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火把,人影參差,河水中倒影著點點紅光。

潞州牙將李元審今日心情十分愉悅。

這次差事簡單,回報卻很豐厚,不僅開拔時就先拿了一筆犒賞,等到得晉陽,還能見到並帥,若能因此進入並帥視線,今後前程還怕不能大好?想我李元審也是世代將校之家,附強淩弱本是家學淵源,如今並帥實力之盛,天下幾無敵手,連汴帥朱全忠朱令公那等在中原大殺四方的豪雄,正在攻打敵手的關鍵時刻,一聞並帥派軍來戰,哪怕隻是區區千餘兵馬,也立即全軍回師謹慎防守,並帥如此雄霸之主,誰不心向往之?

至於有些人說並帥本是胡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話在大河以北就是個笑話!自打安賊造反以來,眼下這大河以北,胡人當家的藩鎮難道還少了?遠的不說,恒帥(成德節度使,治所鎮州,該地原稱恒州)王鎔別看姓王,跟大唐名門太原王氏一個姓,其實不也是回鶻人遺脈?

這恒帥王鎔的祖上是回鶻阿布思部的遺族,名叫沒諾幹,在成德節度使王武俊手下擔任騎兵將領,王武俊收他為養子,因而改姓“王”,人稱“王五哥”。沒諾幹之子叫末垣活,末垣活之子叫王升,沒諾幹、末垣活、王升三代人在成德鎮都擔任騎兵將領。

王升之子王廷湊,在王承宗任成德節度使時為兵馬使。821年,朝廷消滅契丹王氏在成德的割據之後,改任魏博節度使田弘正為成德節度使。田弘正歸順朝廷之後常年對成德用兵,所以成德的將士們對田弘正有很深的怨恨。田弘正到成德就任,王廷湊利用成德將士們的仇恨心理,把田弘正殺死,自稱成德留後,迫使監軍向朝廷請封其為成德節度使。朝廷對王廷湊的自立行徑很是憤怒,任田弘正之子田布為魏博節度使,集合諸鎮兵馬攻打王廷湊。822年,朝廷征討一年之後仍然勞而無功。並且,在821年,盧龍鎮發生兵變,朱克融奪取節度使之位,再次背叛朝廷。822年,魏博鎮發生兵變,史憲誠自立為魏博留後,背離朝廷,攻打節度使田布,田布兵敗自殺。於是河北三鎮都同時背叛了朝廷。在這種諸鎮叛亂的情況下,唐朝皇帝隻好承認王廷湊為成德節度使,從此,回鶻王氏開始割據成德鎮。

835年,王庭湊去世,其子王元逵繼位為成德節度使。855年,王元逵去世,其子王紹鼎繼位為成德節度使。王紹鼎在位兩年後去世,由於其子王景崇年幼,所以由其弟王紹懿繼位。866年,王紹懿去世,傳位給王紹鼎之子王景崇。王景崇之子就是王鎔,882年,王景崇去世,王鎔年僅10歲,繼位為成德節度使。

至於回鶻人卻繼承了漢姓,這個情況在唐朝十分普遍。其中很關鍵的兩點:第一個原因是唐朝皇帝喜歡給歸化胡人賜姓,由於皇帝賜姓是莫大-榮耀,所以這一類的胡人家族就都改從漢姓並傳之後人;第二個原因則是唐朝中後期的養子成風與朝廷對養子的法理認同。

養子,也叫幹兒、義兒、義男、養男、螟蛉等。收領養子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古今中外皆有,通常是為繼承家業,傳宗承嗣或者其他。但像唐末五代這樣出於政治、軍事目的而大批地收認,並在社會上層形成一種普遍的風氣,卻是極為罕見。這些養子也在當時動亂的社會和王朝迭興的曆史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歐陽修所作《新五代史》的時候,特為此專立一傳,名叫《義兒傳》,充分說明其普遍性和重要性。

