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東岸的夜空一片暗紅,是火光映紅抑或鮮血染紅,早已經無從分辨。

汴軍水寨一片狼藉,倒塌的柵欄、箭塔燃起大火,殘手斷腳四處零落,時不時還能看見散落出來根本找不到主人的半截腸子,肆無顧忌流淌的鮮血發出令人作嘔的腥臭。

這就是戰場。

作為此戰主將,李曜一身幹淨的盔甲顯得有些與整個環境格格不入,特別是當他身邊兩位高大的將領幾乎都是渾身血染的時候,這種對比更加鮮明。

一處保存得勉強還算完整的木屋前,李曜環視諸將,麵上一點表情也無,與諸將的興高采烈也是全然不同。

這場景頗為怪異,越是身上鮮紅一片的,此時就越是開懷,三三兩兩的談笑之間,他是豪氣萬千,時不時夾雜著放聲大笑。這裏唯一的例外就是身上並未沾染鮮血的李曜,他麵色肅然,甚至有些發冷,靜靜地看著諸將,一言不發。

最先發現不妥的是李嗣源,不過他不是善於言辭之人,隻是見著李曜麵色不對,下意識輕輕拉了一把站在身邊正在與李存審說笑的李嗣昭。

李嗣昭轉頭,李嗣源立刻朝李曜的方向使了個眼色,李嗣昭順著指示望去,就見李曜一臉冷厲,肅立不動,心頭不禁一驚,立刻下意識閉嘴,也悄悄朝正在與他說話的李存審使了個眼色。

如鳥群忽而齊聲歡鳴,忽而一齊沉默一般,河東諸將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極其突兀地沉默了下來,剛剛還喧嘩一片的場所,突然沉寂得嚇人。

李曜冷冷地道:“蒲州收複了嗎?”

無人應聲。

“汴賊擒下了嗎?”李曜再次冷冷地問道。

仍是無人應答。

李曜忽然寒聲喝問:“大王上源驛之仇……得報了嗎!”

他這句話,前麵半句隻是極冷,而到最後四個字,卻似忽然暴怒一般,幾乎是吼出來的。也不知是否因為練習《靈寶畢法》的原因,李曜這一聲怒吼,竟似有虎嘯之威,在場諸將,隻覺耳膜震動,心膽俱顫,都下意識地低下頭去。

李克寧也是下意識低頭,心中忽然驚了:“正陽從軍不過數載,不意竟有這般聲威,隻是一聲怒吼,便使三軍驚駭!”

周德威也是元老重將,心中也是震驚異常,剛才李曜這一吼,竟讓他也不自覺地慌亂了一下,作為從軍殺伐半生的老將,這實在太過詭異了一些。他甚至覺得,就算李克用怒吼一聲,似乎自己也不該這般失態才是,而方才……這是為何?

但李曜卻根本不給他們思考的機會,隻是重重地哼了一聲,便將怒氣收斂大半,冷然道:“今日之戰,數策連環,錯不得分毫,如今才不過拿下區區汴軍水寨,爾等便這般誌得意滿,一個一個,高談闊論,難不成要以口水淹了蒲州城,再去捉偷鍋賊那大王八不成!”

眾人聽了最後這句,原覺好笑,卻又不敢笑出聲來,隻覺得尷尬異常。

李曜要的就是這效果,心中暗道:“很好,隨著我的戰績一次比一次輝煌,在河東諸將心中,已經有了一定的威勢。雖然剛才我是玩了一點心理戰術,但有句話說得好……裝逼也是需要本錢的,現在爺也算有點本錢,偶爾可以裝上一裝了。”

這是李襲吉輕咳一聲,在一邊勸道:“副都統息怒,此番朱溫偷襲河中,將大王與我河東大軍堵在河西不得歸鎮,諸位將軍也是心中憋了一肚子火,如今仗都統妙計、賴將士用命,已然擊破汴軍水寨,成功渡岸,還怕在這陸地之上讓朱溫討了好去不成?是以,諸位將軍這才略略興奮了些……大王慧眼識珠,命副都統總領此戰,可謂高瞻遠矚,仆與諸位將軍以為,副都統百算無疑,何愁此戰不勝?”

