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微笑拱手:“有勞姑娘。”
楊姑娘點點頭,從身邊的一方木匣裏拿出一塊令牌,對竹韻道:“竹韻,你持丁將軍家令,去將李使君隨行人等一應接來。”
李曜瞥了一眼那令牌,心中一動:“丁會?丁會的家令怎會在這位楊姑娘手裏?難道丁會與楊行密有聯係?”
他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像。
哪知道那邊楊姑娘又拿出一塊令牌,遞給荷香,道:“荷香,你持張府尹家令,帶幾個人與竹韻一行‘巧遇’,並且當街放出風聲,說是代主上及夫人送了些禮物來汴州,進獻東平王王妃的。”
李曜心中疑心大起,若說丁會乃是武將,落入盈香妙坊轂中的可能性比較高,那也還罷了,張全義這樣做官做得小心謹慎,甚至被人叫做“田舍翁”(前文有敘,唐時稱田舍翁是貶義)的人,怎麽也會有家令落在盈香妙坊?
再有就是,丁會也好,張全義也罷,在朱溫勢力下,都是有頭有臉、地位頗高的角色,尤其前者還是大唐的忠臣,朱溫弑君篡唐後曾大哭三日,下令三軍戴孝,然後以昭義一鎮轉投李存勖,在後唐地位也是“位於諸將上”。
張全義雖然被後世之人笑作“隨風倒”,但有兩點必須承認:一是此公對百姓不錯,勸課農桑、休養生息那是一把好手;二是此人做官謹慎,格外能忍。
張全義此人毛病雖然有一些,但是李曜的三觀並非古代的“三觀”,他一直覺得張全義這樣的人,其實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才是真正的好屬下。
至於丁會,如果他果真如史書上所載,因為朱溫弑君篡唐而率昭義鎮轉投繼續忠於唐氏的晉,那麽這個人其實是頗為值得爭取的。
當然,這些目前隻能想想,對於如今的河東來說,不能控製天子,一切都無從談起。
要知道,李曜心中構思許久才定下的定國安邦大計,最關鍵的一個人物,就是天子李曄。在這個三百年的李唐天下,皇帝就算再怎麽沒有真正的實力了,他至少也還有一樣無人可以輕易撼動的法寶,那就是——正統!
李曜知道,曆史上梁晉爭霸的雙方,在政治策略上,一開始都是打出尊王的旗號,極力利用唐室的餘威,擴大各自的政治影響,一方麵為自身的發展製造聲勢,另一方麵盡可能營造寬鬆友好的外部政治環境。前期梁方挾其強大軍力,以“勤王”之名,頻頻興師,獲得了較多的政治資本。但在朱溫挾持昭宗遷都洛陽,並弑君篡代之後,梁就逐漸喪失了政治上的優勢。晉方反而以複興唐室為號召,以正統自居,贏得了更多的政治支持。
先看梁方的情況。在晉梁之爭前期,朱溫處處以“尊王”、“勤王”為號召,招降伐叛,占據上風,取得了良好的政治效果,在晉梁之爭前期獲得了第一回合的勝利。
在平定黃巢餘部秦宗權的過程中,朱溫的宣武軍始終是主力軍,也得到朝廷的格外器重和恩榮,從中和四年九月起,朱溫先後被封為沛郡侯、沛郡王,兼領淮南節度使,賜紀功碑、鐵券,任蔡州四麵行營都統,他的權力進一步擴大,可以征調周邊徐、兗、鄆、許等諸鎮兵力與其協同作戰,得以在非常困難的情況下,經過長期相持,最終取得了這場軍事鬥爭的勝利,直至龍紀元年平定秦宗權,獻俘長安,進封“東平王”,從此為自己贏得了擁戴王室的巨大政治聲望和政治優勢;在隨後進軍河北、河中、圍困河東挺進關中之時,他也處處以尊王為號召,無不招降納叛,所向披靡;在光化元年他又介人宮廷內部權力鬥爭,支持宰相崔胤誅殺宦官劉季述,第一次解救昭宗複辟,被冊封為梁王;在天複三年他率軍圍困鳳翔,誅殺宦官韓全誨,從李茂貞手中第二次解救昭宗,護駕返回長安,被賜封號“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此時他的個人聲望和政治優勢可以說達到了頂峰。