這種風氣的形成,在隋末唐初之時,就已經開始顯現出來。據史料記載,當時都於河北漁陽的燕主高開道就有“親兵數百人,皆勇敢士也,號為‘義兒’,常在閣內。”逐鹿群雄之一的王世充也曾請為劉太後假子,認劉後為義母。太宗時,曾有大將張亮養假子五百人,因人告發,結果被太宗斬於市,籍沒全家。武後時的索元禮權傾朝野,收薛懷義為義子。

但是此時,養子現象其實還並不普遍。自節度使製度設置後,養子風氣才在河朔地區軍隊中大為流行,甚至成為一種製度。安史之亂後,李唐王朝在軍事上逐漸喪失了對藩鎮的控製能力,遂演成藩鎮割據的局麵,養子製度也就隨之在各藩鎮軍隊中蔓延開來。譬如《舊唐書·安祿山傳》裏就說:安祿山,營州柳城雜種胡人也……二十年,張守矽為幽州節度,拔為偏將,以驍勇聞,遂養為子。安祿山在義父的提攜下,迅速發跡,進入勳貴上層,他於範陽築雄城,外示禦寇,內貯兵器,養同羅及降奚、契丹曳落河八千餘人為假子。《舊唐書·李寶臣傳》裏說:李寶臣,範陽城旁奚族也,故範陽將張鎖高之假子,故姓張名忠誌……及祿山叛,忠誌循歸範陽,祿山喜,錄為假子,姓安,常給事帳中。《太平廣記》記載:(田承嗣)募軍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號外宅男,而厚其恤養。《舊唐書·石演芬傳》:石演芬,本西域胡人也,以武勇為朔方頒寧節度兵馬使,兼禦史大夫,李懷光養為子,累至右武峰都將。《舊唐書·王廷湊傳》:王廷奏,本回鶻阿布思之種族,世隸安東都護府,曾祖曰五哥之,事李寶臣父子,王武俊養為假子。

到了唐末,乃至其後的五代十國,假子製度更是蔚然成風,盛行於各軍閥勢力之間,當時的強藩悍將無不競養假子,沙陀貴族出身而後得封晉王的李克用假子甚多,《新五代史·義兒傳》序雲:唐自號沙陀,起代北,其所與俱皆一時雄傑勇武之士,往往養以為兒,號“義兒軍”,至其有天下,多用以成功業,及其亡也亦由焉,太祖養子多矣,其可紀者九人,其一是為明宗,其次曰嗣昭、嗣本、嗣思、存信、存孝、存進、存璋、存賢。

蜀主王建的假子亦多達百二十人,在文獻中有姓名可查者四十餘人。此外,歧王李茂貞、梁太祖朱溫、後唐明宗嗣源等,也都有不少假子,以致梁、唐、晉、漢、周共五代而實有八姓。其中三個皇帝出身養子,也就是後唐明宗李嗣源;後唐廢帝李從珂以及後周世宗柴榮。而十國中北漢王朝傳位四代,其中廢帝劉繼思、英武帝劉繼元均為睿宗劉承鈞的養子。此外再有其餘者,那簡直數不勝數了。

這看起來很是不可思議,但之所以說唐朝在法理上認同養子,是因為唐律規定:養子同樣擁有繼承權!所以即便在正統性上略遜於嫡子、親子,但一旦養子實力較為雄厚,取代嫡子、親子而集成“先父”基業,卻也並不會遭到天下唾罵。

所以說唐朝的姓氏乃至姓氏繼承,其實真有些混亂。也或許是因為李唐皇朝本身擁有一些胡人血脈,是以終唐一世,在中原漢人皇朝裏麵,對於漢胡之分算是看得比較淡的。後世有一部分網友認為純漢族已經不存在,這個說法如果僅僅說血統,而不談民族文化的話,其實也不無道理。當然,民族之所以是民族,恐怕還是對本民族的認同感最為重要,而這卻是一個文化傳承而非單純血統傳承的問題。

既然皇帝都不大在意,李元審自然更不在意,河朔三鎮被稱為“天下亂源”,從小生在河北、長在河北的李元審哪裏會關心李克用是漢人還是胡人!別說他現在已經被皇帝賜予國姓李,還入了鄭王屬籍,就算他依舊姓他的朱邪,那又如何?當兵吃糧就當兵吃糧,誰管大帥姓什麽鳥屎!

