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章 烏林荅香

想著山西是刀削麵的起源地,我以前非常愛吃,便問完顏宗翰哪家做得最好吃,誰知他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麽。高慶裔也說沒這種東西,這讓我很是鬱悶,難道這個時候還沒有刀削麵嗎,真是可惜了,想了很久來著。

最近雖無特別開心的事,但每日的生活都十分寧靜悠然,賞花、看書、臨帖或是下棋,每一樣都在平淡中蘊著小快樂。也許身在這煩憂多多的古代社會,這種日子算是不錯的了,我也要學會珍惜、學會給自己找樂子。

早上照例起得很早,天氣不錯,適合出門走走。方在妝台前坐下,便見珠簾一挑,一身青褐色錦服的完顏宗翰踱了進來。

我未起身,笑問:“義父今日沒事嗎?怎麽一大早跑過來了?”

“你要出門嗎?”完顏宗翰見我在梳頭,像是來了興趣,站在鏡子邊看著我,“當然了,總不能一直呆在府裏吧,憋都憋壞了。”說完見他臉色很奇怪,眼裏有幾分猶豫,我道:“怎麽了?你不會又想把我軟禁起來吧。”

“不是。”他從我手中拿走梳子,給我梳起頭來,從鏡子裏看著他那笨拙而又小心翼翼的樣子,我有些別扭,忙道:“別梳了,花漣要給我綰頭發了。”

正說著,秀娥和花漣端著水進來了,估計是沒想到完顏宗翰也在,很是愣了一會。我見花漣神色挺高興的,不禁覺得好笑,她是在慶幸我終於又複寵了嗎?來雲中之前,我們曾去壽歡閣看過玲巧,花漣這人性子直,在玲巧麵前態度始終冷冷淡淡的,害得我和秀娥不停打圓場,才不至於氣氛太尷尬。

洗了臉漱了口,穿了一身鵝黃色的衣裳。正在扣扣子,卻見完顏宗翰把秀娥叫到一邊,不知在嘀咕什麽,我也沒多問,估計就是看好我之類的吧。

雲中城裏不比會寧熱鬧,也不知為何,挺大的一個城,街上的人卻不是很多,流浪漢乞討者倒是沒幾步就有一個,看著讓人難受。好在身上帶了銀子,零零碎碎的分了幾個人,卻馬上有其他乞丐圍了上來,伸著破碗張嘴討飯討錢。秀娥怕他們碰著我了,忙把我護在身後,將手裏的錢袋扔了出去,很快就被哄搶一空。

我納悶問道:“為什麽有這麽多乞討者?雲中挺富的啊。”她倆頓了頓,似乎不想回答我這個問題,正想追問,卻聽見一陣金屬碰撞的聲音從街角處傳來,像是鐵鏈子在地上拖行所發出的聲響。我循聲望去,不見人出來,耳邊卻響起了隱隱約約的哭聲,接著“啪”一聲鞭響,把我嚇了一跳。秀娥眉頭一皺,拉著我笑道:“咱們去那邊逛逛吧,那兒有家——”

“你們放開她!她都快要死了!”突然之間,一個穿綠色衣裳的小姑娘從對麵跑進了街角,隨即便聞得有人大聲嗬斥她,我有點不安,道:“我們過去看看。”她倆搖頭,我知道她們肯定在想,我又要多管閑事了。可是沒辦法,一來我放心不下,二來如今背後由完顏宗翰撐腰,誰還能把我怎麽著。

這一走近真是駭了一跳,眼前的景象讓我半天說不出話來,五個活生生的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麵,身上刺著官字,用一排大鎖鏈連著,兩個官差持鞭隨行,口裏罵罵咧咧。綠衣裳的小姑娘正扶著其中一個癱倒在地的女人,官差又喝了一句,就要揚起鞭子打了下來,我忙衝了上去,怒斥道:“住手——!”

那官差止住動作,邊回頭邊道:“今兒多管閑事的人可真不少。”待看清我容貌後,兩人都怔住了,綠衣裳的小姑娘也抬起頭好奇地望了過來,我清一清嗓子道:“這些人犯了什麽法?”

“他們沒犯法,他們都是要被販賣出去的漢人。”小姑娘瞪著官差說了一句,我大吃一驚,這不就是**裸的奴隸買賣!怎麽現在還會存在這種野蠻的現象!

