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黑雲壓城城欲摧,今日的天氣,便是這般烏雲密布,陰風怒號。

天空有黑雲,地上亦是如此,三千河東騎兵黑壓壓如洪流滾來,不遠處那小城竟有種風吹便倒的感覺。

騎兵行至一處山崗,“籲!”地一聲,李曜提韁勒馬,後方的騎兵仿佛心有靈犀一般朝兩邊分開,變陣橫立。

“前方何處?”李曜問道。

作了一整路斥候兵主將的史儼抱拳道:“回使君,前方乃是鳳凰城。”

李曜一怔,下意識反問:“鳳凰?”他腦子裏反應出來的竟然是沈從文筆下的鳳凰古鎮,當然他也知道這絕對不可能,是以一愣。

史儼自然不知李曜的意思,點頭道:“不錯,也就是古陳留,隋時被廢,如今是一處縣城。”

李曜恍然,心道:“難怪陳留這名字隋後就沒聽說過了,原來是被廢置了,我還以為陳留就是開封,看來是開封把陳留包括了進去。”當下問道:“離汴州還有多遠?”

史儼道:“快馬半日。”

李曜聞言,嘲諷地一笑:“偷鍋賊怕我,竟至如斯!”他指了指前麵的古陳留、今鳳凰,道:“此處雖被隋朝廢置,然古之大城,必是地處緊要之地,其地勢要麽四通八達,要麽易守難攻,你等且看這陳留古城,雖顯敗落,城址仍在,且山圍水走,足恃固守。這等地方,正可用來屯兵數千,以為汴州拱衛,他卻將之棄守,甚至……將城中富戶強逼至汴梁。不僅是色厲膽薄,而且小人之心盡顯。”

史儼奇道:“使君如何知曉此城已被棄守?又怎知城中富戶被朱溫逼進汴梁?”

李曜見旁邊李承嗣也一臉不解,微微笑道:“你再仔細看看,此城與尋常麵臨戰爭的小城池有何不同?”

史儼不解,又看了過去,卻聽見李承嗣恍然大悟:“這等小城,若有駐兵,路上百姓大半不會隨意接近城門城牆等軍兵密集之處,此城中百姓卻是不然。另外,城中那十幾處較大的宅院之中,全然無人走動,顯然已是人去樓空。然則我等一路之上從未搶掠商戶、民居,這些大戶消息靈通,必然知曉,這些大戶平日絕少空門(家裏不留人),如此情形,若非朱溫逼迫,焉能出現?”

李曜微微一笑:“司徒所言甚是。”

李承嗣麵色一紅,連忙謙遜:“豈敢豈敢,若非使君指點,某豈能思及此處?使君隨意一望,便知朱溫膽怯,承嗣之於使君,如螢火之於皓月,敢不欽佩?”

史儼在一旁聽得心中一震,暗道:“幸而此番乃隨十四郎君北歸,若是旁人領兵,焉能叫我心甘情願?如此在我等看來微不足道的細節,他卻一眼就能看出朱溫心中膽怯,這般能耐,實稱通天!”

李曜如今領兵之久,將威已生,當下下令繞城而過,不去管這小城,直接殺奔汴州城下。

別看李曜在身邊人麵前一直說朱溫膽怯,不敢應戰,其實他自己心裏清楚,這麽說最大的目的是堅定他們敢於朱溫一戰的信心,實際上朱溫的“不敢應戰”其實很有可能是他自己知道,自己麾下的騎兵跟河東騎兵不在一個層次,騎兵若是出的少了,以當年河東精騎破黃巢的氣勢,估摸就是一通戰鼓的時間,自家好容易積攢的一點騎兵就算白送給人家了。若是出得多了,騎兵不夠得拿步兵湊,步兵身著重甲豈能趕得上騎兵?勢必速度越拖越慢,根本連河東騎兵的馬蹄揚塵都吃不著。正因為如此,他幹脆也不追了,不堵了,你要來汴梁?行,我就坐在汴梁等你來,看你區區三千騎兵能把我汴梁怎麽著了!

今日烏雲滾滾,朱溫的心情卻是暢快了,在白虎節堂大笑道:“天助我也,如此天氣,隨時便要雷雨,李存曜那小兒隻有三千騎兵,難道還要冒雨攻城?哈哈哈哈!”

“報!——”一名傳令兵跑進來,抱拳道:“大王,李存曜命其麾下一名敵將射入此信,信上指明請大王親啟!”

