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雜人等被清了場,蓋寓說話就不再客氣,一拍麵前的書案,低聲喝道:“李存信!你身為蕃漢馬步軍都校,竟然帶頭違背大王軍令,你該當何罪!”
李存信心中早有定計,當下便喊冤道:“仆射若說末將行事魯莽,末將無話可說,可仆射說末將違背大王軍令,末將卻不敢不辯。請問仆射,末將怎麽就違背大王軍令了?”
蓋寓冷笑道:“你不服氣?好,存曜,你將先前的所見所聞,以及方才仵作、坐婆之查證結果,一一說給他聽,某倒想看看,是哪裏冤枉你了。”
李存信轉頭朝李曜看過來,李曜麵色平靜,朝蓋寓點頭道:“是,仆射。”然後也轉頭看著李存信,臉色不喜不怒,如同說一件跟自己毫不相關的事:“大兄,今日之事,僅小弟所見,乃是如此這般……”
李存信聽完,臉色微微有些發黑,他是放羊娃出身,雖然懂得“幾國外語”,但那隻是生活環境所造就的,並非此人有過多少出國留學的海歸學曆,也算不得高端知識分子,對於福爾摩斯和江戶川柯南,他更是半點也不知道,因此李曜說完之後,他一時沒想好怎麽辯駁,隻是忿忿道:“難道就因為某與鄭張氏起了這點誤會,就非要說她身上的傷是某弄的嗎?仆射,若是某真要用強,難道鄭張氏還能逃得掉?”
李存信的解釋並不是很到位,但蓋寓對問案其實也是外行,當下隻是說道:“若非是你,還有何人?”
李曜在一邊聽不下去了,心道:“沒想到這兩個人都是法盲,連‘誰舉報,誰舉證’都不知道,蓋寓這個‘左仆射’也是半吊子,你要說人家有罪,得拿出證據來,哪有你說人家有罪,就要人家自己證明無罪的?”
當下他便插嘴說道:“今日這件事,所見者甚多,某聞先前雙方起爭執之時,也有許多鄉親看著,既然如此,便請今日所有目擊此事之人來辨明,說說當時鄭張氏與大兄是否曾經單獨處於一處,再叫坐婆對比鄭張氏身體上的傷痕是在何時受到的傷害,一切不就水落石出了嗎?”
蓋寓一聽,眼前一亮,大聲道:“沒錯!這個法子不錯,今日之事,總有人看見。存信,你可敢與鄉親們對質?”
李存信臉色發黑,低頭不語。蓋寓冷冷一笑:“可是不敢?”
李存信仍不說話,蓋寓正要下令帶他去李克用府上,便聽見外麵憨娃兒有些不情不願地喊道:“蓋仆射,大王傳令,請蓋仆射帶李都校去一趟節帥王府。”頓了一頓,更加不情願地說道:“大王還說了,片刻不可耽擱。”
蓋寓微微一愣,輕輕歎了口氣。李存信麵色一喜,嘴角露出一絲得意地笑容。
李曜輕輕搖搖頭,暗道:“李克用啊李克用,你真是一副能自摸的牌都能打得稀爛。我雖然不覺得你有當皇帝的野心,但你的確是很有當皇帝的機會,然而這些機會全被你自己一手丟棄,結果讓你們家的皇帝偉業整整拖了一代人啊。”
在李曜看來,長處和短處都很突出的沙陀勇將李克用是晚唐幾個皇帝又怕又依賴的人物,他本來有最大的優勢可以執天下之牛耳,但個性和戰略上的缺陷讓他們家族的皇帝夢整整耽擱了一代人,最蛋疼的是,還被他最看不起的朱溫搶了先。
外號人稱“獨眼龍”的李克用,也是被晚唐幾個皇帝提心吊膽提防了十幾年,有時卻免不了又要利用利用的厲害角色。
皇帝的這種又怕又用,又用又怕,讓李克用本人很不高興。所以上次打敗張浚之後,公開寫信喊冤:“你們大唐皇帝用得著我獨眼龍時,就把我比作薑太公、韓信;用不著時,就罵作胡虜、雜種,這他媽誰還敢給你們賣命?”
其實皇帝罵的也不能算錯,李克用真的是歸順唐朝的少數民族——沙陀族朱邪氏嘛,誰不知道?到了李克用的父親朱邪赤心,因幫助唐朝消滅徐州叛軍有功,才被賜姓名李國昌的不是。
而且皇帝的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沙陀族擁有最善戰的騎兵,李國昌當年曾以千騎一舉擊敗了唐朝大軍圍攻數月無可奈何的徐州叛軍,沙陀騎兵五百更在湖北荊門大破王仙芝五萬人馬,到了黃巢占長安,各路藩鎮束手無策,又是李克用的鴉兒兵先破長安,又一路窮追不舍,終於把威名蓋世的“大齊金統皇帝”置於死地。李克用十五歲便勇冠三軍,被譽為“飛虎子”,他最擅長射箭,曾經一箭射穿兩隻大雕,還常常把縫衣針掛在樹枝上,在百步外彎弓射針,百發百中。
更關鍵的是他不但自己善戰,手下還收養了許多壯士做義子,評書裏說他有“十三太保”,其實足有上百人,其中最起碼有十幾號人是真有本事,能征慣戰的將才。這樣一支由強將統轄的異族強兵,就算天天高喊“擁護中央”,皇帝也放心不下,何況他們時不時要鬧些“高度自治”呢?
李克用呢,也的確早有那麽點不規矩,他造唐朝皇帝的反,比黃巢進長安城還早了三年;後來雖然幫朝廷滅了黃巢,卻不時搞個武裝請願,逼得皇帝兩次躲到外地,甚至打敗過皇帝的討伐大軍,把領頭的大臣孫揆拿鋸子鋸作了兩半。應該說,李克用一度擁有晚唐最強大的藩鎮武力,有造反的野心和曆史,所占據的河東易守難攻,有山河之險,西、北麵都無勁敵,非常適宜進取,如果他頭腦清楚些,手腳麻利些,也許大唐就真讓他裝進棺材給埋了。
但李克用卻終於未能成功,敗在了他最看不起的朱溫手下。
李克用性格上的弱點的確壞了他的大事。
他雖然善戰,卻不善謀略,頭一次造反造得毛毛糙糙,結果弄得眾叛親離,逃進沙漠,差點當一輩子“唐僑”;毫沒來由得罪了朱溫,卻又大大咧咧赴人家的宴,還喝得爛醉夜不歸宿,險些丟了性命;他很少打敗仗,卻總幹賠本買賣,有時會興師動眾去支援遙遠的盟友,白白消耗兵力;有時又莫名其妙得罪鄰近藩鎮,幾乎讓左鄰右舍都反目成仇;他鋸死孫揆固然過癮,卻讓皇帝心裏怕到發寒,寧肯躲到外地、甚至投奔狼子野心的朱溫,也不肯和他湊合,結果把“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良機白白讓給了這個冤家對頭。
他有很好的根據地,卻不懂得大生產,也不曉得勤儉節約,弄得經常為軍費犯愁;他雖東征西討,卻毫無計劃,結果勝仗打了不少,等那個朱溫當了“大梁”皇帝,低頭一劃拉自己地盤,卻幾乎和十幾年前沒什麽變化。
這樣折騰來折騰去,原本穩穩自摸的一把牌,被他扯了個十三不靠,雖然仗著底子硬抗揍,好歹保住了河東一畝三分地,但自己家族的皇帝夢,卻因此被整整耽擱了一代人。
而此時,他似乎又要插手李存信的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