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娃兒的這一招“金烏天降”,看起來並無什麽精妙之處,就是倚仗蠻力當頭砸下。但他一身神力,這一棒下來速度太快,常人要是閃躲,絕來不及,更何況這騎戰之時,閃了上半身也沒用,倘若這樣一棒砸在腰間,鐵定脊骨粉碎,那更是必死無疑了。

王彥章隻看憨娃兒的氣勢便知這一招威力巨大無比,而且憨娃兒是主動出擊,這一招金烏天降占了空間上的上風,自己要去抵擋,隻能由下往上去格擋,明顯吃虧。但憨娃兒的鐵棒雖重,在他手裏施展出來卻是舉重若輕,這一招來得極快,根本來不及用其他類似圍魏救趙一般的招式去攻其必救來化解,隻能將鐵槍橫著一抬,全身力道灌注兩支鐵臂,腰間則微微彎曲,以免僵直受力,萬一不敵,也不致震斷脊骨。

金鐵相交,隻聽得“鐺”地一聲巨響,王彥章悶哼一聲,硬生生擋下憨娃兒一棒!可惜**這匹馬兒卻受不住這天塌一般的重壓,悲嘶一聲,四膝曲地,竟被活活壓折了馬腿!

王彥章心中驚怒之極,想他王某人過去十餘年縱橫中原,雖未得封高官,但從小卒做起,若非征戰沙場,立功無數,焉能有今日地位?這十餘年出生入死不知凡幾,還從未如此狼狽過,竟一連兩次被人打落馬下!

在王彥章看來,史建瑭那是家學淵源也還罷了,老子英雄兒好漢,無甚可說,可這朱八戒又是哪裏冒出來的悍將?更糟糕的是,史建瑭當時將其戰馬刺死是為了脫身,不會趁勝來取自己性命,而眼前這敵將朱八戒,卻是含怒來戰,顯然不會留手。想到此人方才這一招的力量和速度,王彥章豈敢怠慢,連鷂子翻身都不敢使,直接一個懶驢打滾,滾至一圈時用左手在地麵上猛然一撐,借力向後空翻站立,同時右手將鐵槍斜指,擺出一個防禦起手式。

哪料憨娃兒根本沒有趁機來攻,反而提韁勒馬,傲立原地,冷笑道:“身為騎將,騎術不精,明知俺這一招勢大力沉,卻隻顧得上自己彎腰,不知用腳尖輕點馬腹,讓馬兒隨勢而動,化解大力……哼,就憑你這點手段,也敢說三招敗我?”

王彥章心頭大怒,暗道:“你道我不知道該這般做?可這直娘賊的破馬根本不是我的坐騎,我腳尖點這馬腹點了數次,它仍不會做出反應,我有辦法?”

但王彥章何許人也,雖然未曾讀書,但縱橫沙場多年,心氣也是極高,根本不做解釋,隻是冷哼一聲:“三招未畢,呱噪個甚!”

戰場之上的憨娃兒,曆來就不是平時那般憨傻模樣,聞言狂笑一聲,豪言道:“你既失了戰馬,俺不占你便宜,便來與你步戰!”

王彥章掃視周圍一眼,隻見咄爾和克失畢根本沒看他二人的“決鬥”,而是直接領了憨娃兒帶來的開山軍牙兵去與包圍而來的汴軍周旋,但他二人雖然也稱悍將,比之憨娃兒這般神勇無匹畢竟不如,一時隻能與汴軍殺個難解難分,卻暫無破陣之力。

王彥章心中微微一鬆,冷然道:“你要打,便來打過!”

憨娃兒翻身下馬,那戰馬與他心意相通,用馬頭輕輕蹭了蹭他的胸口,憨娃兒伸手拍拍馬脖子,道:“喏,去那邊等俺。”說著隨手朝旁邊一指,他這戰馬果然通靈,得得得小跑到那邊站定,打了個響鼻,乖乖看著憨娃兒。

憨娃兒哈哈一笑,手中鐵棒隨意一撩,問道:“方才俺聽你自稱姓王,倒要問一句,可是王彥章?”

