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設伏所在的山穀並不甚大,也不甚高,但卻恰好處在沇水河邊,偏近葛從周在西南方紮營的一側。此穀是葛從周敗後往東北逃竄的必經之地,樹木茂密,足以掩護步兵。至於騎兵,李曜將輕騎分為兩部巡遊待用,另有一支建成之後尚未使用過的重甲騎兵別有他用,這支重騎兵雖然人數上隻有一千餘騎,而且重騎兵本身不是李曜發展的重點,但這支“特種兵”用得好了,也能發揮巨大的威力。李曜這次精心設伏,未嚐不是要讓這支騎兵一戰成名,對其他勢力起到某種程度的威懾。

站在山穀中某一天然凸出的巨石上,李曜遠望西南,默然半晌,忽然微微偏過頭,對身邊的李巨川道:“下己,前次本相招諸將議事,言及出兵齊魯,除了憨娃兒之外,便隻有你一人讚同,本相此番決議出兵,你也不辭勞苦,一路跟隨……此前本相一直未曾問你何以讚同此策,今日卻想問問。”

李巨川雖是書生,此時卻也一襲軟甲,內襯武弁服在身,倒也有幾分英姿。如今時維八月,暑氣未過,他手上甚至還持著一柄折扇。

聽得李曜之言,李巨川啪地一下打開折扇,笑道:“明公以為,齊魯之地,山川河流之形勢如何?”

李曜微微挑眉,平靜作答道:“若說大勢,根據軍械監測繪,自太行山、伏牛山、大別山以東,幽燕以南,江淮以北,為一望無際之大平原,本相以為可稱之為華北平原和黃淮平原。在這片大平原的東部,分布著一片低山丘陵地帶,是為魯中南低山丘陵。這片低山丘陵的北、西、南三麵都是平原,東麵是半島,為渤海和黃海所環抱。魯中南低山丘陵由泰山、魯山、沂山、蒙山組成,構成齊魯地形之主體。大河(黃河)從這片低山丘陵的北側東流入海(黃河改道時則從其南側東流入海),泗水則從這片低山丘陵的西側南流入淮。”

李巨川欣然點頭,侃侃而談:“軍械監將齊魯一代稱之為山東,乃是說泰山以東,此說雖不盡準確,姑且稱之。這山東的一些戰略要點,大多位於明公所說的這片低山丘陵的四側,依山臨水,其形成即以這種山河形勢為基礎。”

李曜靜靜地聽著,此時問道:“那便如何?”

李巨川正色道:“在這片低山丘陵的西北側有齊州(無風注:齊州,今濟南。)。齊州南依泰山,北阻黃河。這齊州可是要地,當四達之衝。南不得齊州,則無以問河濟;北不得齊州,則不敢窺淮泗;西不得齊州,則無從得誌於臨淄;東不得齊州,則無爭衡於阿鄄。是故山東有難,齊州常為戰守之衝。古之‘曆下城’即在齊州城西。某聞戰國時,諸侯攻齊,每每戰於曆下。秦滅魏之後,揮師東進,屯兵曆下,兵壓齊境,齊王不戰而降。楚漢戰爭時,辯士酈食其遊說齊王田廣附漢,使齊罷曆下之戍,韓信遂得以透入齊境,略定三齊。南朝劉宋孝建年間,劉宋將青、冀二州州治移鎮曆城,垣護之為此解釋說:‘每來寇掠,必由曆城。二州並鎮,此經遠之略也。(曆城)北又近河,歸順者易。近息民患,遠申主威。安邊上計也。’劉宋泰始年間,宋室內亂,北魏乘機南下攻宋,大將慕容白……咳!”

李曜正聽得仔細,見他忽然輕咳自斷其言,不禁奇道:“怎麽了?”

