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2章 狂妄之徒

“篤篤。”叩門聲突然響起,把我從思緒裏拉了回來,花漣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衣裳,起身開門,宗賢進來道:“現在派人去接柔福過來還是怎麽樣?”

我道:“還是我親自去接姐姐過來吧。”他眼神一動,口裏念道:“姐姐?”我微微一笑,係上披風,“柔福帝姬是我遇見完顏宗翰之前,第一個對我很好的人。我視她為姐,她也視我為妹妹。”

宗賢微一頷首,領著我出門。

已是黃昏時分,街上的行人漸漸稀少,馬車行的很順暢。

腳剛落地,便有一雙女人的手握住了我,緊緊的。我瞬時心潮翻湧,抬頭喚了一聲:“姐姐——!”

柔福雙手來回撫摸著我的臉,眼角已然泛濕,聲音顫抖道:“傻妹妹,你還真來了,這一路上可受了不少苦吧。”我用力搖頭,帶著笑意哽咽道:“姐姐出嫁,妹妹自然是要陪在身邊了……姐姐見到小七不高興嗎?”

她抱我入懷,泣聲道:“姐姐是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不敢相信還能再見到小七……”我不再說話,緊緊地抱住她。

良久,宗賢走過來說道:“外麵風大,趕緊上馬車吧,晚上說話的時間還多著呢。”我這才發覺柔福的手有些涼,直起身子心疼道:“姐姐是不是在這裏站了很久,手這樣涼。”她笑而不語,側身望著宗賢,忽地向他斂衽一禮,宗賢想攔卻未來得及,“這一禮大王理應受得,嬛嬛一介女流,對大王的恩情無以為報,隻能一禮謝過。”說完又準備行禮,我和宗賢同時攔住她,“姐姐不用再謝了,若是再謝,豈不是生分了。”宗賢微微笑道:“你我之間,不必言謝,我也是略盡薄力,不足掛齒。”

我看著他倆,不禁覺得有些可惜,宗賢是我一直視為姐夫的人,卻未能如願。他心裏又忘不了那個最愛的女子,即便是兩人結為連理,估計也沒有我想象中的幸福,還是一切隨緣吧。想到這裏,我對柔福的未婚夫,那個叫做徐還的男子充滿了好奇心,於是急吼吼的問:“姐姐,我姐夫在哪裏,快帶來給小七瞧瞧。”

柔福秀臉微紅,輕輕打了我一下,“小七可真是學渾了,我和他還沒有成親呢。”我一笑,搖著她的胳膊道:“反正是遲早的事,姐姐羞什麽?”她笑嗔我一眼,朝身後一小片瓦房看去,我這才注意到附近來回走動著戎裝的金兵,有兩個金兵就立在不遠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們。我頓時有些不悅,側身問宗賢:“怎麽那兩個侍衛還怕我把柔福拐走了嗎?你快把他們趕走,我不想一大群人在旁監視著。”

他一臉無奈,柔福安撫道:“他們也是不容易,日夜看著我們,自個兒也累得慌。”我不再說話,依舊怒視著那兩名侍衛,他們被我瞪得有些害怕,往後退了幾步,目光卻並未移開半分,我徹底無語了。

她指著那片瓦房,繼續道:“爹爹身子不好,最近著了風寒,他和哥哥一起陪在爹爹身旁,這會還沒出來呢。”我望著柔福,她神色平靜,那“爹爹”和“哥哥”二字,她說的波瀾不驚,語氣平緩,沒有一絲異樣。我看了宗賢一眼,他避開我的目光,微微歎息。

“小七要不要去看看?”柔福一臉期待的望著我,很想拒絕,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我可不想去看趙佶,隻想去看看趙桓,可他這會又陪著趙佶,隻能以後尋機會了。

宗賢淡淡道:“還是不要去了,顏歌如今的身份……不適合進去,裏麵人多口雜……不好。”柔福神色怔怔,看了我好久,最後無奈點頭。我不想讓她失望,拉著宗賢的胳膊求道:“可我想進去看少主,你就幫幫我嘛。不然我扮成一個小仆人,反正你是可以進去的,我到時跟在你後麵不就得了。”