李元審之所以高興,除了以上兩點,其實還有一點,就是眼下潞州城裏風頭有些不對,這位新潞帥克恭公,對潞州的盤剝實在有些過狠了,潞州兵將都是舉家居於潞州的,盤剝過狠,他們的日子也跟著難過啊。如今自己這個牙將可不好當,每日裏都要跟下麵各個俾將小校交代,要安撫士卒,別讓他們瞎起哄……這事多煩啊!如今總算可以不用管這等鳥事,帶著幾百兵馬走一趟晉陽,安安穩穩就是一大功,多好的差事!

“李壯武!渡船已然安置好,我軍現在可否過河?”一名體型彪橫中年漢子匆匆走來,對李元審抱拳一禮道。

壯武,是李元審的品銜,乃是指正四品下的壯武將軍。

李元審轉過頭,看了這大漢一眼,微微笑道:“橫勇,安建和紀綱還在慪氣?”

那被稱呼為“橫勇”的中年漢子憨厚一笑:“李壯武放心,俺老馮的賬,他們還是要買的,雖然心結可能還一時沒法解開,不過也不敢抗命不遵,這會兒都到渡船上了,就等李壯武發話,俺們這就渡河。”

李元審滿意的點點頭,拍了拍馮橫勇的肩膀:“今後某要是挪了位置,這個牙將總也跑不了你馮霸!好做,好做!”

此人竟然便是馮霸!

馮霸依舊麵色憨厚,搓手笑著:“多謝李壯武,俺是不大會動腦子,就是個廝殺漢,李壯武看得起俺,俺一定不會忘了李壯武的好!”

李元審哈哈一笑,豪氣萬分,大聲道:“傳我將令,渡河!今夜就在對岸紮營,明早出發,直奔晉陽!”

不得不說,“後院將”作為潞州精銳,的確還是有值得稱道的本錢,渡河雖然隻是臨時征集的附近渡船、漁船,但也算統一指揮,行動有序,加上濁漳水並不甚寬,約莫隻有半個多時辰,全軍便已過了河去。

李曜一行帳中的火把自然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李元審遠遠望著那些火把,約莫打量了一下營帳的多寡,撚須沉吟著,沒有開口。

馮霸眼珠一轉,目中露出一絲殺機,卻又立刻隱去,再次露出那種憨厚的表情,對李元審道:“壯武,這群人似乎有些不對勁。”

李元審微眯著眼睛:“有什麽不對勁?”

馮霸指了指前方:“壯武請看,那兩兩一組在外遊蕩的,乃是遊哨,這遊哨非是尋常,他們腰間掛著刀,手上持了弓,這裏隻有俺們,他們戒備誰?若是戒備俺們,卻也說不過去,俺們乃是潞州官軍,他們為何戒備俺們?”

李元審嘿嘿一笑:“沒準人家把我等當作剪徑蟊賊了。”

馮霸搖了搖頭:“俺們後院將行進有序,乃是潞州精兵,這等軍旅行進,與蟊賊相差太大,對方既然有刀有弓,又有如此大的營帳,絕非第一次跑江湖,怎會識別不出?俺卻覺得,他們怕是在懷疑俺們會去勒索搜刮,才故意示之以強,想讓俺們知難而退。”

李元審臉色一變,冷哼一聲:“我等奉命北上晉陽,哪有空理會這等商賈之人!不過,既然他們這般不自量力,嘿嘿,說不得,我倒要見識見識,他們哪來的膽氣,竟然想在我們潞州後院將麵前示之以強!”

馮霸麵色一喜,笑道:“正是如此,俺們昭義鎮後院將,怕得誰來?”