朱溫先吃了一驚:“汴梁成高如此,怎能射進箭來?那敵將是李承嗣還是史儼?”堂中諸將聞言也是一震,紛紛望向那傳令兵。

傳令兵搖頭道:“這卻不知,不過那員敵將手持一把粗長鐵棍,生得鐵塔一般高壯,口中自稱……呃。”

朱溫皺眉道:“自稱什麽?”

傳令兵慌忙道:“總歸是些難聽的話。”

朱溫怒道:“再難聽也得有個說法,孤什麽難聽的話沒聽過?說!”

傳令兵無法,隻好道:“他自稱是大王的本家大爺……”

朱溫一愣。

敬翔卻明白過來,道:“此人必是李存曜麾下悍將朱八戒無疑。據傳此人之武藝曾得李存孝嘉許,自其從軍以來,馬前無三合之將。且此人與李存孝不同,李存孝雖也是天生神力,但作戰之時卻更仗戰技,此人卻不。傳聞這朱八戒來來去去就是數招,但他一身蠻力幾近無窮,無論來者何人,他這幾招都能逼得你不能不與他力拚……他那鐵棍,據說是李存曜親自為他打造,金剛不壞,也不知打斷過多少有名無名的兵刃了,若是他將此信射入城內,某以為倒也不算稀奇。”

朱溫歎道:“這等豪雄,為何便不為孤王所用?”說罷便要接過那信。

敬翔伸手一攔,道:“大王小心有詐。”

朱溫一愣:“怎的?”

敬翔道:“某聞李曜與王氏交好,王氏擅醫,擅醫必知毒,宮中有一毒,觸之使人癲狂,大王還是小心為上。”

朱溫吃了一驚,道:“那便如何是好?”

敬翔道:“倒也容易。”乃起身取幾頁黃紙,紙隔紙將信展開,欲遞給朱溫。

朱溫擺手道:“堂中皆我心腹,子振隻管念來便是。”

敬翔應了,低頭一看,才剛張嘴,忽然噎住。朱溫見了,不禁生疑,問道:“怎的?”

敬翔苦笑著遞給朱溫一張黃紙,請他自己先拿著,然後接過信看。

朱溫學著他的模樣接過信一看,隻見上麵第一句寫著:“某料朱三怯懦,又欲示恩寵於諸將,必不持信自觀,敬尚書辛苦。”

朱溫那感覺就好像猛然被人往心窩裏打了一拳,雖然明知李曜看不見自己,卻仿佛被他看見自己的窘境,心下滋味,當真不好受。

哪知道這信再看下去,居然成了天荒夜談。隻見上麵寫道:“朱溫自恃堅城水繞,我不能破,且待我凝神作法,引天雷破城。”最後落款是“河東李正陽”。

朱溫看罷,哈哈大笑,語眾將曰:“李存曜裝神弄鬼,說要引天雷破城!某便在這汴梁城中,等他的天雷!”

眾將愕然一怔,然後也都笑了起來。唯獨敬翔有些遲疑:“引天雷破城,某是不信的,隻是李存曜並非虛妄之輩,他特意寫這一封信來,莫非便是來引我等發笑?”

朱溫擺手大笑道:“那你且說說,他這信還有何用?引來天雷麽?哈哈哈……啊!”

說來也巧,朱溫正大笑,忽然堂中一亮,卻是外麵一道紫紅霹靂劃破天空!

這一下委實太巧,眾將都大吃一驚,還以為李曜果然手段通玄,真把天雷引了下來,暗道要是他連天雷都能引下來,那還打個鳥蛋?趁早開城投降拉倒!

“轟隆!”閃電過後的雷聲猛然響起。

朱溫心中也慌了,驚得說不出話,還是敬翔鎮定一點,忙對那傳令兵道:“趕緊去看看,城中可有被雷擊之處,城門可還安好?快!快!”

那傳令兵剛才也是嚇得傻了,聽敬翔吩咐,連忙跑去查探。這一下白虎節堂之中的眾人全都有些神不守舍,一時竟然無人說話。朱溫好容易定下神來,強笑道:“老天看我等路順,打個雷提醒提醒,莫要忘了大業未竟。”

諸將聽了,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

過了片刻,那傳令兵才傳來好消息:“大王,城中倒也無事,隻是東城那邊一棵古樹被雷劈了,起了雷火,現在燒盡,已然滅了。”

堂中諸人齊齊出了口長氣,朱溫幹笑道:“想是這古樹年久成精,引來天雷。可笑那李存曜還大言不慚……如今謠言已破,諸將盡心守城便是。”

誰料這句話剛落音,忽然傳來一聲巨大的“嘭”聲!堂中還未反應過來,便聽見外間突然喧嘩起來,雖然那聲音遠得很,但偏偏就是順著大風吹進了他們的耳朵。

朱溫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顧不得形象,厲聲道:“去探!速去探知何事!”原來這一聲響不同尋常雷聲,雖然他也說不出像什麽,但絕非雷音無疑。

氏叔琮怒容一顯:“直娘賊,就算真是天雷又如何,劈死老氏再說大話不遲!大王,末將去東城門,看看那李存曜究竟有何妖法!”

