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審酒量上佳,一壇酒下肚,竟還隻是微醺,此時一聽這話,立時勃然大怒,霍然起身:“豎子爾敢!”他竟然還記得回頭對李曜拱拱手,吐著酒氣道:“正陽老弟,待某回營彈壓則個,再來與你歡飲!告辭!”

李曜心中正後悔不迭,自己不過是想穩住李元審,免得這群兵痞壞事,哪知道馮霸早不反晚不反,偏偏就趁李元審離營的這個當口反了,這豈不是說,自己反倒是作繭自縛,甚至助紂為虐了?

他也立刻站起來拱手道:“慎思兄既有軍務,小弟自不便久留,隻是那馮霸既然膽敢以小校身份挑唆士卒,想必已然有所謀算,慎思兄還需謹慎從事,莫要中了反賊奸計才好。”

李元審方才席間被李曜的馬屁拍得飄飄欲仙,似乎如今大唐天下第一號名將除了他李元審之外已不作第二人想,結果正得意著呢,馮霸造反這個消息就仿佛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到他臉上,又是一個飄飄欲仙!

此刻再聽見李曜勸他“謹慎從事”,心裏一股無名之火陡然冒起,雖然還顧忌著李曜的身份以及方才的熱情招待,說話有所保留,但口氣已然有些不妙了:“正陽,某在‘後院將’軍中當職十年,你疑我不足定其軍心否?”

李曜心中一陣惱火,忖道:“要不是曆史已經證明你這鳥人沒那能耐,我何苦在這白費口舌?你既然不聽勸,那就隻管傻不拉幾地去找馮霸,然後被他打傷,逃回潞州養傷,最後被安居受連著李克恭一起被堵在你家院子裏燒成烤乳豬便是。老子了不起在潞州城外轉悠一圈,等安居受發動反叛就立刻帶著東西去晉陽,到那時潞州都不姓李了,李克用難道還能怪我沒把東西送給敵人?去休,去休!”

當下便拱了拱手,道:“既然慎思兄早有廟算,小弟別無他話,祝慎思兄馬到成功。”

李元審悶哼一聲,轉頭便走。

他前腳剛走,王秦匆匆從外麵進來,一見李曜便拱手道:“正陽兄,家父使某來問,潞州兵可是出了岔子?”

李曜見他鬢角微亂,幾縷頭發如絲如黛,襯得那原本就過於秀氣的麵龐竟然有些嫵媚,不禁一呆,心道:“這位老弟要是身在後世,可真是一等一的偽娘,曝個照出來,喜歡小正太的腐女們隻怕非瘋了一般驚叫不可。”

不過在古代,尤其是唐朝這種武風較盛的年代,把男子當作女子乃是大忌,李曜絲毫不敢表露出自己有這等心思,當下幹笑一聲:“燕然兄弟,你可回複令尊,就說潞州兵是因為不願去河東,是以內部生變,有小校名馮霸者裹挾士卒,欲要回轉潞州,潞州牙將李元審將軍已然趕回營中彈壓安撫,想來不至引起大變。”

王秦見他盯著自己看,而且神色有一刹那顯得頗為古怪,不禁臉色一紅,下意識掠了掠微微散亂的鬢角,強作鎮定道:“原來如此,正陽兄既然這般沉得住氣,此時還能端坐帳中不急不忙,想來對李元審將軍回營彈壓安撫,是深覺萬無一失的了?”

李曜苦笑一聲:“某認識李將軍不過片刻,哪裏能有‘深覺萬無一失’的道理?不瞞燕然老弟,某對這位李將軍回營平叛,實在半點信心也無。”

王秦極其意外,反問道:“這卻為何?……縱然正陽兄與李將軍交情甚淺,不知其根底,但他畢竟是一軍主將,此刻親身回營彈壓安撫,隻須扣緊一個‘恩威並施’,何以見得不能瞬息撫平?”

李曜伸出手指一根一根掰著算給他聽:“其一,潞州兵丁對潞帥克恭公怨憤已深,此番潞帥選兵送往晉陽,這便已是幹柴烈火之勢,隻須一點火星,其勢便已無可挽回;其二,潞州將校不僅對潞帥心生怨恨,即便對河東並帥,也未嚐沒有憤恨不平之心,此番既然已經做出這般以下克上之舉,那便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再想被李元審將軍三言兩語勸得回頭……縱然李將軍有諸葛孔明舌戰群儒之能,這些人有哪裏是群儒?隻怕到時候便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了。”

唐時秀才與明清不同(注:差異前文有述),可以說終唐一世,秀才比進士稀罕了不知多少倍,秀才秀才,秀於天下之英才,實乃是天下大才之象征,秀才遇到了兵,都說不清道理,他李元審何德何能,可以撫平此亂?