李巨川略微尷尬:“此人之名,及於明公尊諱,某險些失言。”

李曜“哦”了一聲,這才明白,原來是那北魏大將名叫“慕容白曜”,衝了他的名諱,不禁笑著擺手:“不妨事,本相這裏,不興這個,你隻管說便是。”

李巨川拱手稱謝,但嘴上還是避了諱,繼續道:“這位慕容將軍率軍攻山東,劉宋青州刺史沈文秀以東陽詐降。魏軍司馬酈範說:‘東陽未可輕也,不若先取曆城,克般陽,下梁鄒、平樂陵。然後按兵徐進,不患其不服也。’慕容……將軍從其汁,漸次攻破曆城、東陽——即我朝之青州,略取劉宋山東青、冀二州。”

李曜笑了笑,點頭道:“你是說,齊州十分重要,務必掌控於我手,或者至少不能為朱溫所奪。”

李巨川點點頭,又道:“不僅如此,在這片低山丘陵的西南側有兗州、濟寧,依山臨河,控守一方。濟寧城南即古之所謂亢父之險,蘇秦曾稱亢父之險‘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比行,百人守險,千人不敢過也。’[無風注:出自《史記》卷六十九蘇秦列傳],我朝南北水運交通樞紐大運河即處在其監控之下。自此外出四略,地勢便利。‘七國之亂’時,周亞夫便屯軍昌邑,遣輕騎擾略,絕叛軍淮泗水道。”

李曜心道:“何止如此,明初時節,此地更為緊要。當初徐達統軍北伐元朝,攻略山東,先以偏師攻下濟寧,切斷元軍自河南方向入援之路。靖難之役時,南北軍在山東形成對峙,朱棣也曾一度派奇兵襲破濟寧,切斷屯駐德州的南軍運河餉道。隻是這些你不知道罷了。”

李巨川見李曜不答,以為默認,便繼續道:“在這片低山丘陵的東南側是沂河和沭河二水衝積而成的河穀低地,夾在沂山、蒙山與琅琊山、五蓮山之間。這片河穀低地為山東腹地與江淮之間往來通道。春秋時,吳曾由此以侵齊、伐魯。越滅吳之後,稱雄中原,也曾由此出琅邪以覬覦山東。劉裕北伐,便由此路入攻山東。沂州位於這片河穀低地的南部,南連淮泗,北接三齊,為山東南麵門戶。南北相爭,沂州為必爭之地。穆陵關在臨朐縣東南百裏的沂山主嶺上,山勢高峻,路徑險惡,為齊南天險。穆陵關立關極早,管仲伐楚時即有‘賜我先君履,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無風注:出自《史記》卷三十二齊太公世家]之語。劉裕伐南燕,南燕公孫五樓建議燕主慕容超:‘宜據大峴,使不得入。’南燕太尉幕容鎮也言‘不宜縱敵入峴,自棄險固也。’慕容超都不聽。大峴關隘即穆陵關。劉裕軍過大峴,見燕兵不出,大喜道:‘虜已入吾掌中矣。’劉宋初,北魏大將叔孫建攻劉宋青州刺史竺夔於東陽,部下刁雍知劉宋檀道濟自彭城馳援東陽,建議叔孫建扼守穆陵關,阻檀道濟入援之路:‘大峴以南,處處狹隘,車不得方軌,請據險邀之,破之必矣。’叔孫建不聽;檀道濟越險進至臨朐,叔孫建燒營而遁。我朝此前有李道古以淄、青拒命,也屢屢引兵出穆陵關擾掠淮北。”

李曜一聽他話鋒不對,擺手道:“淮南之事先不提。”

李巨川笑了笑,頜首轉過話頭:“是,不提淮南。那麽,在這片低山丘陵的東北側有青州,附近即是臨淄,古齊之國都。在山東諸要地中,論防護之固,無如臨淄。顧祖禹曾稱:‘自太公建國以來,齊往往稱雄於天下,曆漢及晉,未始不以臨淄為三齊根本。’臨淄東北對海,西北阻河,背靠山地,瀕臨淄水,有山川之險,有魚鹽之利。蘇秦組織合縱時,在臨淄對齊宣王說:‘齊,南有泰山,東有琅琊,西有清河(漳水),北有渤海,此所謂四塞之國也。’[無風注:出自《史記》卷六十九蘇秦列傳]司馬遷也稱‘臨淄亦海岱之間一都會也。’[無風注:出自《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十六國後期,北魏滅後燕,後燕慕容德率殘軍一部南走,謀取一地以為根本,尚書潘聰建議:‘青州沃野二千裏,精兵十餘萬,左有負海之饒,右有山河之固。廣固城曹嶷所築,地形阻峻,足為帝王之都。既得其地,然後閉關養銳,伺隙而動,此乃陛下之關中、河內也。’慕容德采其策,遂據有山東,建立南燕。”