驚訝的瞬間,官差已經回過神來,色迷迷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轉了起來,“這是哪家的小娘子,趕緊離開,別讓這些漢人們汙了小娘子的眼。”

我冷笑道:“我也是漢人。”說完不再理他,行至那個小姑娘身邊,才發覺地上的女人吐了一地的血,肩上滿是傷痕,我胃裏一陣難受,強忍著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小娘子為何在這裏?”一低沉的男音在身後響起,我扭頭一看,是韓企先,那晚在宴會上我求助的那個男人。他本是漢人,曾仕於遼,如今是雲中樞密院院事,與高慶裔一樣是完顏宗翰一手提拔上來的。那兩名官差見是他來了,躬身行了禮,又問道:“大人,這小娘子是……”

韓企先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先退下,我起身問道:“變漢人為奴?這是大人想出來了的嗎?大人忘了自己也是漢人了嗎?”他輕輕一笑,搖頭道:“這些是慶裔為元帥謀劃的,我不曾參與。”

又是高慶裔!他腦子裏裝的是什麽!完顏宗翰就這麽信任他!想著早上出門時完顏宗翰的猶豫,他是不是怕我在街上撞見什麽不該撞見的事情,比如現在眼前的一切,包括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們。我頭微微發疼,以後我一定不要再出門了!

“其他的事情我無力去管,但這五個漢人,我想求大人放了他們,不知大人可否肯?”我重重歎了一氣,秀娥和花漣說得對,這生活裏的醜惡實在太多了,我根本無力去插手每一件事,隻能閉上眼睛,讓自己假裝不見。

“小娘子這是哪裏的話,既是這樣說了,我便放了他們就是。”他如此輕輕鬆鬆就答應了,我不禁有些驚訝,心裏蹦出一個念頭,緊跟著道:“大人真爽快,不如把其他我沒見著的奴隸都放了吧!”花漣推了推我道:“小娘子……”

韓企先哈哈一笑,招呼之前那兩個官差把人給放了,“小娘子這句話還是親自去告訴元帥吧,下官一人做不了主。”我苦笑著搖了搖頭,不再為難他,卻聽那小姑娘問了一句:“你是不是顏歌?”

真是奇了!難道我的名氣已經傳到雲中來了?我笑問:“你怎麽知道?”她睫毛忽眨,道:“我是聽烏祿說的,他說粘罕元帥有個漢人義女,貌若傾城,美如天仙,方才又聽見你們的對話,我想顏歌便是你了。”

嘖嘖,烏祿這孩子可真會說話,貌若傾城?美如天仙?我哪有那樣好,真是慚愧。

“烏祿?你認識他?你叫什麽名字?”我好奇地看著她,這才發覺是一枚小美女,不過瞧著模樣不是漢人。她微笑,小巧的梨渦露了出來,煞是可愛,“我叫烏林荅香。”

烏林荅香……烏祿……好像是……想起來了!我笑著脫口道:“我知道你,你和烏祿有過娃娃親是不?”她臉一紅,害羞的低下了頭,估計是我說話太直白了,又當著這麽多人麵……

“哐當”幾聲,連在他們身上的大索鏈被解開了,幾個漢人紛紛跪地朝我磕頭,嘴裏不停地念著:“多謝活菩薩!多謝活菩薩!”我有些不好意思,忙叫花漣扶他們起來,“秀娥,拿些銀子過來。”

“小娘子忘了嗎,方才銀子全都分完了。”秀娥無奈的說了一句,我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的玉鐲,準備取下來給他們,讓他們自己去當鋪裏換錢,結果卻被烏林答香攔住,“不可,他們現在這副模樣,若是拿著如此珍貴的玉鐲去當鋪,定是會被認為是偷來的或是搶來的,這在雲中可是要被當街處死的!”

我難以置信的看了眼韓企先,驚道:“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啊!這刑法也太嚴苛了吧!”他沒接話,將自己的銀子分了出來,烏林荅香見我這般模樣,歎氣道:“什麽在雲中都是正常的,你先別驚訝了,快來把大娘送去醫館吧。”

城南一家醫館裏,我和烏林荅香坐在外堂說話。得知她生於女真貴族之家,父親是女真世襲猛安黑土石。猛安謀克是金國女真社會的最基本組織,初始於古代出獵製度的生產組織,後為常設的軍事組織,最後變革為軍、政合一的地方組織,平時生產,戰時作戰,類似於後來滿族的八旗製度。三百戶為謀克,十謀克為猛安,又稱百夫長、千夫長,均可世襲。我一開始以為“烏林”是她的姓氏,“荅香”是她的名字,沒想到“烏林荅”才是姓,她單名一個“香”字。這可真是不好稱呼她,四個字喊起來累得慌,一個字又別扭。

她之所以出現在雲中,是因為她有個姑姑嫁了過來,她順便陪著出門玩一趟,今天也是她頭一回出門逛街,就遇到了這種事。我看她不過八歲模樣,卻隻身一人跑去“多管閑事”,不禁有些小小的佩服,還挺喜歡她的。可想著從前烏祿說不過把她當做朋友,又有些擔心和惋惜。事實上還有幾分落寞,這些孩子都會長大,都會成親,各有各既定的軌道和人生,而我呢?