如果朱溫能夠就此功成身退,那麽他的確不失為再造唐室、複興社稷的第一功臣。但是朱溫的胃口卻不限於此,他還有更大的個人政治抱負和雄心,那就是開創朱氏王朝,稱孤道寡,享受帝王之尊。應該說,在帝王思想盛行的古代社會,這一願望也不為過分。如果他能夠效法曹操和司馬懿故事,充分發揮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政治優勢,繼續以尊王為號召,招降伐叛,平定四方,待到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然後再取唐而代之,政治效果可能要平穩的多。但是朱溫未免操之過急,在軍事鬥爭尚未取得完全勝利,河東、淮南、鳳翔、前蜀、幽州等強敵猶在,環伺四周的情況下,就迫不及待地采取弑君等殘酷手段,強行篡代,反而使自己背上了亂臣賊子、不仁不義的惡名,成為千夫所指,眾矢之的,在政治上迅速陷於不利境地。隨後晉梁雙方形勢的優劣轉化皆與此有一定關係。
在朱溫篡唐自立以後,晉方更是以此為口實對梁方展開大規模的宣傳攻勢,醜化梁政權,爭取政治盟友和民心。晉方一直稱朱梁為“篡逆”、“篡偽”、“偽朝”,始終不承認其年號,仍奉唐正朔。而且這種忠於唐室的態度和對唐朝的懷念之情在當時社會與民間頗有一定的普遍性,所以在朱溫挾持並弑殺昭宗前後,也引起了內部的一係列不滿和叛亂事件的發生。
就譬如剛才引起李曜注意、一向極受朱溫信任和重用的梁將丁會,聞昭宗被害,立刻“三軍縞素,流涕久之”,已經埋下了對朱溫不滿的種子。所以當後來晉軍進攻潞州時,他憤朱溫之弑君暴-行,舉潞州不戰而降晉。丁會在向李克用哭訴其歸降原因時稱:“會非力不能守也。梁王淩虐唐室,會雖受其舉拔之恩,誠不忍其所為,故來歸命耳。”
淄青節度使王師範在接到昭宗臨危之際的“勤王”密詔後,也奉旨泣下,慷慨激昂曰:“吾輩為天子藩籬,君父有難,略無奮力者,皆強兵自衛,縱賊如此,使上失守宗祧,危而不持,是誰之過,吾今日成敗以之!”遂致書李克用,遣使南下請援楊行密,起兵反梁。
在朱溫誅殺昭宗,預謀代唐自立之時,也派使者前往曉諭已經歸附的山南東道節度使趙匡凝和荊南節度使趙匡明兄弟,試圖得到他們的支持,然而“匡凝對使者流涕答曰:‘受唐深恩,不敢妄有它誌。’”遂與諸鎮聯盟舉義,誓討朱梁。
而淮南楊行密、前蜀王建及其後繼者,還有岐王李茂貞等也始終不承認朱梁,要麽自立為王,要麽仍奉唐正朔,與河東互為犄角,構成鉗製朱梁之勢。
因此朱溫在弑君和篡代之後,不僅喪失了挾天子以令諸侯,尊王伐叛的政治優勢,反而使自己在政治和道義上,陷於失道寡助、四麵受敵的不利境地,並為其政敵提供了匡複唐室、分庭抗禮的最大口實,從而把寶貴的政治資源和政治優勢拱手讓給了競爭對手。
這種反對朱溫禪代唐室的態度,即使在朱溫的家族至親之中也有反映。史載:“全昱,梁祖之兄也。既受禪,宮中開宴,惟親王得與。因為博戲,全昱酒酣,忽起取骰子擊盆進散,大呼梁祖曰:‘朱三,汝碭山一民,因天下饑荒,入黃巢作賊,天子用汝為四鎮節度使,富貴足矣,何故滅他李家三百年社稷,稱王稱朕,吾不忍見血吾族矣,安用博為!’”可以說這段記載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一般社情和民意之所向。所以在後來的民間戲劇和說唱文學等作品中,無不視朱溫為亂臣賊子,篡唐奸雄,對其持一種全麵貶斥否定的態度,而對以中興唐室為號召、以大唐正統繼承者自認的後唐,則抱有不同程度的好感和褒揚態度,正是這種民間正統觀念的反映。
因此,李曜絕不苟同於什麽李氏式微當有新朝代其而立之說。與漢一般,三百年正統不是短短二三十年的新勢力說取代就能取代的,即便最終要被取代,也需要一個比較漫長的過程。
畢竟,這不比後來朱元璋和民國的建立,驅除韃虜,那是另一回事,因為中原的民族主體漢民族並不認同元、清的民族歧視政治立場。
楊姑娘見李曜目光沉凝,不知他已是神遊物外,還當自己的言行又引起了李曜的疑慮,輕咳一聲,道:“李使君,若是宣武軍大索全城,奴家這裏也未必安全……奴家有一個去處,可以躲過汴軍搜查,隻是……隻是不知李使君敢不敢與奴家同往。”
李曜回過神來,看了她一眼,略一思索,忽然露出一絲難以察覺地笑來,問道:“有道是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莫非楊姑娘竟然打算帶某去朱三的節帥王府走上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