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定難軍大營,輔兵後營。

巡夜士兵手中火把那依稀的火光還在時不時閃動,營中的篝火,則隻剩下暗紅的殘光,輔兵們勞累一天,此時已然奉命早些安寢了。

今日一戰,這些輔兵真是累壞了,白日裏準備各種攻城器械,準備正兵們的食物,到了下午,又要盡量搶救那些燒得猶如厲鬼一般的傷員,這還不算,臨到傍晚,又開始轉移營寨,在這山下紮營。種種這些任務,都不可能交給有作戰要求的正兵來辦,隻能是他們這些輔兵來承擔。

不少輔兵累得連晚飯都沒吃,搭好帳篷,進去一趟,倒頭就沉沉睡了過去。

營中那些被安排做巡哨的輔兵們一肚子怨氣,卻也沒地方發泄。正兵們不可能來為他們巡哨,今個吃了敗仗,各軍主將脾氣都很是不好,他們作為地位不高的輔兵,更不敢掉以輕心,須知黨項羌乃是部落製,惹得將主生氣可不是耍的,也隻好紛紛強打精神,舉著火把在周圍有氣無力地轉悠。

“二呆,你說今個兒這仗是怎麽打的,連人家城門都沒摸著,就死了那麽多人,這要是想攻下神木寨,俺們會不會全給填進去?”三名巡哨舉著火把走過,其中側臉有一條刀疤的漢子憂心忡忡地問道。

一個麵色有些木訥的年輕漢子搖了搖頭:“俺哪裏會知曉?”

另一個打頭的精瘦漢子歎道:“俺琢磨著,別說俺們搞不懂這仗是怎麽打的,隻怕頭人們也有些發懵。你們想想白天那個情狀,隻看見嗖嗖嗖飛出許多黑坨坨掉到地下,俺還覺得那玩意兒沒什麽鳥用,也沒看見砸死幾個人呐!可是……直娘賊的,轉眼又是一陣火箭射出來,立馬就是大片的火燒著了啊!那麽多弟兄燒得跟炭頭似的,哭著喊著就往回跑,可沒人跑得回來,全部撂在城下了……你說那李存曜是不是學了什麽妖法?這仗給他打得這般滲人?”

先前發問的那刀疤臉遲疑道:“這個……還真沒準!”他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道:“俺剛才吃飯的時候聽人說了,那李存曜乃是一條螭龍成精,會那個啥坎什麽離火,還說他隻要燒死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煉化他們之後就能頭上長角,變成真龍……”

“那個叫坎離神火!不過你這說法肯定不對,他又不是皇帝陛下家裏人,怎麽會是真龍?俺聽往利旅帥身邊的牙兵說了,那李存曜本是河東名士,隻因拜了南華老仙為師,學會了許多仙法,其中有一仙法,名叫烈焰滔天,便是今日他所使的……”那領頭的精瘦漢子一臉嚴肅地糾正道。

麵色木訥的二呆聽了,一臉震怖,恐懼道:“糟糕!俺上次隨大王到長安與巢賊交戰,曾在一茶樓聽說書人講,那南華老仙神通廣大,法力無邊,能翻雲覆雨、撒豆成兵!以前中原有個頭上長角的,差點把中原皇帝都打敗,靠的就是這個南華老仙教他的本事!李存曜若果然是南華老仙的徒弟,俺們這一趟隻怕回不去了……怎麽辦?這可怎生是好?”

刀疤臉馬上指正:“什麽頭上長角!人家那是名叫張角!不過……既然中原人既然都知道南華老仙,看來這人……不是,這老神仙隻怕的確厲害得很,李存曜既然是他的弟子,俺們這次隻怕真個要遭殃了。”

領頭的精瘦漢子一聽他們也都同意這個看法,隻覺得涼了半截腰,吞了口吐沫,澀聲道:“那,那既然這般,俺們要不要勸頭人們先回去避避風頭?……你們看著俺做什麽!你道俺是怕了李存曜?啊呸,俺怕他作甚!俺,俺就是琢磨,人家背後是神仙,這個……這個得罪神仙,有點……不是個事啊!”

二呆馬上表示同意:“對對對,俺也是這個意思,俺也是這個意思,俺們不怕跟人幹仗,可跟人幹仗和跟神仙幹仗能一樣麽?就算李存曜學藝不精,俺們頭人們最終打下神木寨,可萬一要是人家老神仙發了怒,到時候一個白災下來,俺們哭都沒地方哭啊!”

這話簡直上升到民族存亡的高度了,其餘二人自然立刻表示同意,隻是三人對於接下來是不是去找隊正表明立場這一條發生了爭議。其爭議的焦點並不是去或者不去,而是誰去。

就在三人爭論起來,都忘了眺望周邊有無異常動靜的時候。一聲淩厲的哨音響起,這是北疆遊牧部落很常見的馬哨,不少個中高手能用這哨音招呼放養的牛羊甚至馬匹。

三人聽了這聲哨響,同時開口罵道:“哪個王八羔子!他娘的這麽晚了還不睡覺,鬧什麽鬧!三更半夜吹魂啊這是?”

話未落音,三人又齊齊變了臉色,二呆居然搶先道:“有,有大隊騎兵!”

