上彭城可說是四戰之地,為曆代兵家所必爭。彭城在楚漢之際曾為西楚霸王項羽之都。東漢末年軍閥混戰之際,徐州乃紛爭之地,陶謙、劉備、呂布、曹操都曾力爭徐州。孫權一度也想攻取徐州,但呂蒙以徐州“地勢陸通,驍騎所騁”,且地近許洛,雖攻取之,日後曹操也必全力來爭,不如襲取荊州,全據長江。

但若按照楊潞為楊行密所謀劃的南北對峙來看,這種形勢下彭城的地位更加重要。在江淮防線的幾個層次中,長江翼蔽江南,淮南翼蔽長江,淮北翼蔽淮南。而在淮北地區,實以彭城為其根本。彭城地近中原,又介南北之間,水陸交通便利,可為戰守之資。唐後大文豪蘇軾論彭城地位時說:“徐州為南北襟要,京東諸郡邑安危所寄也。其地三麵被山,獨其西平川數百裏,西走梁宋,使楚人開關延敵,真若從屋上建瓴水也。”

楊潞自然無法引用蘇軾這個“後人”的名言,她隻能給楊行密舉唐以前的成例:

東晉隆安三年,北魏滅後燕,後燕慕容德率餘部南走,謀先據一方,作為根據地,部下張華建議攻取彭城,尚書潘聰則力陳彭城乃晉之重鎮,爭之不易,他說:“彭城土廣人稀,平夷無險,且晉之舊鎮,未易可取,又密邇江淮,夏秋多水,乘舟而戰者,吳人之所長,我之所短也。不如取廣固而據之。”潘聰是看到了彭城對於東晉的意義,才得出“未易可取”的結論。

劉裕和劉義隆都曾以彭城作為北伐的基地。劉裕北伐後秦,即以彭城為其前進基地;劉裕以北伐之功先後進爵宋公、宋王,彭城是其封地的都城。劉宋元嘉北伐,彭城也是作為北伐的前進基地。元嘉七年北伐時,長沙王劉義欣出鎮彭城,為眾軍聲援;元嘉二十七年北伐前夕,王玄謨為彭城太守,進策經略中原,上表曰:“彭城要兼水陸,請以皇子撫臨州事。”劉義隆遂以第三子劉駿為徐州刺史,鎮彭城,為北伐作準備。在這次北伐失敗後,劉駿與江夏王劉義恭堅守彭城,北魏南下,未敢輕攻彭城。

劉宋泰始年間的內亂中,宋明帝繕後不當,致使徐州刺史薛安都以彭城降北魏。劉宋試圖奪回彭城而未遂。此後,北魏積極經營彭城,作為南逼江淮的一個基地。北魏初據彭城,主將尉元上表請經營彭城:“彭城賊之要蕃,不有積粟強守,不可以固,若儲糧廣戍,雖劉彧師徒悉動,不敢窺覦淮北之地,此自然之勢也。”北魏太和四年,北魏徐州刺史薛虎子上表:“國家欲取江東,先須積穀彭城。切惟在鎮之兵,不減數萬,資糧之絹,人十二匹,用度無準,未及代下,不免饑寒,公私損費。今徐州良田十萬餘頃,水陸肥沃,清、汴通流,足以灌溉,若以兵絹市牛,可得萬頭,興置屯田,一歲之中,且給官食。半兵芸殖,餘兵屯戍,且耕且守,不妨捍邊。一年之收,過於十倍之絹,暫時之耕,足充數載之食,於後兵資皆貯公庫,五稔之後,穀帛俱溢,非止戍卒豐飽,亦有吞敵之勢。”到陳代時,吳明徹趁北周與北齊相爭之機北伐,收複淮南,並試圖進爭淮北,收複彭城,但他在圍攻彭城時,兵敗被擒。南朝經略淮北的最後一次機會也失去了。