王彥章冷笑道:“某自問並無什麽名頭,倒不料朱將軍也曾得聞,倒是稀罕。”

“你想岔了。”憨娃兒撇撇嘴:“俺本來不知道你是哪根蔥哪顆蒜,不過方才你和史國寶交手時,我家軍使在那小山坡上看得一清二楚,於是就跟俺說:‘那與國寶交手之人,某料定是王彥章無疑,待會兒你與九兄一道出陣,由你去稱稱王彥章的斤兩。’所以啊,俺就知道你是王彥章了。”

王彥章聞言,又驚又怒。驚的是李曜這位最年輕的河東名將怎會知道自己的名號,要知道在汴軍營中,隻有數十名將領一齊與會之時,才會有他王彥章一席之地,其在汴營的地位著實不高。怒的是從李曜這話來看,他根本沒把自己當回事,隨便派一名牙將就說來稱稱自己的斤兩。不過……話說回來,這朱八戒據說也是河東少有的悍勇之將,且從剛才他那一招來看,此人之武力,確實極高,定是難纏之輩,自己若不小心應付,怕是真要被沙陀小瞧!

他心中有了計較,當下便道:“久聞朱將軍也是河東有數的勇將,貴軍使命你來稱量某之強弱,倒叫某家好生感激!既然如此,便請朱將軍賜教!”

憨娃兒哈哈一笑,氣勢頓變,手中鐵棍一擺,猛然前衝,大喝一聲:“怪蟒翻身!”

他奔跑的速度極快,而這一招怪蟒翻身則是在奔跑之中忽然擰身一轉,猛然抖出一棍前刺。此時的憨娃兒早已將金剛棍法練至大成,這一招出手,腿力、腰力、臂力、腕力的協調可謂完美無瑕,使得他整個人仿佛化作一條漆黑巨蟒,似卷似射地朝王彥章襲去,而那根鐵棒,則是這“怪蟒”長長的蛇信。

由於憨娃兒此前那一招金烏天降乃是一力降十會的“硬招”,基本上是憨娃兒早年狩獵自行領悟的“一棒倒”或稱“砸腦袋”的升級版。而且他那一招威力過於驚人,直接將王彥章**駿馬震斷四腿,所以讓王彥章有了個錯覺,認為憨娃兒的招式必然全是大開大闔、以力相搏的猛招,卻未料到憨娃兒竟能至剛化柔,達到這般境界。

憨娃兒出招太快,王彥章此時若要後退,已然閃避不及,隻能兵行險著,強行往前跨出一步,手中鐵槍猛然一抖!他這鐵槍本非木質,並無彈性,但不知王彥章是力氣太大還是速度奇快,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竟猛然抖出一朵槍花,不顧即將把自己胸膛捅個通透的鐵棍,反而直取憨娃兒頭頂百會穴。

百會穴乃是頂門要害,又名三陽五會,名符其實乃是百脈之會,貫達全身。須知頭為諸陽之會,百脈之宗,而百會穴則為各經脈氣會聚之處。此穴性屬陽,又於陽中寓陰,故能通達陰陽脈絡,連貫周身經穴,最是緊要不過。別說王彥章的鐵槍,便是尋常人拿木棒敲中,也是一棒就倒。

憨娃兒雖不能看見,但似他這般高手,早已耳聰目明,在這般搏鬥之時,聽風辨音不過尋常事耳,哪肯跟王彥章一招就打個同歸於盡?當下扭轉身體,將方才那猛衝之勢生生刹住,同時大喝一聲:“夜叉探海!”

他轉身收勢之時本是背對王彥章,手中鐵棒也是從往前刺出的動作強行收回,這數十斤重的鐵棒在他手裏仿佛輕如鋼針,被生生扭轉了去勢不說,隨著他一聲大喝,反從其背肋下意外鑽出。憨娃兒仿佛背後長了眼睛,這鐵棒的棒頭居然仍是對準王彥章的胸口!

王彥章乃是槍中聖手,但槍法的紮、刺、撻、抨、纏、圈、攔、拿、撲、點、撥、舞花等手法,在憨娃兒這忽然地變招之下,因為距離的限製,一時都失去了施展的空間,當下驚出一身冷汗,顧不得危險,竟然將槍頭收回,槍柄一橫,用槍柄去擋憨娃兒的棒頭!

當年憨娃兒與李存孝交手時,也曾使用此招,以李存孝那天下第一武將,麵對此招之時也頗為驚訝,因為這一招幾乎已經是不把施招者當正常人看了,哪有這般硬生生收勢,卻立即從背後反出一招的?要是施展這一招的人力氣不夠,這一下能直接把自己的手折斷!但憨娃兒當時就已經能做到了,還做得頗為輕鬆,此時的憨娃兒比當時更強,這一奇招自然也就使得更加圓融精妙。

因此,當年李存孝能閃身一旁避讓,王彥章此時卻做不到這一點,隻能隨機應變,拿槍杆去硬擋。

然而,憨娃兒最強的是什麽?正是天生神力!可以說,他最喜歡的,就是人家跟他拚力氣!強如李存孝這等目空一切高手的人都自認不如的神力,豈是玩笑!