他聞後無語,柔福掩麵淺笑,我又問:“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宗賢低頭笑看我一眼,拍拍我的頭無奈道:“好,就依了你。”我嘻嘻一笑,柔福道:“那便明日吧。”宗賢點點頭,笑道:“那你們就快點上車吧,晚上涼。”我“嗯”了一聲,拉著柔福上車,那兩名侍衛也隨後跟了過來,真是一點也不放心。

晚上和柔福同榻而眠,幾乎說了一夜的話。得知她的未婚夫徐還是當年從汴京一同擄來的畫師,他那裏竟然有柔福十四歲時的畫像。說是當年從一位宮廷畫師的口中聽說了柔福帝姬的容顏,記在了心裏,而後憑著想象畫了出來,卻是極其相似,無論樣貌還是神韻,仿佛是親眼看著柔福描摹而成。他們真正相識是在去年夏天的一場暴雨中,當時柔福在街上,想給趙桓做一件過冬的棉襖,不想突然下起了暴雨,情急之下,躲進一間畫坊,就是徐還父子在越裏吉城開的。徐還的父親文采斐然,得五國城城主賞識,便為其在城中建築房屋,供其寫文作畫。徐氏父子本不願接受,可他們那位酷愛書法的昏庸皇帝宋徽宗趙佶卻讓他爺倆趕緊答應,並且每月給他送筆墨紙張,好讓他在囚禁期間也能繼續自己的愛好。徐氏父子這才接受城主的美意,在城裏開了間畫坊,差不多也有四年了。

徐還一眼就認出了這位昔日的大宋公主,於是一場似乎是命中注定的愛戀便委婉展開了。而這當中,居然還有完顏宗翰的功勞,他當初和我說五國城裏有許多他的下屬,不會太為難柔福。所以柔福的自由很多,和徐還見麵的機會自然也不少,感情自然也越來越深了……

“定的哪個日子?”我趴在枕頭上問,柔福撫著我的臉頰輕聲道:“你壽辰那日。”我驚道:“真的?”她微笑點頭,我靠在她懷裏,道:“好,姐姐的紅蓋頭,就由小七來繡吧。”

翌日清早,宗賢不知在哪兒弄來了一套粗布麻衣。柔福、秀娥幫著我穿好,又將長發盤起,扣上一頂小廝帽子。一身的青灰色,腳上踩著一雙黑色布鞋,花漣和秀娥在一邊笑道:“小娘子真是穿什麽都好看。”我一笑,站在鏡子前轉了一圈,忍不住笑出聲來。宗賢在外麵催了幾聲,幾個人連推帶搡的把我送出門。宗賢向來穩重,一見我扭扭捏捏出來後,也側臉放聲笑了起來。我還是頭一次看他笑得這麽開心,以往他都是笑不露齒,今兒竟然笑得這麽大聲。也罷也罷,我這身怪裏怪氣的行頭,權當作是博你們一笑了。

下了馬車後,我一直低頭跟在宗賢和柔福的身後,所以並沒看清這個關押徽、欽二帝的地方長什麽樣。待四周漸漸清靜下來時,宗賢回頭道:“沒人了,進來吧。”我這才抬起頭,發覺已經來到了一間屋子裏,柔福拉著我道:“再往裏,就是哥哥住的地方了,我們進去吧。”我愣愣的應了一聲,行至房門前卻突然頓住,柔福疑惑的看了過來。我咬唇不語,趙桓——還是七年前和他接觸過一段日子,雖說那時他對“我”這個普通的小宮女不錯。可這麽久不見,乍然走進去,叫他一聲“皇上”,感覺十分奇怪。先不說他能不能認出我,而認出來了,恐怕更加尷尬吧。當初他是一國之君,是坐擁江山的天子,如今卻以囚徒的身份麵對一個昔日的奴婢。如果我是他,我一定非常難受,此刻雙腳重如千斤,怎麽也抬不起。

