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王妃,那王照先去辛家樓吃了一份糖醋溜魚,然後便帶著自家書童往大相國寺遊覽去了。”
張王妃端坐案後,思索片刻,道:“那他的隨行,可曾找到?”
一名小校單膝跪地,低頭答道:“回王妃,正如楊家娘子所言,他的隨行一共十餘人,如今全在盈香妙坊中休息。”
“哦?他去大相國寺居然沒帶隨從,隻帶了一個書童?”張王妃似乎有些意外。
那小校道:“是。”
張王妃轉頭朝敬翔看了一眼,問:“先生如何看?”
敬翔撚須道:“一般來說,當是這位王郎君為人灑脫,不以隨行排場而自得。”
張王妃淡淡道:“那若是不一般呢?”
敬翔笑了笑:“那自然是這位王郎君別有用意。”他見張王妃並不說話,知道她對這個打啞謎的回答並不滿意,便繼續道:“這便有兩種可能。其一,此人故意如此,來顯示其作風習慣乃有賢士之風,這可能是希望引起節帥王府的注意……那就是說,他有自薦之心。”
“其二,此人心懷叵測,因擔心我等識破,故將自己隨從支開,以免目標過大,這樣的話,他隨時可能趁亂而走。”
張王妃蹙了蹙眉,搖頭道:“他一介書生,在我宣武軍之根本重地,再如何心懷叵測,又能翻得起什麽浪來?再說,這一個書生,就算真是有所居心,擔心被我等識破,隨時打算遁走,那他就更不應該將他的隨從支開,否則他還能隻靠一個書童就從汴州逃脫嗎?”
敬翔點頭道:“王妃所言甚是,某亦很難相信。之所以這般一說,隻是因為如今之河東,似他這般年紀,偏又有這等才情、這等見高官而毫不拘束之灑脫者,實在遍查而不得……”
張王妃忽然搖頭道:“那也未必,那位報國豈止玉門關的李洺州便該有此才情,也正如這般年輕,隻不過那李正陽畢竟位尊職重,自然不可能白龍魚服跑到我汴州來而已。”
敬翔笑著頜首,道:“正是如此,是以某才有些詫異,深覺不安,以為其乃別家蘇秦、張儀之輩,這才出言相探。”
張王妃露出一絲笑容:“先生隻怕也未曾料到,居然換來他如此長篇大論?”
敬翔卻收了笑容,正色道:“王妃,方才王當空那番話,雖然我等皆知,實在過於給王鐸麵上貼金,但王妃可曾發現,在他說的時候,那些話我等其實根本無從反駁。”
“嗯?”張王妃遲疑片刻:“那便如何?”
敬翔一臉肅然,道:“那便是說,此人深研縱橫之道,一張利嘴,猶如酈食其在世,此等人物,王妃不覺得有些可怕麽?”
張王妃悚然一驚:“為何?”
敬翔冷笑道:“李克用,明公之宿敵也。其所長,兵精將猛,勇悍無雙;其所短,重武輕文,策士寥寥。某十年前便勸明公八字箴言:‘內養外擴、欲鴉則慎’,也就是內修文治、養生息;外練精兵、擴治地。如今十年過去,明公與李鴉兒已可並論北國雙雄。為何李鴉兒縱橫天下,卻被明公迎頭趕上?因為李鴉兒重武輕文,好比缺了一條腿走路,而明公文武並重,自然一路順風,迎難而上。然則,若今日這王當空已然進了並帥幕府,那麽將來李鴉兒麾下便不隻是有蓋寓一人可以為其獻策……更何況,王氏若有一人入李鴉兒幕府,則必然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張王妃吃了一驚:“若非先生提醒,奴今日必誤大王之事矣!先生,既然如此,可是要將這王當空……請來?”
張氏雖然賢惠,但畢竟是朱溫的妻子,自然是以朱溫的立場來做事,一聽敬翔如此說法,立刻便問是不是要斷然處置。
然而敬翔卻搖了搖頭:“王妃且稍安勿躁。”他略微思索片刻,道:“李鴉兒立足太原十年,太原王氏仍未明目張膽與之聯合,無論出於什麽原因,我等此時都不宜過於衝動,一旦輕舉妄動,反而有可能適得其反。”
張王妃急道:“可李克用已然開始迂回轉進,用了李正陽這麽一著妙招,輾轉與王氏拉近關係,一旦今日這王照果然是驚世大才,將來李克用憑著李正陽的能耐,將王氏收歸麾下,則王照必是我汴州大敵,屆時這王照早已不在汴州,我等豈非悔之晚矣?”
敬翔仍是搖頭:“李正陽雖與王氏交好,王氏如此力捧李正陽,除了李正陽確有過人之才外,也未必沒有給李克用麵子之意,然則王氏畢竟千年望族,其行動必然不會僅僅為了一人而改變。李正陽要拉攏王氏入沙陀門下效力,單是這門第相差,中間便還有許多事要理清……王照縱然有才,畢竟年輕得很,想要在短期內進入李克用視野,未必那麽容易。”
張王妃遲疑道:“那依先生之見,如今我等對這王當空,該是如何處置?”