聽楊潞這麽一說,楊行密用兵多年,哪裏還不明白?點頭道:“以此為例,我朝亦有,前淄青節度使李正己遣兵扼徐州甬橋、渦口,一時南北漕運之路斷絕,江淮進奉船千餘艘泊渦口不敢進。李泌建議德宗皇帝說:‘江淮漕運,以甬橋為咽喉,若失徐州,是失江淮也。國用何從而至!宜急建重鎮於徐州,使運路常通,則江淮安也’,也是一例。”

“正是如此。”楊潞欣然道:“彭城固然重要,但若隻是孤城,卻也獨木難支,而邳州則正可謂對彭城的一種補充。邳州也在淮泗水運線上,北近齊魯,南蔽江淮,為南北水陸交通的一大要衝。從淮安自泗口入泗水,逆泗水而上,至邳州,自邳州向西北沿泗水上行可至彭城而趨中原;自邳州向東北,正對沂水河穀,可趨山東。邳州與山陽俱為淮北與淮南之要地。南方爭淮北、北方爭淮南,都必爭邳州。”

她說著又舉劉裕北伐南燕之例,說其舟師自淮入泗,至下邳後,留船艦步行而進;滅南燕後,又欲“留鎮下邳,經營司、雍”;盧循東下建康,劉裕還師,兵至下邳,以船載輜重,自率精銳步騎歸建康。劉宋泰始年間,徐州刺史薛安都以彭城降北魏。北魏尉元經營彭城,曾上表請經略下邳、淮陽等地以挫宋軍:“若宋人向彭城,必由清泗過宿預,曆下邳;趨青州,路亦由下邳入沂水,經東安,此數者皆宋人用師之要,今若先定下邳、平宿預、鎮淮陽、戍東安,則青、冀諸鎮可不攻自克。”沈攸之沿泗水北進,試圖收複彭城,在下邳附近的清雎被北魏擊敗,淮北諸州遂不可複問。陳趁北方內亂遣吳明徹北伐,下邳一帶又成為爭奪的要點。

時至今日,邳州、彭城一帶仍控淮泗之路,為南北爭奪的要點,朱溫就曾以爭邳、徐而阻楊行密,這一點楊潞隻一稍提,楊行密便即明白。

“耶耶,這便是女兒心中江淮守備的大致情況。大體說來,可以分為幾個層次:長江一線可作為一個層次,在這一線上有京口、廣陵、姑孰、曆陽等重鎮,守護江南;長江至淮河之間可作為一個層次,在這一區域內有壽陽、鍾離、山陽、盱眙等重鎮,守護淮南;淮河至黃河之間又可作為一個層次,在這一區域內有彭城、邳州等軍事重鎮,守護淮北。這幾個層次,其實也就南北雙方隨著勢力消長而表現出的攻守形勢。南方強盛時,可以前出淮河以北,進取中原;南方衰弱時,則往往退守長江,消極防守;南北雙方勢均力敵時,則往往以淮河一線為對抗的前沿。如今耶耶欲要為後人立萬世基業,自然要從彭城、邳州開始算起。”

楊行密苦惱道:“此等要地,朱溫自然也極其重視,欲意取之,何其艱難!”

楊潞露出笑容,仿佛小狐狸一般:“李正陽欲遠交近攻,需要我淮南配合,我淮南遠交近攻,又何嚐不需要李正陽來配合?雙方時不時對換一下,豈不就是雙贏?”

楊行密哈哈一笑:“這自然是雙贏……”他看著自家這長女,忽然長歎一聲:“潞兒啊,可惜你是女兒身,若是男兒,我又何愁你那幾個不爭氣的弟弟將來會不會難保為父辛苦打拚幾十年攢下的這份家業!”

他說到此處,猶豫了一下,才道:“與李正陽聯姻之事,為父會派人與他商議。不過若是事情成了,你雖要嫁去夫家,按理該為夫家打算,但若渥兒有葬送為父心血基業之兆,還需你多想想辦法。”

楊潞心中大喜,立刻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