隻聽得“鏘”地一聲,王彥章頓覺雙手虎口一麻,手中鐵槍承受了一股無法抵抗的巨力,槍身往後一回,橫打到自己胸口。縱然被他全力抵擋,這股力氣依然甚大。憨娃兒雖然未曾一棒將王彥章捅穿,卻使王彥章仿佛被自己的長槍橫掃一記,雖有護心鏡阻攔,仍是忍不住悶哼一聲,一口鮮血從喉頭湧出!

王彥章個性剛強,連退數步,咬牙站定,竟然硬生生將這口鮮血吞了回去。

憨娃兒再一次放棄乘勝追擊,轉身過來,有些意外地看了王彥章一眼,麵色有些驚訝,道:“你竟然還能站著?”

敢情他對自己的力氣也使過於自信,或許按照他以往的經驗來看,剛才這一下,足以讓王彥章噴血倒地了,因而有此一問。

其實憨娃兒隻是驚訝,並無調侃嘲諷之本意,但王彥章聽了,麵色卻是一陣青一陣紅。末了,忽然把鐵槍往地上一插,咬牙道:“某敗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憨娃兒哈哈一笑,道:“嗯,你倒是個實誠人,不錯,不錯,俺就喜歡你這樣的人。我家軍使說了,不準我殺你,他還叫我帶個話給你,說‘朱溫多疑而量窄,非梧桐也,良禽何不再擇一木而棲?’王彥章,我家軍使地位尊崇,又是天下名士,他不會糊弄你的。”

王彥章微微遲疑,便即搖頭:“某為武人,既拿俸祿,便是賣命與人,豈能朝奉汴梁,夕尊晉陽?將軍雖勇,三招敗我,卻難折損某心中忠義,若要彥章背主求生,倒不如一棒將某打死來得痛快!”

憨娃兒撓撓頭:“你當真不肯?”

王彥章點頭:“是。”

憨娃兒滿臉煩惱:“真不肯?”

王彥章微微皺眉:“不肯。”

“唉……”憨娃兒苦著臉,歎息一聲,小聲喃喃道:“為何郎君什麽事都料得這般準,這廝還真是寧可一死也不來河東效力,真是煩人啊……”

王彥章深皺眉頭:“你說什麽?”

“沒什麽。”憨娃兒無奈道:“不肯就算了。我家軍使說了:‘他若不肯,卻也無妨,這般忠義之將不該戰死今日,你放他走便是。’所以,王彥章,你可以走了。”

王彥章一怔,呆立不動。

憨娃兒瞪眼道:“看什麽看,俺說你可以走了!下次再叫俺碰上,俺可是不留手的!”

王彥章這才知道憨娃兒是真放他走,略微遲疑了一下,才抱拳道:“他日若仍死在將軍棒下,也隻怪王彥章武藝不精。多謝朱將軍,彥章告辭。”

憨娃兒哼了一聲:“謝俺個屁,你道是俺要放你走?”

王彥章抽出插進地麵的鐵槍,轉頭離開,邊走邊道:“那便請將軍向貴軍使轉達彥章的謝意。不過,今後貴我再戰,彥章必不會因今日之事而留手,還請李尚書勿怪。”

憨娃兒也不答話,隻是哼了一聲,便轉身朝自己的戰馬吹了個口哨,那馬兒立刻跑來。憨娃兒翻身上馬,一提鐵棒,大喝一聲:“牙兵旅,隨我殺人!”

且不說這邊憨娃兒大開殺戒,另一邊李嗣昭助史建瑭擊潰汴軍後軍防守,一下子打出河東戰旗,汴軍士氣果然大落,不僅後軍接近失控,中軍也起了混亂,連帶著從前軍方向湧來救援的汴軍也有些裹足不前。而張光遠、劉河安率領的開山軍主力也趁勢直接朝汴軍中軍掩殺,汴軍中軍徹底混亂。

此時王彥章已走,與史儼鬥了許久,眼看就要拿下這河東有名騎將的李思安一看情形不妙,賣了個破綻,轉身就走。史儼雖勇,畢竟比李思安略遜一籌,此時幾乎已是強弩之末,也沒力氣追趕,隻得跑來見史建瑭。

李嗣昭看在眼裏,對史建瑭道:“走了李思安不打緊,眼下關鍵是朱溫何在。”

史建瑭麵色一黯,搖頭道:“恐怕已經來不及了。我等衝陣之時,朱溫……便已然走了。”

李嗣昭輕輕歎息一聲,拍拍他的肩膀,道:“不必沮喪,此番捉不得他,下次再捉便是。”

史建瑭點點頭,心中卻是後悔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