敬翔沉吟片刻,斷然道:“若王照果然有過人之能,則其往大相國寺一行,多半便是故意觀察我等將有如何舉措。某雖不知他對最壞的預計留有什麽後手,也實在想不出他一介書生如何在我汴州憑空遁走,但某卻敢肯定:若他果然有才,必然自信可以走脫,若他並非真有所能,我等抓他來此,不僅於事無補,反而打草驚蛇,誠然不美。因此,為慎重起見,不如先加強監視,確保他的行蹤一直在我等掌控之內。再往後嘛……再視形勢而定不遲。”
張王妃果斷道:“好,就依先生之計!”她轉頭對那小校道:“你可聽見敬尚書之言?立刻安排下去,加強監控,但不得露麵,不得引起王照的懷疑。”
“是,王妃!”那小校匆匆一禮,立刻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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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國寺始創於北齊天寶六年(555年),其寺址原為戰國時期魏公子無忌之故宅。寺院初名建國寺,後毀於戰火。唐長安初年(701年),高僧慧雲雲遊至汴州,夜宿繁台,看到城內汴河有紫氣衝天,天明徒步河岸,又見此地瀾漪中有天宮影,參差樓閣九重儀象,如彌勒佛之兜率宮院,慧雲隨發願建寺。後所督造的彌勒佛像,大放金光,照徹天地,震動人心。巧合的是,睿宗皇帝是夜也於夢中感通寶像奇瑞,且靈應肇發,大有感悟。
為紀念自己由相王龍飛稱帝,應其祥瑞,睿宗帝禦筆賜名,對大相國寺以特別眷顧,使其極盡造化,風光莫比;另一方麵,汴州自古便為大梁故都,天下要衝,至唐代雖為河南道統轄下一地方單位,但自從隋代開通濟渠以來,更為“水陸都會”而名揚天下,商貿和文化活動均十分頻繁和發達,堪為地靈人傑。朱溫這些年來在汴州並未大興土木,而是以夯實統治基礎為己任,勸課農桑、發展貿易,休養生息,因而大相國寺的香客、遊人越發多了起來,香火鼎盛。
這個大相國寺就是後世開封的大相國寺,李曜是來過的,不過地點和名字雖然一樣,但兩次來看,這寺廟給他的感覺卻全不一樣。
大相國寺出名於唐代,而興盛於宋代。相國寺的前身為建業寺,根據曆史記載,公元712年,睿宗李旦感夢於建業寺,為紀念自己由相王而榮升皇帝寶座賜建業寺為大相國寺,並親書牌額一楨懸掛於山門之上。
中國的最高領導人題字此前未見記載,從唐睿宗開始愈演愈烈確是事實,僅相國寺就有宋太宗、徽宗和清高宗幾位皇帝提過字,這是題外話。但李曜當年一直不明白:唐時的國都在長安,也就是後世西安,而此時的開封明教汴州,充其量也僅僅相當於現在的一個地級市,建業寺也隻是這普通城市中的一個普通寺院而已,那為何遠在數百裏之外的皇帝會感夢於此?好在有文獻留存下來。
透過唐朝李邕“大相國寺碑”和宋朝和尚釋讚寧的“唐東京相國寺慧雲傳”,剝去迷霧我似乎隱隱可以看出一點脈絡和真相,用現在人的話講叫“炒作”,更商業一點的詞語叫“策劃”。這樣的推測讓他自己也大吃一驚,甚至有些得意。現在人所使用的作秀、炒作,原來在我們祖先那裏卻早已被運用得爐火純青了。所謂古為今用,終於為現代的炒家們找到了鼻祖。
人物永遠是事件的主角,炒作這件事情的主要人物叫慧雲和尚。故事是這樣開始:有一天傍晚,百無聊賴的慧雲和尚在繁台(繁塔所在地)之上徘徊,忽然就看到汴河的北岸仙霧繚繞,佛宮隱隱,好一派西天極樂世界的景象。慧雲和尚大受感動,認為佛祖將降大任於己,暗示自己,決心為佛作一項有意義的事情。於是按著佛的指引找到了這片地方,購得鄭姓莊園建立了建國寺。同時又到濮陽的報業寺化緣得來錢,一次成功的鑄造了一個金身丈二羅漢。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或者慧雲和尚僅僅靠著佛祖的暗示修建了寺院,鑄造了佛像弄個主持當當,作個一把手,也就沒有以後的大相國寺的名揚千古了。
正所謂無巧不成書,此時大唐刑部派出的訪風史官員正在汴州城內進行取締無證寺院的工作,沒有名額的寺院所鑄的銅鐵像羅漢們也麵臨著被銷毀的危險,說不定建業寺也被麵臨這樣的情遇。此情此景令慧雲和尚無限的傷心,撫摸著大佛淚流滿麵。