但王秦雖然聽懂了這句“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可卻仍然不明白:“若說潞州人怨恨潞帥或是情有可原,然則又怎的將並帥也一並恨上了?”

李曜歎道:“燕然老弟,你觀並帥軍中,以地域而論,何處之人最多?”

王秦眉頭一蹙,很快便道:“這個……似乎雲中、代州、蔚州等處之人最多吧?”

李曜點點頭,道:“燕然老弟見事極準,實則這雲中、代州、蔚州,乃可以以一言蔽之,便是代北之人。”

“嗯,的確如此。”王秦點點頭:“然則此事……?”

李曜歎道:“並帥至河東,已然數載。然則於並帥軍中所任要職者,乃有河東人幾何?有除代北人、河東人之外者幾何?”

王秦麵色一變:“正陽兄所言,乃是說……潞州將校深覺前途無望,是以對晉陽離心離德,不肯為並帥效力?”

李曜長歎一聲:“錯非如此,這些人怎能一點就著?”

王秦默然。

李曜這番話說得頗有見地,當初李克用在上任河東前夕,曾發榜告示河東軍民:“勿為舊念,各安家業。”宋元之際時代史學家胡三省對此解釋說:“以河東之人前此數與克用戰,恐其不自安,故榜諭之。”

河東節度使在天寶年間有兵力5.5萬人。安史之亂後,河東作為遏製河朔藩鎮的重要堡壘,繼續保持著一支強大的軍事力量。元和十四年,李德裕甚至說河東有“精甲十萬”。直到唐末以後,河東經曆了一係列的變亂,實力銳減。但作為一個老牌大鎮,恐怕仍有不少的軍隊。因此,李克用上任河東後的當務之急,便是如何協調代北人與河東人的關係,將原河東的統治勢力納入自己的統治係統。

早在元和四年沙陀遷往河東時,河東節度使範希朝就曾挑選1200人組成沙陀軍。據李德裕講,這些沙陀軍駐守在太原“衙內,性至循良,於人情狎熟”。之後,“太原軍素管退渾、契苾、沙陀三部落”,代北行營隸屬河東節度使,這雖然一方麵遏製了代北集團的發展壯大,卻也使河東與沙陀三部落和五部之人的聯係加強。所以,盡管“河東之人前此數與克用戰”,但從史料顯示的情況看,李克用在河東並沒有遭到激烈的反對。中和四年二月,李克用應朱全忠等人之請,“率蕃、漢之師五萬”南下救陳州,這“五萬”蕃漢之師,很明顯,必定包括了不少原河東的軍隊。

但是,盡管河東人接受了李克用的統治,但他們在李克用統治集團中並沒有得到特別重用。整理李克用麾下有史料記載的、有名有姓的六十名將領可以看出,河東人有李嗣昭、史敬鎔、梁漢顒、相裏金、鄭琮、白文珂、張虔釗、侯益以及李建崇。這樣,在六十人中,河東人僅有九人,隻占總人數的15%。這一數字表明,李克用盡管立足於河東,但他所依靠的主要力量並不是河東人。

李克用時期河東人不被重用,不僅表現在在他的統治集團中河東人數量少,而且表現在他們所擔任的職務也低,在上述九人中,除李嗣昭作為養子而被委以重任外,其餘多擔任一些低下級軍職。在李克用一係列重大軍事活動中,領軍作戰的河東人也一直有且僅有李嗣昭一人!而李嗣昭,《新五代史》卷36《本傳》說他“本姓韓氏,汾州太穀縣民家子也。太祖出獵,至其家,……家適生兒,太祖因遺以金帛而取之,命其弟克柔養以為子”。如此,則表明其不過僅僅是生在河東而已,而從他的生活閱曆上說,其實也應該屬於代北人。這麽一看,河東人在李克用麾下簡直地位全無!