矛盾了片刻,我抬眼道:“姐姐,就讓我給皇上敬杯茶吧。”她看了我一眼,點頭應允了。

柔福在前,我端著紅漆茶盤在後。進去時,趙桓坐在書桌前寫字,他看了眼柔福,複又低頭道:“聽徐還說昨夜有朋友來看你?”我垂目立在一旁,不知柔福是何表情,“是,從前在蓋天大王府裏時認識的,她聽說嬛嬛要成親了,故而來看看嬛嬛。”隨後趙桓便不再說話,我覺得應該可以上去端茶給他了,便走過去放下茶盤,雙手捧著墨綠色的茶杯遞了過去,柔福適時輕聲道:“哥哥渴了吧,喝點茶潤潤喉嚨。”

感覺有一雙手接了過來,我微微緊張,指尖有些顫抖。忽地聽到趙桓輕笑一聲,“這奴才的雙手都保養得這般好,還真是沒見過,你是新來的?”說完接過了茶杯。

我不知該不該回答,隻好偷偷瞟了眼柔福,她忙笑道:“哥哥怎的對一個奴才這般留心,爹爹快要醒了,嬛嬛扶你去看爹爹吧。”接著又朝我道:“下去吧。”我彎了個腰,急忙退了出來。

宗賢在外屋等候,見我出來了,問:“這麽快就出來了?”我歎氣道:“我隻是以小廝的身份給他端了茶,沒有三拜九叩的。”他有些意外,也沒說什麽。柔福還未出來,我看了看四周,偶爾會有丫鬟仆人經過,見到一身女真貴族裝束的宗賢,都多看了兩眼。我道:“原來這裏還有這麽多下人伺候著。”他朝外望去,淡淡道:“這是應該的。”隨即走近我關心道:“你沒事吧?”我搖搖頭,坐在一旁,陷入了沉思。

柔福想讓我去看一眼趙佶,宗賢不許,說趙佶身染風寒,不宜接近。我本來也不願意去,便又沿著原路返回,坐進了車裏。柔福看著我,欲言又止。我覺得奇怪,趙佶當初在宮裏是太上皇,與我接觸不多,怎麽看柔福的樣子,似乎很想讓我去探望他呢。難道就因為他是昔日的天子,我是昔日的臣民,所以必須得去拜一拜?

路上柔福一直沒怎麽說話,為了緩解這壓抑的氣氛,我可是絞盡腦汁,數次欲開口逗她笑,話到嘴邊又咽了下。馬車轉彎時,我忽然看見路邊有賣梅花餅的小攤,忙示意泰阿丹勒馬停車。柔福麵色不解,我笑道:“姐姐不是愛吃梅花餅嗎?小七方才看見路邊有賣的,下去給姐姐買幾個。”說完不等她回答便掀開簾子跳下車。

宗賢見狀道:“我陪你去。”我邊走邊笑道:“買個餅也要跟著,我是有多不讓你放心呐。”他一笑,坐在馬背上未動。

賣餅的是個漢人,看他風吹日曬的,有些同情,給了他一枚銀錠子,買了五塊梅花餅。他看著手裏的銀錠子,麵色為難,我假裝糊塗,轉身就走。結果沒走出兩步,突然有兩匹快馬衝我而來,速度之快,令我咋舌,竟忘了趕緊躲開。雖說那人勒馬及時,我卻還是驚得往後一退,摔倒在地,手裏的梅花餅也隨之散落在了地上。

怒火中燒!我摔疼了不要緊,可這梅花餅就有事了。有雙靴子踱了過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天而降:“小兄弟,你沒事吧?”我抬頭吼道:“賠我梅花餅!”說完不禁愣住,這個男人,不就是昨天茶樓前的高麗人嗎?