馮霸所說的昭義鎮,也就是澤潞節度使治下之地,位於治今山西東南部和河北西南部地區,治所為潞州(治今山西省長治市),其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作為自古以來的重地,上黨“束山東之襟要,控河內之封壤”,它處於唐廷中央和地方割據勢力之間,其政治傾向對於唐廷中央和地方勢力對比的差異有著重要影響,因而昭義鎮及其軍隊在唐中後期中央和地方藩鎮中處於一種很微妙的地位。當然,事實上昭義鎮作為非割據的中原型藩鎮,它從建置起一直忠於唐廷中央,所轄的澤、潞、邢、洺、磁五州也是唐廷中央對抗、遏製地方藩鎮,特別是河北三鎮的主要陣地之一。尤其是在唐代宗至文宗朝時期,曾數次參與平定地方藩鎮的叛亂,對河朔三鎮的勢力擴張起了很好的遏製作用。可以說,昭義鎮的這種抑製山東、防衛東都的特殊戰略地位是其它中原型藩鎮所沒有的。

作為割據型藩鎮,河朔三鎮同唐廷中央對抗,從地理位置上而言,其進軍路線主要有向西和向南兩條,向西必須經過昭義鎮來威脅長安;向南就直接威脅到東都洛陽。而昭義鎮處於成德、魏博兩鎮與東都洛陽之間,從成德、魏博進攻洛陽則必然會經過昭義鎮。因此昭義鎮在河朔三鎮和唐廷中央之間形成了一道屏障,對防遏河朔三鎮起了重要作用。並且從唐代宗至文宗時期,河朔三鎮同唐廷中央之間一共發生過八次激烈的衝突,唐朝廷數次發動各鎮對其進行討伐,而昭義鎮參與了其中的六次戰爭,其中起主要作用的就有兩次,起次要作用的也有兩次,起了“一定作用”的還有兩次,這比其餘一些“打醬油”的藩鎮,算是有用多了。

昭義鎮起到主要作用的兩次,即德宗建中年間的唐廷中央和河朔三鎮之間進行的討伐田悅和平定朱滔的兩次戰爭。德宗建中元年(780),李抱真升任檢校工部尚書,兼潞州長史、昭義軍節度支度營田、澤潞磁邢觀察使。從建中元年至德宗貞元十年(794),李抱真任昭義節度使的近二十年間,唐廷中央和河朔三鎮間數次發生激烈的衝突,而昭義軍從始至終,都是唐朝廷所征發的對象。可以說昭義鎮對於遏製河朔叛鎮的勢力,維護唐廷中央政權利益起了很大的作用,成為唐德宗對抗河朔叛鎮的一個重要棋子。而在和河朔三鎮的關係中,昭義鎮之所以與其是一直處於對立的雙方,究其原因,一方麵是為了維護各自的利益;另一方麵,則是因為昭義鎮是忠於唐朝廷的中原型藩鎮,河朔三鎮對其的態度是抵-製和對立的。

在德宗朝時,唐廷中央和河朔三鎮所發生的戰爭中,昭義鎮在討伐田悅、平定朱滔的戰爭以及勸說恒冀節度王武俊歸降中起到了主要作用。第一次即討伐田悅的戰爭。德宗建中二年(781),成德節度使李寶臣之子李惟嶽要求繼承節鉞,德宗堅決不允許,李惟嶽起兵反唐。為維護世襲節度使特權,其它河朔藩鎮對成德加以支援。在當時的形勢下,河朔藩鎮在客觀上存在著共同的利益,藩鎮同朝廷的矛盾仍然處於主要矛盾的地位。而昭義鎮因在代宗朝時曾屢次被河朔三鎮侵犯,和三鎮的矛盾較深,是唐廷中央所利用的對抗叛軍的有力工具。昭義軍成為當時河朔三鎮叛亂初期,唐朝廷抵-製叛軍的主要軍力。

而後經過多年拉鋸式戰爭,昭義軍得到了鍛煉,其中精銳脫穎而出,被選拔在一起,成為潞州牙軍,稱之為“後院將”。既然是這等有著“光榮傳統”的驕兵強將,當然也都是有著傳統的高傲的,此刻見到區區商賈隊伍竟敢對他們做出防備姿態,自然大為忿怒。

李元審冷哼一聲,朝後招呼一聲,叫上本部人馬準備跟他出發,然後朝馮霸道:“區區小事,某去去便回。馮霸,你安排紮營!”

-----

沒有定時更新真不習慣,下午居然忘了,俺懺悔……

但是,俺又想起一件事還得提醒大夥兒:收藏和紅票,可不能忘了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