河東人之所以在李克用時期不被重用,固然一方麵由於他們的資曆尚淺,不能同那些“膽略過人”,數十年跟隨李克用征戰的“邊部人”相比,而另一方麵,恐怕也與李克用對他們的猜忌、防範心理有關。這方麵直接的事例雖不曾見到,但並不妨礙李曜這種搞供銷出身,最長與人際關係梳理的人作一些合理假設。

李克用進占河東後,原河東牙將除賀公雅曾一度露麵外,其餘都銷聲匿跡。以上述河東人為例,李嗣昭已如上述;史敬鎔、梁漢顒、相裏金、鄭琮,李建崇均先世不見史傳;侯益,祖父以農為業;白文珂,父君成,為遼州刺史;張虔釗,父簡,唐檢校尚書左仆射。所謂“唐檢校尚書左仆射”,或為贈官。可見他們中間沒有一人出身於太原牙將世家,而且先世為官者,大概也隻有白文珂之父一人。

史籍中也留下了一些河東牙將的人名,如朱弘昭,太原人,“祖玟,父叔宗,皆為本府牙將”;張憲,晉陽人,“世以軍功為牙校”;李懷忠,太原人,“父海,本府軍校”;常思,太原人,“父仁嶽,河東牙將”;等等。但是,這些“本府牙將”、“河東牙將”,都是靠他們的子孫而在史上留名,他們本人為官則不顯,而且有些牙將大概也是在李克用進駐河東以後才從軍任職的,而他們的後人也是在李克用之後才逐漸顯達的,所以這些事例並不能說明李克用重用河東人的問題。

要知道,唐從安史之亂以後,藩鎮軍隊漸漸都“皆成父子之兵,不習農桑之業”。河東當然也不例外,在李克用上任河東之前,河東肯定也形成一個以牙兵為首的軍人集團。如就在乾符年間,河東牙兵集團就製造了一係列殺逐主帥或內部互相殘殺的事件。

李克用的前任鄭從讜在離開河東時,以監軍使周從寓知兵馬留後事,書記劉從魯知觀察留後事,告戒他們“俟麵李公,按籍而還”,所謂“按籍而還”,即向李克用交待兵民戶籍等事項。

然而在李克用統治集團中,卻看不見原河東牙兵牙將活動的事跡,這說明李克用對他們采取了防範甚至壓製的政策。不過,這種狀況到李存勖以後便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隨著代北人在河東居住的長期化,通過與河東人的通婚以及占籍河東等等,使雙方融合日益加深,互相猜忌、防範的心理大大減輕。而河東人在軍事、政治-鬥爭中也顯示了他們的才能,資曆也逐漸加深,再加上代北人中的許多元老相繼去世,以及李存勖本來就極少民族偏見,於是河東人在統治集團中的地位也愈來愈重。

再以上述統計的人數為例,到李存勖即帝位時,代北人中的四十人僅剩下十四人,而河東人尚有八人。之後,如前麵提到的朱弘昭、張憲、李懷忠、常思以及索自通、藥縱之、李彥韜、王建立、薛融、周環、李彥從、郭瑾、閻晉卿、聶文進、郭允明等河東人都成為後唐莊宗、明宗,後晉高祖,後漢高祖所倚重的人物,河東人在統治集團中已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至於代北、河東之外的所謂其他外來人員,從上述統計的情況看,他們有十一人,約占總人數的18.3%。

外來人員中,地位最高的是進入李克用養子之列的李存賢、李存審和李建及三人。李存賢,許州人,本名王賢,參加黃巢起義軍,“武皇破陳、許,存賢來歸。景福中,典義兒軍,為副兵馬使,因賜姓名”;李建及,許州人,本名王質,“少事李罕之為紀綱,光啟中,罕之謁武皇於晉陽,因選部下驍勇者百人以獻,建及在籍中。後以功署牙職,典義兒軍,及賜姓名”;李存審(注:是存審,不是元審),陳州宛丘人,初名存,“事李罕之,從罕之歸晉,晉王以為義兒軍使,賜姓李氏,名存審”。史稱李克用“起於雲、朔之間,所得驍勇之士,多養以為子,而與英豪戰爭,卒就霸業,諸養子之功為多,故尤寵愛之,衣服禮秩如嫡”。可見,李存賢等三人已經成為代北集團中的核心人物。事實上,在李克用父子的霸業中,此三人特別是李存審,為李氏父子立下了汗馬功勞。

外來人員中,除李罕之集中獻上的“百人”以及李克用末年盧龍將李承約、王思同一起率眾歸附外,其餘都是單個進入河東的。由於他們是外地人,與河東人本來就不存在親黨膠固的關係,而他們之間也很難形成一個集團勢力,因此李克用對他們的信任程度也比河東人更大一些,李存審等三名義兒自不待言,如袁建豐、劉訓等,也都頗得李克用的信任與重用。