半個時辰後,大夫一臉鬱悶地走了出來,烏林荅香問:“如何?”大夫搖頭道:“是肺癆,已經來不及了。”

“肺癆是什麽?”烏林荅香轉頭問我,心裏有些不舒服,肺癆就是肺結核吧,在現代都很難完全治愈,在古代更是沒法子了,我拍拍她的肩膀輕聲道:“你已經盡力了。”她睜大著眼睛望著我,隨即從椅子上跳了下來,試圖進內室去,花漣一把攔住她,急道:“小娘子不可,這病可是會傳染的。”我這才反應過來,為何大夫臉上會出現鬱悶而不是可惜的表情,他是在嫌棄我們把一個傳染病人給帶來了。

“姐姐,你會幫她的吧。”烏林荅香拉了拉我的手,水汪汪的眼睛裏寫滿了期盼。我麵色為難,這要怎麽幫呢,先不說這病是沒法治了,就是有法子治,誰又肯來親身照顧病人呢。

“交給我吧。”我一驚,韓企先怎麽又冒出來了,烏林荅香小小的眉頭皺了起來,“你是官,你豈會好生照顧她。”我怕她一激動什麽話都說出來了,畢竟韓企先也是這雲中城的二把手,也不能太得罪了他,“那你想怎麽辦?”我問他,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不是在敷衍人,對他竟有點莫名的信任感。

“我在城外有一個小院,可以先將她安置在那裏,再請人醫治,兩位小娘子就放心吧。”我想了一會兒,看了看烏林荅香,見她沒有異議,便道:“那就麻煩大人了。”

他低眉一笑,語氣突然鄭重起來,“不麻煩,隻是想提醒小娘子一句,這是最後一次。”我明白他的意思,隻好點頭笑道:“我知道了,謝謝大人。”

烏林荅香的姑姑嫁的是一個渤海人,在雲中經商,還頗為風生水起。我送了她回去後,便也打道回府,路過雲中樞密院,恰好遇見完顏宗翰和幾個官員從裏麵出來,一見著他我便想起來那些慘無人道的政策,假裝無視,掉頭就走,花漣拉住我笑道:“小娘子別走,元帥叫咱們過去呢。”

“要過去你自己過去,反正我現在不想看見他。”話還沒說完,便被人拽住了胳膊,我知道是他,死活不肯回頭,嘴裏叫道:“你這個暴君,快放開我!”身後一聲低笑,“這個稱號又是從何說起啊?”我提起腳踩了他一下,“別跟著我,去找你的高慶裔去!”

“哈哈哈……”我氣急,這可是在大街上,完顏宗翰竟也不知道避嫌,一把將我舉了起來,“你這是在吃醋嗎?”他朗聲大笑,街道上的百姓都被吸引的看了過來,但轉瞬間就收回了目光,低著頭迅速離開了,我歎氣道:“你看,都是你那些政策,這城裏的百姓一見著你就嚇跑了。如今你們金國已占了絕對優勢,就該采取措施安定民心,若是手段太過強硬,逼得百姓無路可走——”

“歌兒——!”完顏宗翰突然打斷我,將我放了下來,我見他變了臉色,隻好噤聲,“你是在教我如何統治漢人嗎?”我甚少見他表情如此,不禁有些發愣,低著頭不語。唉,我隻知道他是個在我麵前溫柔調笑的男人,卻忘了這些女真貴族的本質,他們骨子裏是野蠻的、未經教化的民族。而用句曆史術語來說,完顏宗翰就是一個典型的舊奴隸主,他的思想裏,怕是不會有類似於“休養生息”這些統治概念,而整個大金國,也不可能會存在“以德治國”的儒家理念。現在的大金已經完全被軍國氣焰籠罩,完顏宗翰正是放了最大那把火的軍人!

“送小娘子回府。”他麵無表情的丟下一句話,轉身提步而去。我無奈的聳了聳肩,罷了罷了,終是我不夠了解他!這個男人,比我想象中的更加殘暴……

心頭,竟湧上幾絲畏懼來。

秀娥在一旁勸道:“小娘子下回可要注意說話的分寸,元帥畢竟是元帥,小娘子怎能在元帥麵前大談治軍治民之道,還指責元帥的失策,不管有無道理,始終是不妥的。”

我聽後不語,他堂堂一個軍國元帥,不可一世,心比天高,怎能容我一個小女子在這裏唧唧歪歪。他生氣,是自然的。

可是,他明明就是錯了。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這個不願妥協的想法,讓我吃盡了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