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麵上的笑容僵住,頃刻,又恢複之前的模樣,微笑起來,道:“那麽,楊姑娘可知某此番南來,目的卻在何處?”
楊姑娘見李曜坦然承認自己的身份,也顯得有些驚訝,過了片刻,才點了點頭:“人說李使君為河東年輕一輩之魁首,如今看來,就憑使君在這汴州城中被人看**份卻猶能泰然自若之城府,便知確有其理。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李使君此番南來所為何事,奴家確實不知,甚至難以猜測。也正是因為如此,奴家才不惜親自與使君會麵。”
李曜何許人也,這楊姑娘一番話裏信息量雖大,他卻也一下子都明白了過來。
第一,並不是李曜剛才的偽裝不到位,而是這位楊姑娘早在李曜還未曾進入盈香妙坊之時便已“知道”他是李曜,而不是那掩人耳目的“王郎君”。剛才那些對話,恐怕大半是試探,既是試探自己掌握的情報是否準確,也是試探李曜的應變能力和鎮定程度。
第二,這位楊姑娘對李曜南下的目的並不清楚,但偏偏又非常想知道,因此她甚至不惜以盈香妙坊坊主身份親自出麵與他相見。
由這兩點可以推導出第三點,這一點非常淺顯,那就是盈香妙坊絕非一個普通的青樓,這位楊姑娘的身份也十分可疑。比如說,她剛才用了“親自”二字,說明還有很多事是無須她來過問的,隻有到了一定地位的人、一定程度的事情,她才會出麵解決,那也就表示對方十有八九是一個組織,而她在這個組織裏地位不低。
另外還有一個線索是之前就已經發現的,就是李曜點出“顧北閣”這個名字之後,這位楊姑娘似乎比較緊張,否則的話,或許自己還不一定能這麽快與她見麵。
這紛亂的線索在腦中理清之後,李曜決定快刀斬亂麻,當下單刀直入地道:“楊姑娘以為某之所以不慌不忙所為何事?嗬,不過是因為某心中明白,朱溫或許對某這顆人頭有些興趣,但楊淮南楊公……卻是未必。”
這句話一出口,就輪到楊姑娘臉色頓變了。她盯著李曜的眼睛:“李使君此言何意?”
李曜哈哈一笑:“不知淮南節度使楊公,與姑娘你如何稱呼?”
樓下忽然傳來憨娃兒地一聲低喝:“誰要上樓,先問過俺這雙拳頭!”
隨後,樓下便響起了幾聲拳腳相交之聲。
樓下拳腳相交,樓上李曜與楊姑娘的眼神也似交火,互相對望。隻是楊姑娘目光銳利,而李曜目光淡然。
過了沒幾息,憨娃兒低喝地聲音再次響起:“不服氣就再來!”
李曜聽了,神色更見輕鬆。而楊姑娘則是臉色一變,下意識朝樓梯口看了一眼,又盯著李曜望去,語氣發寒:“久聞李飛騰麾下有一悍將,身具前朝史萬歲之勇,今日一見,果然不假。樓下四人,皆家父黑雲都中驍勇,千中挑一之輩,以四敵一,竟上不來樓閣護我……如今李使君大局在握,卻不知欲要如何處置奴家這女流之輩?”
李曜一笑,搖頭卻拱手,道:“原來楊姑娘是楊節帥千金,真是失敬。不過姑娘對某此番來意,怕是有些誤會。於公,河東與淮南皆我大唐藩鎮,某家大王與楊節帥同殿稱臣,乃有同僚之誼;於私,某與姑娘你往日無仇、近日無怨,你在汴州收集線報,某經汴州南下出使……你我二人,都是身臨險境,就算無法同舟共濟,卻難道不該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事?”
楊姑娘麵色稍微平複了一些,但語氣中仍舊帶著濃濃地警惕:“朱溫此番大戰山東,天平、平盧二鎮早已被他打得筋疲力竭,隻怕便要一統中原,一旦如此,他將來會將目光投向何處?河北諸鎮自來強悍,又有你家李河東虎視眈眈,朱溫對他曆來謹慎持重,定不會即刻北上與之全力一搏,屆時他最佳的選擇便是南下淮揚。打淮揚可以得淮揚財貨,能使其實力大增,再者,他有陛下所授旌節,南下淮揚無人可以對他橫加指責。而與此同時,家父方定淮南,百廢待興,軍中士卒多損,又各念鄉情,朱溫興兵淮南,可使其壓力減至最小,何樂而不為?”
李曜道:“姑娘的分析頗有道理,隻是有一點某尚有疑惑,令尊已然為淮揚諸將所推,為淮南留後,擁戴其為節帥之奏章也已到了長安,朱溫的旌節不日便將被收回,姑娘又何必對此過於在意?”
楊姑娘搖頭道:“朱溫在朝中勢力極大,多少相公、大臣被他金珠喂飽,不惜昧著良心為他說話?擁戴家父為節帥的奏章送往長安已近半年,長安可有隻紙片語答複?然,名不正則言不順,一日這淮南節度使的官帽還戴在朱溫頭上,而非家父頭上,家父便隻是掌握淮南大軍罷了,淮南民心、郡望,未必向著家父。一旦朱溫趁機開戰,家父豈能不失之先手?”
李曜點了點頭:“不錯,這一點,確實值得考慮。不過楊姑娘,某可以告訴你,朝廷對令尊的任命,早則七月,晚則九月,定然落實。”
楊姑娘一喜,又有些意外:“李使君為何這般確信?”
李曜故意神秘地一笑,反問道:“姑娘以為呢?”
這楊姑娘本是冰雪聰明之人,聽了李曜這番故意引導的暗示,立刻便恍然大悟,點頭道:“是了,朱溫在朝中勢力雖大,可李河東也未必遜色於他。家父如今平定淮南,天下別鎮諸侯之中最失望者,朱全忠也;最開懷者,李河東也。”她美目一轉,看著李曜:“如此說來,家父這旌節若是到手,其中倒有河東一份大力?奴家替家父謝過隴西郡王。”
隴西郡王,是李克用目前最高的爵位。用爵位稱呼,在此時是很顯然的尊稱。
李曜心道:“女人就是小氣,我河東若真對你們淮南有這麽大的功勞,你一句謝謝就能打發的麽?不過她年紀看來比我這一世還小,居然對這麽多事情分析得絲絲入扣,卻也是個相當了得的女子,不可輕忽,萬一陰溝裏翻船,那就沒臉見人了。”
當下哂然一笑:“誒,姑娘這話可就見外了,河東與淮南,雖非盟友,勝似盟友,我河東在力所能及之處暗中相助淮南,那也是理所應當之事,不是麽?”
楊姑娘眼珠一轉,反問道:“雖非盟友,勝似盟友?如此……敢問李使君此番南下,欲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