焦急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雙熟悉的手將我扶了起來,宗賢急聲問:“沒摔傷吧?”我搖了搖頭,指著地上的梅花餅撇了撇嘴,他含笑道:“我們再買幾個便是了。”

“小娘子沒事吧?”花漣匆匆跑了過來,未見著柔福,想來她應該沒有看見方才那驚險一幕,“我沒事,瞧你急的。”

“小娘子?你是女人?”高麗人還未離開,站在一旁帶著笑意打量著我。他身後跟著一個奴仆模樣的人,同樣好奇地看了過來。

他不僅會說漢話,還懂得“小娘子”是什麽意思,真是厲害。我沒打算回答他,讓花漣再過去買梅花餅,宗賢看了一眼高麗人,輕聲道:“我們回去吧,柔福還等著呢。”我點頭,由他拉著往回走。

猛然間,有一股風自身後襲來,下意識的扭頭,卻感覺頭上一空,藏在帽子裏的頭發霎時間散落下來。我大驚,竟是那個高麗人追了上來,此時帽子正在他手裏拽著,宗賢將我擋在身後,大喝一聲:“你做什麽?”

遠處的侍衛們聞聲趕來,將高麗人和他的奴仆團團圍住。街邊的百姓似乎預知有事發生,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離開,並不像會寧的百姓那樣喜歡看熱鬧。幸虧花漣已經買好了梅花餅,因為那個老漢也推著小車消失了。

明晃晃的長刀抽了出來,一齊對著麵色毫無驚慌的主仆二人。我有些生氣,這倆人態度也惡劣了吧,害我摔倒,扯了我的帽子,也沒一句道歉的話,表情還這麽拽,真是叫人討厭。

“嗬,我說呢,一個小廝能讓這位裝束華貴的男人如此緊張,著實是奇怪極了,沒想到還真大有乾坤。女真人鮮有美貌女人,敢問姑娘,可是漢人?是被這位女真貴族擄來的?他許了你何樣的榮華富貴?你且說說,若是我許你更多,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這一番氣人的話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我痛心呐,瞧著他那俊美的臉龐,此刻正帶著調笑之意放肆的盯著我,毫不顧忌這幾句話會不會惹怒宗賢,然後被周遭一圈長刀砍成肉末,難道他真不怕死?

“放肆!這是我們大金國皇帝親封的上仙郡主,見了郡主還不磕頭,竟敢出言不遜。是想用你們的卑賤之身,試試我們大金的刑罰嗎?”我嘔血,石烈魯未必也太多話了吧。宗賢都還沒發話,他便急吼吼的站了出來,把我們的底細說得一清二楚。而且哪個郡主會穿成這樣在街上拋頭露麵……真是丟臉死了。

高麗人輕輕一哂,語氣譏諷,“刑罰?刑罰是以法度為前提,你們這女真蠻夷有何法度可言?當街殺人,強暴民女,販賣孩童,這一切不知可有法度約束?上仙郡主?你確實當得起這個封號!”

此話一出,宗賢的臉也掛不住了,女真人最恨被稱為蠻夷,這是他們的大忌。我舔了舔嘴唇,和花漣對視一眼,這下可是沒轍了,我本來不準備和你計較了,可是你真的惹過火了。

豈料,宗賢臉色漸漸放緩,最後竟笑了出來。我想給他找個台階下,因為真不好辦,若是殺了他,那就真真是應了他的話,成了蠻夷所為。於是清了清嗓子道:“蓋天大王心胸寬廣,不和你這個外國人一般見識,免得叫人說咱們欺負你們。若你肯道歉,大家相安無事,各走各的!”

高麗人盯著我笑了幾聲,轉而又露出幾分嚴肅之意,開口道:“在下並非調戲姑娘之意,而是真心想與姑娘結為知交,若姑娘肯賞臉——”

“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宗賢冷冷的打斷他,拉著我朝馬車走去,石烈魯跟在身後道:“那這兩個狂徒——”他還未說完,身後響起馬兒的嘶叫聲,我被宗賢拉得跌跌撞撞,卻還是忍不住回頭。那高麗人和他的奴仆雙雙跨上馬,飛快的衝出了包圍,我暗道:果然好身手。怪不得不怕死,原來料定自己可以逃掉,所以才那般氣定神閑。心中的疑惑又添了一層,還是那句話,他們是商人嗎?商人能有這樣的身手和膽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