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3章 紅顏亂

又過了幾日,我實在按捺不住性子,決定去一趟遼王府,看看迪古乃到底傷著沒。結果剛走出明珠閣沒幾步,便見一大群侍衛有條不紊的衝進府裏。我和花漣麵麵相覷,不知這是什麽情況,突然腦中蹦出個念頭——不會是完顏宗翰犯事了吧!來抄家?

直到出現了希尹的身影後,我才按住胸口鬆了一氣,花漣“咦”了一聲,望著希尹自言自語道:“不是去西京平叛了嗎?這麽快就回來了。”我聽著糊塗,側身問道:“什麽平叛?誰叛亂了?”

花漣疑道:“小娘子不曉得嗎?九月留守西京的右監軍耶律餘睹叛亂,幸虧希尹大人事先察覺出,並設計平定了叛亂,隻是沒想到這麽快。”

我還當真不知,耶律氏?那不是遼朝皇族姓氏嗎?估計是這耶律餘睹起先降了金國,後來又不甘心。遼都已經滅亡七年了,七年也足以磨滅契丹人的複國雄心,何況如今還有不少契丹人入仕金朝,做官做的風生水起。這耶律餘睹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白白斷送了大好前程,我想他反叛的初衷也不是為了故國吧,八成是妄圖自己當皇帝。

咦,方才腦中盤旋的這一想法好熟悉。對了,上回在雲中行刺完顏宗翰的就是契丹人。這耶律餘睹留守西京,雲中又屬於西京所轄,會不會那次便是他指使的?這下可完了,舊罪加新罪,他徹底活不成了。

“這也算是件大事了,怎麽沒聽義父談起過?”花漣偷偷笑了幾聲,低聲道:“小娘子前些日子一直和那些小主子們玩在一起,元帥就是想說也沒得機會啊。”

我作勢瞪她一眼,心想怪不得完顏宗翰那晚有些生氣,是覺得自己被冷落了嗎。不過我也實在冤,他白日裏事務纏身,我就是陪著他也隻是在幫倒忙、分他的心。他晚上即便是留宿明珠閣,也幾乎是倒頭就睡。細細回想起來,最近這些日子確實沒和他說過多少話,而且他很少晚上來明珠閣。聽說都在蕭氏那裏過夜,偶爾會去玲巧那裏,這也是花漣和秀娥說悄悄話時被我無意間聽見的。很奇怪,以前他頭天在別人那兒過夜、隔天來我這時,還要讓他洗了澡換了衣服再進我房間。可如今,心裏幾乎快沒了感覺,我想是因為習慣了。

習慣了,習慣了……這三個字聽著刺耳無比。我心中無奈,是不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也會慢慢接受這該死的一夫多妻製……還是,若換個人,我就無法接受了……而那個人……但願不要是……

“不對啊,他們這是去哪兒啊?元帥不在府裏,希尹大人怎麽帶了這麽多侍衛來?”花漣這麽一說,我也覺得奇怪,恰好有一個小廝經過,我叫住他問道:“這是怎麽回事?”他朝後看了一眼,回道:“郡主還不知道嗎?元帥對耶律餘睹叛亂很是惱火,並下令將契丹人格殺勿論,希尹大人是來府裏抓捕契丹人的。”

我驚道:“格殺勿論?”他點點頭,見我沒有其他吩咐便退下了。花漣見我臉色不好,扶著我輕聲道:“咱們走吧,小娘子不是還要去遼王府嗎?”

完顏宗翰的心真是越來越狠了!難道還真應了那句話,舊罪加新罪?可是,也不能因為他一人,把其他無辜的契丹人也殺了呀!

花漣又催了一聲,我歎了口氣,提步而行。待行至府門時,突然想起一事,那蕭氏便是契丹人!而且還是原遼天祚帝的寵妃!希尹會不會連她也給殺了!我急忙轉身往回跑,花漣喊了一聲也追了上來。我雖和她沒有太多交集,但不知為何就是對她有莫名的好感。也許是因為相似的身份吧,一個是亡國寵妃,一個是亡國宮女,然後都成了完顏宗翰的人。或者僅僅是我們有眼緣,總之,我不想讓她死。

果不其然,待我追上希尹時,他帶著侍衛把蕭氏的院子牢牢圍住,似乎要衝進院子裏,卻被幾個仆人死死抵在門口。他們都是跟著蕭氏從遼皇宮裏出來的契丹人,身上已經被鞭子抽的血肉模糊。希尹站一邊冷眼旁觀,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我看得心驚,完顏宗翰不在我麵前時,想必也是這般神色,冷得讓人發寒……

我默默地行至他身側,輕輕叫了他一聲,他轉身詫異道:“你怎麽來了?”我撇過臉,朝院子裏望去,“你要做什麽?要殺了她嗎?她隻是一個弱女子。”希尹看了我一會,一隻手按住我的肩膀道:“她雖一介女流,但終究是粘罕的枕邊人。若蕭氏心存積怨,試圖替其夫報仇,他日幃間,刀刃不測,我斷斷不能留她。”

“那就讓她離開啊。”希尹扭過頭,表情變得僵硬,“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能放過一人!你快回去吧,這裏不適合你呆著。”說完揚起了手,門口的侍衛們終於不耐煩起來,紛紛拔出刀劍欲將那些仆人刺死,我急道:“住手——!”