朱溫眼珠亂轉,看了他一眼,道:“去吧!”

幾名年輕將領匆匆跑了進來,領頭一人居然是張漢傑,他臉色有些慌亂,稟報道:“大王,大事不妙,東城城門似乎……似乎被雷劈中,瞬間塌了近十丈的豁口!”

朱溫一聽,雙目圓瞪,忽然一屁股坐下去,喃喃道:“引天雷……真引了天雷……此非人力可敵,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堂中諸將都被這一番話震得有些癡呆了,張漢傑隻道他們被這奇事嚇傻,卻不知道還有更奇的,當下問道:“大王?大王,如今東城門那邊怎生……”

還沒說話,朱溫已經無力地擺手道:“天雷助他,還戰甚麽?”

張漢傑一愣,說不出話來。哪知道這話惱了張漢傑身後一員將領,此人三十來歲,麵色肅殺,大聲道:“大王此言,末將不敢苟同!我等廝殺漢子,隻管拚命打仗,打不打雷俺們管不著,打不打仗,俺們說了才算!請大王予俺帥命,俺王子明請戰!縱然保不住外城,也必守住內城!”

朱溫聽得一震,抬頭看去,喜道:“若非子明,孤必自誤!你去,東城城守便交給你來暫領!”

那將抱拳道:“王彥章得令!”

不多時傳來消息,說外城一破,河東騎兵紛紛湧入,如今外城已失,不過李存曜隻是抄了附近幾處庫房,然後便似沒有進攻內城之意,反教氏叔琮和王彥章傳話,請朱溫上城樓一敘。

朱溫聽了,心道:“你手下那朱八戒神力無比,萬一他又是神射,我豎著上城樓,隻怕就得橫著下。”正待拒絕,敬翔卻連打眼色,然後微微點頭。

朱溫一怔,忽然明白了什麽,掃視諸將一眼,果然諸將都盯著自己看,不禁心中一凜,暗道:“不好,此刻我若不敢應邀,今後隻怕便要威信掃地。”當下沒奈何,隻好裝豪邁,道:“正欲與此河東新秀一唔!來人,備馬!”

此時大雨看似隨時可來,天上雷霆閃電,地下……汴州內城東門外,李曜卻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張頗為“時髦”的太師椅(注:前文有述,椅子此時已然開始出現,隻是不算很流行。),端坐陣前,居然在與李承嗣對弈。

王彥章雖怒,但見河東騎兵雖然人數並不算多,可他們目中流露出的自信,以及對汴軍的鄙夷輕視,卻令他心中一震。王彥章知道,這不是尋常的驕兵,而是真正的勝兵,是一支一直處於勝利中的軍隊。隻有這樣的軍隊,才會養出這樣的氣度。

他再朝李曜望去,雖然心中不肯承認,但卻不得不承認:此子無論相貌、體態、神情,都是無可挑剔,其這般悠而閑之的陣前對弈,更是讓人——甚至是敵人——都忍不住心懷欽佩。當然,這是建立在他以三千騎兵攻城反而把汴梁逼得如此狼狽的前提下,否則,他就是腦子有坑。

李曜正對弈,忽然聽見城樓上山呼大王千歲,不禁轉頭一看,果然看見一名中年男子身著王服,挺著微微有些凸起的肚子站在了城樓之上。

李曜心中微微有些失望,暗道:“不是說朱溫麵容長得雄偉麽,這哪是雄偉,這分明就是眼睛鼻子嘴巴沒一個不大而已,嗯,連腮幫子也這麽大……”

朱溫已經看到李曜和李承嗣對弈,但他不清楚這二人誰是李曜,深吸一口氣,大聲道:“李兵部既然欲見孤王,如今孤王已至,兵部何不出來參見?”