在外來人員中,除那些行伍出身的武人外,還有一些以文墨見用的文職人員。如自稱李林甫之後的洛陽人李襲吉,“在武皇幕府垂十五年”,李克用許多重要的文書奏章多出自他的手下。天複二年李克用被朱全忠圍擊於晉陽城下之後,向幕府谘詢“聚眾”、“克敵”、“捍禦”之策,李襲吉即獻上了“崇德愛人,去奢省役,設險固境,訓兵務農”的四點主張,並且提出“至於率閭閻,定間架,增曲蘖,檢田疇,開國建邦,恐未為切”的忠告。因此,這一類人也應該是李克用統治集團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簡而言之,李克用從唐中和三年(883)進駐河東,到後梁開平二年(908)去世,在河東經營了二十五年。在此期間,他建立起一個以牙軍為核心的軍人統治集團。從民族上看,它是以沙陀三部落為核心,融合了奚、突厥、回鶻、吐穀渾、達靼以及漢等多種民族成分在內;從地域上看,它以代北人為核心和骨幹,吸收了河東人及其他外來人員參加。這個集團經曆了勝利與失敗的多次考驗,特別是頂住了唐王朝和朱全忠的數次大規模的進攻,凝聚在李克用的周圍。這個集團是李克用爭奪霸業依靠的主要力量,也是李存勖建立後唐王朝所利用的基本力量。後晉和後漢王朝,亦是以這一集團為核心和支柱建立起來的,甚至後周和北宋王朝,也都與這一集團有著一脈相承的關係。直到北宋“重文抑武”政策推行後,這一以騎射武藝為主要特長的軍人政治集團,才因失去生存環境而最後消亡。

但是,這樣一個集團,由於李克用任人的偏頗,必然有其排他性,譬如說對於潞州這種才拿下不久的地盤,其將校必然不是短期內就可以得到升遷的。一個大軍閥,也許最大的希望是兵雄天下,甚或一統九州,但是作為普通將校,所求者無非升官發財。而且由於升官多半伴隨著發財,因而更加顯得重要。那麽現在不能升官,還要如何讓他們跟李克用同心同德?

王秦默然片刻,苦笑道:“正陽兄見解精辟,小弟歎服。隻是眼下情勢既然已經如此糟糕,正陽兄怎的還能這般從容不迫,莫非早已成竹在胸?”

李曜搖搖頭:“哪有什麽成竹在胸,隻是我所能為者,早已為之,我所領二百餘人,皆已刀弓在手,夜不解衣,又有遊哨在外,一俟有甚風吹草動,便是全營戒備……然則我所能為者,卻也僅止於此。我奉命來潞州,乃是運送軍械,此事非同尋常買賣,若是一走了之,便是軍法難容……不過燕然老弟,我雖不能走脫,你與令尊卻無此礙,此時前途未卜,那潞州兵也不知道會亂成什麽模樣,令尊不如今夜便走,庶幾可得周全。”

王秦猶豫了一下,正要說話,忽然外麵傳來王博士的聲音:“李郎君身處險境,卻尤心憂他人,實乃至誠君子,王弘感佩。然則王某幼承庭訓,深知人之所以為人者,有所為有所不為也。今蒙李郎君款待借宿,足感盛情,若是此時撇下郎君獨自逃走,王某日後有何麵目立於天地之間,有何嘴臉訓教子弟親族?李郎君好意,某實心領,然則此時遁走,某必不為之!”

李曜愕然一愣,心道:“我哪是什麽至誠君子,不過是覺得你們幾個看著也不像是能幫忙的人,留下來的話,弄不好我還得分派人手關照,豈非是幫了倒忙,所以這才請你們自行離去……唉,這王博士未免有些迂腐了,都這當口了,你還不走,還展現什麽君子之風!須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老大……”

王弘見李曜愕然不語,還以為他在想怎麽勸說自己,不禁露出微笑,淡然道:“某本死罪之人,今日得與郎君一見,已是天予之幸,縱然那叛兵果然來犯,不過有死而已。某九歲從醫,曾親臨大疫之地懸壺,早已見慣生死,郎君何必為某憂心?”

李曜頓時一肚子糾結,好好的幹嘛非要說死不死的,我好容易穿越一回,可不是為了死在這種蝦兵蟹將手裏,徒惹後世人笑話的。隻是人家話說得這般義無反顧,明顯是走“君子流”路線的,這時候跟他說什麽也是白搭了,這種人認準自己的大義所在,那是真有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的心思的。

李曜隻好肅然拱手道:“王博士高義,李曜深敬之。隻是眼下事情尚有可為,博士不必過於憂心。便請博士在此暫歇,待某親自前去查探一二,再作計較。”

王弘淡然一笑,點點頭:“郎君小心,某便在此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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