希尹眉頭一皺,侍衛們不知所措的看著他,有一把清冷的女聲自院內傳出,“是顏歌嗎?”這是蕭氏的聲音,我答:“是我。”隨即便見她含著絲笑走出院子,係一身大紅色鑲金滾邊羽緞鬥篷,薄施粉黛,卻是豔麗至極。隻是她眉眼間透著一抹決絕之意,我的感覺很不好。

“你不必為我求情。”她微笑,神色平靜如一汪死水,我隱隱覺得她有話要跟我說,便朝希尹道:“先讓你的人下去。”他無奈的看我一眼,揮了揮手,侍衛們躬身退下。

蕭氏望著我默了一會,我讀不懂她眼裏的表情,隻聽得她輕聲道:“你還記得五年前那支暗箭嗎?”

我聞後悚然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麽知道?難不成——”希尹也是大驚,臉上震怒交加,喝道:“毒婦!是你派人放的箭?”

她淡笑一聲,轉過身子望著遠處不斷飄落的枯葉,娓娓道:“是,就是我,放箭的人是我以前的侍從,被編製進了西路軍。七年前粘罕破我大遼,擒我夫君,我早已對他懷恨在心。但我從未想過要殺他,粘罕毀了我一生的幸福,我也要讓他嚐嚐失去至愛的滋味。很可惜,當初來到府裏,我發現這府裏根本沒有他真心愛的女人,任誰死了他都不會心痛。直到他進兵大宋後,我才聽說有個貌美的小姑娘被他帶回了軍營,連續逃跑兩次,卻依然未惹怒他,反而愈發寵愛有加。”

她頓了頓,看了眼早已驚呆的我,唇邊綻開一抹嬌弱的笑容,似風中殘葉,緩緩飄落,“我一開始以為,他不過是貪戀你的美色,與對別的女人無異。那次的暗殺我本沒抱多大希望,結果卻得知粘罕為你擋了一箭,從那時我便明白了,你與別人是不同的。”

我竟無言,隻是目光悲憫的望著她,半晌靜靜道:“那之後為何你又放手了?”她凝眸於我,溫婉淺笑,“我自然是好奇,好奇你是一個什麽樣的女子,能讓殺人不眨眼的粘罕願意為你如此。後來你獻舞那晚,我終於真正見到了你,當時我袖中是藏有匕首的,隻可惜……”

希尹臉上浮現出不耐煩的表情,右手已經按在了佩劍上,我不動聲色的往前走了兩步,將希尹攔在身後,苦笑道:“你不忍傷無辜。”她盯我一會兒,仰麵望著天空自顧微笑,“我也不知。”

就在希尹拉開我拔出佩劍時,一抹殷紅的鮮血自她嘴角流出,我驚叫一聲,伸手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你——你服毒了?”她臉上微透著一絲痛楚,輕顫的嘴角還是努力的綻開了一朵明媚笑容,襯著胭脂般的血,分外妖嬈,“半個時辰前我便服下了……既然無法替夫報仇,我隻能選擇這條路……”我用力搖搖頭,驚慌失措的回望了希尹一眼,他避開我的視線,神情冷漠。

隻是一瞬間,她纖弱的身子如一片輕羽墜落在地上,不斷地有鮮血滴在她大紅色的鬥篷上,又迅速融入,消失不見。她握住我的手,吃力的張了張嘴,“我死後,請你幫我求求粘罕……將我火化了……把我的骨灰送到我丈夫那裏……”

望著她淒美的臉龐,我腦中一片空白,隻是連連點頭,疊聲道:“我一定會的。”她聞後放心一笑,最後看了我一眼,美目輕輕闔上……

夕陽的斜暉下,影子拖得很長很長。我斜靠在廊柱後,望著院子裏快要衰敗的花朵,心頭陣陣淒涼。昨日蕭氏口中流出的鮮血,像極了落在泥土上的點點殘花,清清楚楚的浮現在我眼前。

有腳步聲靠近,我微微側頭,不覺驚詫,“義父回來了?”