朱溫這一下也比較毒,李曜隻要承認皇帝給予的官職爵位,那按照規矩,就應該出來見過他這位東平王,隻要他出來參見,其軍氣勢必然要往下掉一些。

哪知道李曜哈哈一笑,起身道:“東平王,久仰了。前次某來汴州,本欲一唔大王,可惜大王外出,幸好見得王妃,並為王妃素描丹青,以為紀念,某心甚足。此番大王怎不與王妃同來?”

朱溫的臉色陡然變成豬肝。

而此時此刻,關中局勢也有變化,李茂貞三帥已到達京師,坊市因此大亂。來到安福門下,忽見天子登樓臨軒以待。隻聽李曄詰責三人道:“三位愛卿不奏請待報,便稱兵入京,想幹什麽?!如若不能事朕,今日就請避位讓賢!”

李茂貞三人本來以為當今天子已到了受自己擺布的地步,因而氣焰囂張,突然驚聞嗬斥,竟一時語塞,流汗不能言,慌忙拜伏舞蹈於門樓下。還是韓建最先緩過神來,奏道:“北胡夷狄素來凶暴殘忍,久有窺視中原之心。陛下卻棄我中原將帥之赤誠,獨寵胡子,這是為何?楊複恭不念君恩,叛逃作亂,陛下卻為他平反,這又是為何?如此下去,臣等堪憂大唐社稷將毀於陛下之手!”

李曄心中甚覺好笑:李克用是否有狼子野心,朕且不知,而今你三人已稱兵闕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卻還敢妄自稱己赤誠忠心。然而不能這樣答話,難免火上澆油,思得張承業的計策,故作悲傷說道:“獨眼龍雄踞強藩,朕也是為其所迫,不得已而從之。如今又問他要再次舉大軍南下,朕尚且不知如何容身。”又向王行瑜看去,繼續道:“尚父素來忠心,朕欲幸邠州避難如何?”

那關內岐、邠、同、華四鎮,拱衛京師,以李茂貞占地最廣,兵力最強,無疑稱霸關內。王行瑜兄弟及韓建也是恐被他所並而臣服於他,為其鞍前馬後驅使。三人驚聞天子話語,頓時各懷鬼胎。李茂貞豈能容聖駕幸臨邠州,韓建卻思我為何不能使天子幸臨華州。

那王行瑜更得意了:我能得天子,何須再為他宋疾雷驅使。遂高聲唱道:“陛下英明,臣定當掃榻相迎,鞍前馬後,唯陛下驅馳!”

李曄洋洋自喜,就將三帥請上安福門樓,於軒閣共宴。李茂貞滿腹窩氣,知李克用已打算南下,事不宜遲,奏道:“南衙、北司互有朋黨,紊亂朝政。李溪作相,不合眾心,請斬首。”

“愛卿不必焦急,此事容後再議,先飲酒如何?”李曄有意周旋。

李茂貞隻好坐下,卻向其假子李繼鵬使一個眼色。李繼鵬意會下樓。須臾,竟提著李溪及北司樞密使康尚弼的人頭上樓。李茂貞佯驚道:“我不忍見血腥。”喝令其退下;複奏道,“王珂、王珙嫡庶不分,請授王珙河中,徙王珂節陝州。”

李曄大駭,唯恐再周旋,李茂貞弑君之舉也能做出,隻好權宜答應。李茂貞又奏:“李克用即將犯闕,請陛下速幸鳳翔!”王行瑜道:“鳳翔路遠,獨眼龍頃刻即到,還是幸邠州為好,待退了獨眼龍,再作打算不遲!”李茂貞不從,二人開始爭吵,最後竟在天子麵前拔劍相對。

無君如此!李曄難免有作池魚之險,就在緊要關頭,韓建忙上前勸李、王二帥道:“二帥不和,豈不是為敵人助勢。我三人僅有幾千兵入朝。若再爭執下去,獨眼龍大軍一到,玉石俱焚。不若先各歸本鎮,提大軍來戰。我為二帥作保,戰獨眼龍,誰奪的功勞多,誰奉天子,如何?”

二人也有懼色,都說有理,遂作罷。

王行瑜又說道:“我三人各歸本鎮,恐天子為獨眼龍所劫,尚須保護,且留臣三弟行實為左神策軍指揮使,領兩千人護衛。”

李茂貞也接道:“二千人怎夠,臣再留兩千。”遂奏請假子李繼鵬為右神策軍指揮使。

李曄豈不知他二人賊心不死,然而眼下還是先送走三個瘟神再說,將就著同意。三帥於是各辭歸鎮,提大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