絕境對於有些人來說也許就是機遇,走投無路的和尚或許佛的指引,或許另有啟示。
但是接下的事情就有些蹊蹺了:據傳聽到和尚的哭泣,大佛發出陣陣光芒,而此前曾經反對大佛的謗言者們也口生疔瘡或舌伸出口外不能言。於是在某個不知名者的告誡下,找到慧雲在大佛麵前表示懺悔,結果立馬轉好如初,並自願到寺院為寺奴。
這樣的事情當然很奇特,奇特的事情總是能夠引起轟動,馬上汴州城內傳的沸沸揚揚。這樣的奇事當然會在第一時間內被報告給上級大員,於是訪風史們立即寫成奏折上報給皇帝。
此時的睿宗皇帝剛剛把皇帝的寶座從自己的侄子手中奪來,也許正需要一種機會來顯示自己的不同,於是另一個策劃在京城的皇家大院內產生了,自己的夢想恰恰就感應在遠在數百裏的舊都大梁城內,親書匾額改建國寺為大相國寺,並立即命特使送達汴州城。
從此以後大相國寺也就變成了國家級名寺,不但香火旺盛,寺院有皇帝派撥的專款,就連和尚們也享受著政府的津貼,小日子過的悠哉悠哉,慧雲和尚也因為此次成功的策劃活動成為一代名僧了。
到了宋代,隨著開封成為世界最繁華的國都,大相國寺也一躍變成了大宋皇家的寺院了,不但在此做法事,皇帝的家人們也在此舉行生日、接待外賓活動。這還不夠,大相國寺還變成了全國最大的文化娛樂中心和商貿中心。
據當年李曜來旅遊時導遊的介紹,大相國寺“祖上很闊”,地有千畝之巨,僧有上千名之多,院有多所,周邊的附屬寺院林林總總,每日佛號聲聲,霜鍾響起連綿不絕,而成為日後一景所謂“相國霜鍾”也。寺院每月開放五次,唱歌唱戲的,耍把戲賣藝的,販衣服賣藥的,賣各種各地小吃的,好不熱鬧。俗人忙著,梵人們也閑不了。寺院的和尚們忙著開店,忙著收房租,更有甚者忙著作和俗人一樣的營生,各色各樣的買賣不盡相同,最奇特竟有一個叫惠明的“大師”,做得一手好燒豬肉,竟成為一絕,眾人爭相購買。
文的有,武的也要有,想當年水滸傳中響鐺鐺的花和尚魯智深也竟然隻謀到一個看菜園的職務,可見大相國寺內肯定人材濟濟,至於得到的高僧也是車載鬥量,甚至還有來自國外的洋和尚。也許有了這樣的基礎和文化的傳承,大相國寺毀了建、建了毀,在來來往往千百年來的朝代的變更中仍然屹立在這舊都的鬧市中,在喧鬧的紅塵中半僧半俗的生活,這樣的日子一直到民國的某一天嘎然而止。
民國時期的大相國寺已經有些破敗了,原來老院子的四周被居民占去了許多,使本來寬大的寺院變得狹小。不僅僅如此,既便是存下來的殿舍也有些破舊,大雄寶殿上長滿了瓦楞子,八角琉璃殿掉了一角,前麵的山門有點搖搖晃晃。既然都民國了,從前的好日子當然也就不複存在,寺院裏還有八十多名僧眾勉勉強強的靠著收些租金和香火錢度日。某天的早上,天氣有些晦氣,主持敘慧晚起了許多,度著步子來到山門口想看看是否需要修一下那殘舊的山門。忽然就看到門外的廣場上站滿軍隊,烏黑的槍口直對著寺院。敘慧有些慌亂,顫抖的想問個究竟,一個長官模樣的軍人來到麵前大聲地宣布:奉督軍馮玉祥將軍的命令,大相國寺被接管了,寺內和尚限期二十四小時內必須全部撤離。
那一年是公元1927年,馮玉祥主政河南,第二年相國寺被改為中山大市場,這座千年的古寺成為一個商業文化場所。再往後……是我大天朝,灰常灰常和諧,就不提了。
李曜一邊走,一邊心中想道:“炒作是個好手段,就像王氏炒作我的文名,就是個一箭雙雕的好手段,我如今似乎也有必要考慮弄點東西炒作一下,也好……”
正念即如此,忽然聽見身邊的憨娃兒悄聲道:“郎君,周圍有十二個人在監視我們,分成三隊,除了原先就有的那一隊尾隨,還有一隊把住大門,一隊散開在我們前麵……”
李曜微微露出一絲嘲諷地笑容:“敬翔果然有些能耐,隻可惜,多謀無斷。”
憨娃兒楞道:“郎君到底是誇他還是損他?”
李曜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小聲道:“不是誇,也不算損。”
憨娃兒莫名其妙:“那郎君的意思是?”
李曜仰頭看了看天空,笑得輕鬆自在,悠然道:“我笑老天不肯讓我這麽早死。”
憨娃兒更不明白了,撓頭道:“郎君說的,俺聽不懂。”
李曜看著他,搖頭一笑:“運氣,運氣而已……若是朱溫今日未曾離汴,我必喪命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