精瘦漢子腦子轉得最快,馬上扯開嗓子大吼:“敵襲!有敵襲!敵軍夜襲啦!——”

說時遲那時快,營寨周圍不遠處的樹林裏忽然響起震天一般的大吼:“殺光拓跋狗!”

“殺光拓跋狗!一個都別放過!——”

“一個都別放過!”

……

三人轉頭一望,隻見一名身著黑色冷鍛甲的大將,忽然舞著一條漆黑大棒疾馳而來。那員敵將在漆黑的夜色中看不清臉麵,隻看得到他雄壯的身體和那碗口粗的大棍。三人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殺氣籠罩全身,兩腿不由自主地有些發軟,但值此關鍵時刻,終於還是求生心裏占了上風,生生轉過身去,分頭就跑。

那敵將騎術精絕,力大無窮,雙手握住鐵棍,也不知是如何一挑,竟然將營寨周圍的鹿砦直接挑飛了去,帶起許多細土,撒到旁邊一些帳篷之上,驚醒了不少人。

那敵將一馬當先殺進營寨,二話不說,一招白猿出洞,直接用鐵棍將精瘦漢子當胸刺穿,隨手一甩,這人的屍體正好砸中逃跑的二呆,將他砸翻在地。這敵將似乎哼了一聲,然後不去管他,鐵棍從右手轉到左手,隨手一招蒼鷹獵雀,打爆了刀疤臉的腦袋。

如此暴力,如此幹脆,若不是飛騰軍首屈一指的猛金剛“一柱擎天”朱八戒,又能是誰?

他這“蒼鷹獵雀”一招,原本是人跳到空中往下而攻,但如今憨娃兒金剛棍法已近乎大成,這一招卻未必隻能跳起來施展。他此時坐在馬上,居高臨下,正可以隨心所欲地施展此招,憨娃兒人雖憨癡,武學之上卻幾乎是個天才,如這等小小變通,根本無需人教,便已經自然而然的用了出來!

憨娃兒雖快,畢竟有那精瘦漢子一聲高呼,那些睡夢中驚醒的定難軍輔兵已然亂糟糟地跑了出來。

精銳之軍,與烏合之眾的差別,在這一刻顯露無疑!

若是一支精兵,此時每一個士兵都該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而一群烏合之眾,此時便隻會無頭無腦的亂跑!

毫無疑問,這些輔兵,隻可能是烏合之眾。

憨娃兒望著自己身前一間帳篷裏匆匆跑出來的六七個光著上身的輔兵,二話不說,就是一記他最擅長的“掃地金波”,掄起鐵棍就是一圈掃過,打斷骨頭的喀嚓聲、屍體撞翻物件的雜音一時四起,當然更少不了那淒厲地慘叫聲。

這時另一員大將從憨娃兒一側數丈之處也殺進了營寨,此人也是一身冷鍛精甲,手中則是使一條蛇頭馬槊。正是白袍將史敬思之子,得其真傳的史建瑭無疑。史建瑭家學淵源,天資極高又勤學苦練,早已是槊法精絕,隻見他手臂連抖,突!突!突!蛇頭三探之下,便有三人被穿胸刺死。

此人身後,還有一將,同樣身穿冷鍛精甲,手中卻是一把加長的橫刀,也就是李曜特製的新式馬刀。此人雖不及憨娃兒勢大力沉,所遇之人擋無可擋,也不像史建瑭槊法高妙,一刺之下,無從反應。他雖然隻是用一把飛騰軍中的製式橫刀,然則此人戰陣經驗比憨娃兒和史建瑭加起來還多得多,加上那種沙陀精騎慣有的悍不畏死,雖隻是一把橫刀,卻也縱橫疆場,刀刀勾魂。

飛騰軍雖隻有兩百騎兵,但這兩百騎兵本就是久戰之軍,經驗豐富,又經過李曜略帶現代化思路的係統訓練,如今不敢說脫胎換骨,但也算是“三天大變樣”之後的狀態,殺氣衝霄,一個個高呼“一個不留”,聲威震天。營寨中剛剛被驚醒的定難軍輔兵麵對這麽一群衝入羊群的餓狼,根本無力抵抗,被殺得狼奔兔脫,抱頭鼠竄,連衣服鞋子都顧不得穿了,武器盔甲那是想也別想,撒開腿就跑。

在他們想來,對方既然敢喊出“一個不留”,那必然是大舉襲擊,而既然是騎兵大舉襲擊,自己這群輔兵,還是睡夢中被“殺”醒,那自然完全沒有抵抗的餘地,唯一的辦法就是跑,跑到正兵軍營,跑到中軍帳周圍,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當下,一萬餘輔兵四散亂跑,大部分往定難軍中軍跑去,而留在營寨中跑不出去的則很快被飛騰軍擊殺當場。

讓那些逃掉的輔兵心中“放下一顆大石頭”的是,喊著要殺光他們的那些騎兵並沒有真的追殺過來,而似乎是在營寨中翻起東西來了。這讓他們肉疼之餘,又鬆了口氣,既然搶東西,那一時就殺不過來,隻要保住小命,東西總可以再弄到……

隻是當他們麵前的中軍帳響起巨大的示警哨聲之後,他們才發現,背後的大營已經是一片火光。

輔兵大營,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