李襲吉這個話接得正是時候,可以讓李曜和諸將都有個由頭下台。

果然,他這話一說完,李克寧馬上笑道:“不錯不錯,被朱溫這偷鍋賊憋了一肚子火,今個仗著正陽妙計,總算是破了這勞什子的汴軍水寨,剩下的蒲州城嘛,有正陽的妙計,有諸將的勇武,克複隻在彈指之間……是以高興了一些,正陽你就不要太過怪責大夥了。”

李曜是李克用義子,算是李克寧晚輩,所以他才會跟著李襲吉的話出頭來勸,李曜自然也不可能不給麵子,當下再次緩和了一下臉色,點頭道:“既然幺叔這般說了,某便不再多言……如今不是客套閑聊之時,多話就不說了,今日事關重大,若存曜有何僭越、不周之處,事後定當親自到諸位府上負荊請罪,還望大夥能夠諒解。”

眾將剛剛見識到副都統的威嚴,此時誰敢大言不慚讓他事後去給自己負荊請罪?當下紛紛表示,說副都統剛才批評得好,自己方才這一戰殺了多少多少汴軍,確實微微有些驕傲。正是由於副都統當頭棒喝,才讓大夥不會吃到驕兵之敗,這都是托了副都統沉著冷靜、處事不驚的福啊,接下來我等必將再奮餘勇,克複蒲州,活捉朱溫,直取汴州雲雲。

李曜連活捉朱溫都隻是存了一丁點寄望,直取汴州連想都沒想,自然不會當真,不過麵上還是要有所表現的,終於擠出一絲笑容,點頭道:“好,既然諸位都能體諒某這一番苦心,那就好了……令!”

眾將這次不敢稍有遲疑,同時肅立候命。

李曜環視一眼:“眾將即刻回營,各領本部人馬,依先前布置執行,不得有誤!違令者,軍法是從!”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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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一名渾身浴血的傳令兵匆匆跑來,噗通一下跪倒,嚎喪似的喊道:“大王,不好了!晉軍趁夜發動突襲,蒲津渡水寨水寨淬不及防,已然告破,我軍……大敗,牛將軍正在收攏潰兵,準備反擊晉軍……並靜候大王教令!”

“乓”地一聲,朱溫把一隻瓷杯砸到地上,怒道:“牛存節守得好啊!淬不及防?兩軍對壘半月有餘,他身為一線守將,居然淬不及防!好,好,好,好得很!……他還說準備反擊晉軍?嗯?好啊,你讓他去反擊,拿不下蒲津渡,我就拿他的腦袋!”

“大王息怒!”敬翔見勢不妙,連忙勸道:“大王,事出突然,牛將軍雖有罪責,但畢竟還未亂了陣腳,總還知道收攏潰兵……”

“嗬?這意思是,他這麽臨危不亂,倒是他娘的一員良將了?”朱溫怒極反笑道。

敬翔忙道:“自非此意……隻是大王,事已至此,若是讓牛將軍再去反擊……仆料此番必是李克用大軍出動,牛將軍就算全軍仍在,怕也力有未逮,如此……隻怕是逼其投敵,請大王三思啊。”

朱溫一驚,立刻回過神來,牛存節此番丟了蒲津渡水寨,本就是大罪,如果再逼他反擊,還說拿不下蒲津渡就拿他的人頭,隻怕他就真的隻有投敵一條路了……這麽做實在得不償失。

朱溫的臉色變化極快,立刻一臉失望,歎息一聲:“子振無須再勸,孤不過一時怒極,氣話而已……前方緊急,孤豈能真這般命他送死?”他微微一頓,問道:“敵軍渡河之兵,約莫多少?打誰旗幟?”

傳令兵道:“黑夜中難以分辨確切人數,不過敵軍攻勢極猛,大軍源源不斷,隻怕……隻怕對岸晉軍差不多傾巢而出了。至於旗幟,目前為止看到的最大一麵,是行軍副總管旗(即副都統旗)。”

朱溫聽得臉上一抽,雙手攥緊拳頭,咬牙道:“行軍副總管旗,又是李存曜!”

他麵色一獰:“傳孤王教令,盡起蒲州大軍……”

“報!”又是一名傳令兵慌慌張張跑來。

朱溫怒道:“又有何事!”

那傳令兵吃驚道:“蒲州城北四十裏處發現晉軍蹤跡,看旗幟……是……”

朱溫大怒,喝問:“是什麽是,是鬼不成!”

傳令兵結結巴巴道:“是……是李存孝的旗幟!”

朱溫大吃一驚:“李存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