完顏宗翰麵色有幾分頹然,不知是這幾日去周圍府縣巡察勞累所致,還是因為聽說了蕭氏自盡一事而傷悲。在他心裏麵,蕭氏大概也是特別的吧。

昨天在我的堅持下,蕭氏的靈柩暫時擱在屋中,想等著完顏宗翰回來看看她。希尹本不願意,我求了他好半天才答應,完顏宗翰此時這副模樣,應是已經去靈堂看過了。

我握住他的手關心道:“你沒事吧?去看過她了嗎?”完顏宗翰點點頭,拉著我坐下,輕輕攬過我,臉埋在我衣領裏輕聲問:“為什麽待她如此?曾經想要你性命的人。”我淡淡道:“不過也是一可憐人,這是你們男人的時代,女人,都是犧牲品罷了。”

他抬起頭,深深看我一眼,“你也把自己當做是犧牲品?”我無語,隻搖了搖頭,身子被他摟得緊緊的,“我好想,你能忘記過去的一切,想你能心甘情願的呆在我身邊……可這終究是我癡心妄想吧……你心裏……定是恨我的……”

“沒有,我如今,是心甘情願的。”我微笑,他眼裏透著滿滿的喜悅和滿足,在我嘴邊印上一吻,“有你這句話,我便安心了。”我疑惑笑道:“都這麽多年了,你還有什麽不安心的。”

“你不曉得,當我從希尹口中得知一切時,我就想著你是不是也同她一樣,心裏藏著對我的恨,麵上還要強裝著歡愉。假如真是那樣,我隻能忍痛送你回南朝了……”我有些吃驚,完顏宗翰撫著我的頭發歎道:“我要你在我身邊,是想你能一世受寵,快樂無憂。又豈會忍心看你活得如此痛苦矛盾,縱然是千萬個舍不得,還是不願再繼續勉強你。”

“好在,你心裏也是有我的。”他展顏歡笑,大力抱我入懷,將我的臉緊緊貼在他胸口。聽著他強有力的心跳聲,我心裏感慨良多。一直以來,在我眼裏,完顏宗翰是個占有欲極強的男人,想要的一定會得到,得到的絕不會放手,卻不想……他也能有這樣的心思……

靜默片刻,我出聲道:“她臨終前我答應她了,要把她的屍體火化了,然後送到遼主手中,也算是成全了她的一往情深。”他望著我默默不語,半晌才喃喃自語道:“一往情深?”

不好,不該用這個詞,完顏宗翰再大度,畢竟也是個男人,何況又是那麽自視甚高的男人。跟了他七年的女人心裏始終記掛著旁人,他心裏怎會舒坦,會不會答應這個荒唐的請求還不好說。

“小主子不可,還是進屋裏等吧。”身後一聲驚響,我從完顏宗翰懷裏坐起身。回頭吃了一驚,孛迭和烏祿不知何時來了明珠閣,居然就站在廊下的花花草草後,一動不動地看著我。一個眉心含怒,一個眸光複雜,花漣手足無措的的立在一旁,尷尬的瞟我一眼。

我強笑道:“什麽時候來的?花漣也不請進屋去,外頭這樣冷。”

孛迭冷哼道:“明珠閣外倒是冷,這裏麵可是火熱著呢。”我臉頰燒紅,他言語裏的諷刺我怎會不知,他現在腦子裏一定全都想歪了,以後可怎麽和他們相處才好。

烏祿沉默不言,完顏宗翰掃了他們兩眼,低聲道:“我現在要出去一趟,晚上就不過來了。那件事我答應你便是了,我會吩咐希尹過來處理,就明日吧。但你不要去看,一切都交給我,你別操心了。”

我“嗯”了一聲,他一笑,轉身離開了。

“進屋吧。”我走近他倆,堆著笑容柔聲說,花漣也在一旁幫腔道:“是呀,秀娥姑姑方才說了,她今兒晚親自下廚,你們不是一向喜歡姑姑燒的菜嗎?先進屋歇著吧。”

孛迭不說話,隻是含恨的盯著我,烏祿微微頷首,隨花漣而去。我看著孛迭那樣子,心中也是無奈,又不知從何說起。解釋吧,沒那個必要,沉默吧,也不好。思量幾番後開口道:“怎麽了?你不痛快?”

他飛快地看我一眼,幽幽說道:“你心裏明白。”

我輕笑出聲:“明白?你想姐姐明白什麽?”我停了一下,麵色肅然起來,“孛迭,你還小,很多事你還不懂。你喜歡姐姐,我不是不知,但你別太看重了這種喜歡。過兩年你大了,你會遇見很多和你同齡的女孩,那個時候,你就會明白,你對姐姐的喜歡,不過是幼年一時的依戀罷了。”

“你明知不是!”他突然爆出一聲怒吼,我驚了一跳,“你別把我當小孩看!我什麽都懂!不許你再這樣說!”我無奈,這下算是沒法溝通,但絕不能再給他任何希望了,隻好狠心道:“姐姐一向疼你,但隻把你當做弟弟來疼,其他的你不要多想。若是你不能控製好自己的情緒,以後就別和姐姐來往了!”說完疾步繞過他離開,幾步之後,傳來樹枝折斷的“哢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