李曜見他說得甚細,似有所圖,幹脆道:“下己看來早有所圖,不如將胸中塊壘一一道來,為本相謀劃參詳。”

李巨川心中一熱,拱手一禮:“敢不盡心竭力!”於是整了整衣冠,更加正色道:“山東低山丘陵以泰山為最高,其下有泰安。若一言蔽之,則山東形勝,莫若泰山;泰山形勝,萃於泰安。泰安北阻泰山,南臨汶水,介齊魯之間,為中樞之地,由此縱橫四出,掃定三齊,均成高屋建瓴之勢。

以山東為交點,有兩條河道,分別呈東西和南北向流過。此二者分別是東西部之間和南北方之間的交通大動脈,也是山東地位得以形成的重要因素。

渭河自隴山下流,流經關中,匯入黃河;黃河向東,穿越河南,經山東低山丘陵的邊緣東流入海。渭河-黃河自古起著溝通東西之作用。轉輸關中的漕運必須憑借這條線路,為東西部之間的一條大動脈。山東和關中分處這條大動脈的東西兩端。關中山川環抱,誠為形勝之地;自關中東出,曆崤函、嵩山之險,便可下臨東部平原地帶,無關山之阻;若再往東,便是山東低山丘陵,這是東部平原地帶少有的可以憑恃的地利。古稱關中為‘百二之地’,山東為‘十二之地’,當有原因。

大運河在國朝東部的大平原上南北縱貫,連接浙江(無風注:就是後來的錢塘江)、長江、淮河、黃河、海河五水,為南北交通第一樞紐。在運河開鑿以前,淮河支流泗水本來就發揮著溝通南北的作用。泗水在黃河改道以前自山東南流,匯入淮河,稍加開鑿,便能起到溝通南北的作用。西晉時,杜預曾鼓勵王濬直搗建康,一舉滅吳,然後率大軍‘自江入淮,逾於泗汴,溯河而上,振旅還都,亦曠世一事也。’可知汴、泗二水藉淮河而連通黃河、長江兩大水係應該是較早之事。桓溫、劉裕北伐,都曾開通泗水水道。山東所處的位置,正好監控南北水運交通的大動脈。

另外,膠東半島為海上運輸的一大中轉地。三國時,孫吳聯絡遼東的公孫淵,便經由此地。劉宋時,被北魏俘虜的朱修之取道遼東,泛海經東萊而逃回扛南。隋及我朝伐高麗,從海路發起的進攻都是以此處為前進基地。因此仆以為:山東以自守則易弱以亡,以攻人則足以自強而集事。”

李曜心道:“海路問題你看得還太淺,除了進攻高麗、連接遼東之外,元代經營海運,轉輸東南財賦供給京師,這裏又是其一大中轉地。就算連接遼東,也不是隻走走使者就算輸,到了明代,統製東北的遼東都指揮使司隸屬於山東布政司,海路就是其往來的重要通道。”

但總的來說,李巨川的總結,在這個時代已經極其難得,李曜點頭讚道:“誠如下己所言,山東地形的封閉性不如其它邊角之地,三麵均可能受敵,不易固守;且山東低山丘陵方圓不過幾百裏,缺乏縱深,幾處險要一被突破,全境即可能被擊穿。”

他微微挺胸,傲然道:“天下紛亂之際,山東易成割據之地。如秦末的田儋、楚漢之際的田榮、田橫、王莽以後的張步、董憲、東漢末的劉岱、西晉末的曹嶷、段龕、十六國時期的幕容德、我朝的李道古等,均曾割據山東。但上述諸人割據山東,都未能有所作為。一旦山東周圍局勢底定,這些割據勢力很快便灰飛煙滅。”

李巨川聞言,拍手讚道:“明公慧眼,此言極是!想那戰國時,樂毅率五國聯軍攻齊之戰最能道出山東地形之弱點。周赧王三十一年(公元前284年),樂毅率燕、秦、魏、韓、趙五國之師以伐齊。齊悉發國中之眾以拒之,與聯軍戰於濟西。齊師大敗。是後,樂毅分遣魏國之師南略宋地,遣趙國之師北收河間,自率燕軍深入山東腹地,齊人大亂。燕軍乘勝長驅,齊城皆望風奔潰。樂毅攻克齊都臨淄。占領臨淄之後,樂毅分兵五路,攻取全齊:遣左軍渡膠水攻略膠東、東萊;前軍循泰山以東至海,略取琅邪;右軍循黃河、濟水,進屯阿、鄄與魏軍配合作戰;後軍沿北海攻取千乘;中軍鎮守齊都臨淄。這種部署可謂切中山東地形之要點。於是燕軍勢如破竹,六月之間,連下齊城七十餘座,皆置為郡縣。齊僅剩即墨、莒城,危在旦夕!”

他言罷歎息道:“因此山東之地位,隻能放在國朝整個東部大平原上才能體現出來。山東低山丘陵的四周都是平原,不利於守,卻利於四出以攻人。以此為根據地,縱橫四出,足以有所作為。東漢末年,曹操便是以充州為根據地,崛起於群雄之中,最終掃平群雄,統一北方。

而山東既然處在監控南北之間的水路運輸線上,其地形地勢在東部大平原上又足以作為憑恃,因而在南北之間具有樞紐性地位。河北南麵門戶須依托山東,東南淮泗上遊也須藉山東為屏蔽。南北對峙之際,山東便常是爭奪的焦點。明公若得山東,河北、淮南皆畏,不得不仰明公鼻息,而朱溫失卻山東,如同後院失火,更有四麵被圍之征兆,亡之不遠矣!”

這一番話說來,李曜對李巨川的戰略眼光又高看了一籌。他說的這種形勢在魏晉南北朝時的確比較典型。譬如東晉末,劉裕滅南燕,收複山東,既屏護了南方江淮防禦體係,又保障了由江入淮、由淮入泗、由泗入河這樣一條連通南北的運輸線路的暢通,為他以後經略中原、北伐後秦打下基礎。劉宋與北魏對峙,劉宋置四鎮以守黃河,其中山東境內有碻磝(今荏平)。南北交兵,必在四鎮展開激烈的爭奪。山東若為北方所據,則南方江淮防線將承受很大壓力。南燕據山東時,便經常擾掠東晉淮北諸州。劉宋泰始年間,北魏趁劉宋內亂,攻取山東,後更進逼淮泗,南方形勢遂漸趨不利。

而後來,中國政治重心東移後,南北關係變得更加重要。政治、軍事重心在北方,而經濟重心在南方。山東處在監控連通政治重心與經濟重心的動脈大運河的位置上,所以地位更是舉足輕重。

比如明初朱元璋從金陵北伐攻大都,山東為大都的南麵屏障;“靖難之役”中,朱棣從北平南下攻金陵,山東為金陵的北麵屏障。朱元璋以攻占山東打開大都門戶;朱棣則以越過山東而直趨金陵。這兩次戰爭,一次以南圖北,一次以北圖南,山東都是其關鍵之地,最能顯現中國政治重心東移之後,山東在南北爭衡中的地位。

如今長安已曆幾次戰亂,長安城雖在自己手上開始修葺並重新規劃,但經濟中心的轉移不是李曜隨手就能顛覆或者說挽回的,從總體上來說,長安的衰落不過是遲早的是,東部經濟強大之後,國都多半也要向東轉移,則那時山東的重要性就更加突出。

好在這事暫且不急,但李巨川說的得山東一地便可令河北、淮南畏懼,令朱溫首尾不能相顧,這一條卻是恰好與他自己想到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