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上元佳節
迪古乃沉默未語，殿內陷入一片死寂，隻聞風聲呼呼吹過。我絞緊繡帕，忍不住探頭窺視，隱約瞧見迪古乃背對著蕭裕，身影蕭索頹然，不複昔日挺拔。
我微一抿唇，掩麵輕歎。片刻過去，隻聽迪古乃緩緩道：“朕不殺你，但你謀反未遂一事已經傳開，這宰相一職你是做不得了。回府後收拾收拾，返鄉守你蕭家的墳壟去罷。”
迪古乃果然不舍殺他，我微微搖一搖頭，欲轉身離開。方走出兩步，卻聞蕭裕回道：“臣子既犯如此罪逆，何麵目見天下人，但願絞死，以戒其餘不忠者。”
我頗為詫然，不禁停住腳步，帶著一縷迷惑回望禦書房。
正暗暗思忖，忽聞“鏘”一聲響，似乎是利劍出鞘之音。我急忙折回去，尚未來得及弄清楚，又聽蕭裕驚懼地疾呼：“陛下！萬萬不可啊！”
我心中一緊，本能地推開殿門，疾步跨過門檻。
“啊！”
我神色大驚！
一柄利劍丟在地上，劍身沾滿了鮮血，迪古乃左臂的衣裳似被劃開，殷紅的鮮血汩汩冒出。他卻像不知疼痛一般，目不轉睛地盯視著蕭裕。
“蕭裕，你好大的膽子！”
我驚怒交加，一手扶著迪古乃，一手指著臉色蒼白的蕭裕。迪古乃拍一拍我手背，淡淡道：“是朕自己所為。”
我大驚失色，當下竟說不出一句半字。迪古乃鬆開我，慢慢前行幾步，用手捂一捂傷口，複又將滿手的溫熱血液抹在蕭裕麵上。
“你要死，朕成全你。八年前，朕曾用血和你擊掌盟誓，今日朕不以酒送你，朕要用朕的血來送你。朕要你記得，這一世背叛朕的是你，朕從來都沒有負過你！”
蕭裕已然淚流滿麵，重重地磕頭道：“久蒙陛下非常眷遇，仰戀徒切，自錯繆，雖悔何及。”
昭明宮暖閣中，太醫正為迪古乃包紮傷口，秀娥跪在腳踏上幫忙扶著迪古乃的胳膊。我紅著眼睛坐在不遠處，賭氣般不肯和迪古乃說話，心下又憐又恨，喉嚨像堵了一團棉花，難以順氣。
“哎，殿下不能進去！”
“為什麽不讓我進去！阿母呢？”
我微微一驚，迪古乃亦皺起了眉頭，朝我遞來一個眼色。我會意起身，匆匆出了暖閣，生怕耀靈闖進來。
耀靈一見我，伸手要抱，嘟囔道：“阿母和爹爹在做什麽壞事？”
我抱起他，強笑道：“爹爹正和大臣議事，阿母先帶你去用早膳可好？”他點頭道：“好好好，我的肚子都餓扁了。”我一笑，親一親他額頭，快步出了大殿。
日光一分分的向東移去，明晃晃地照到雪地上，折射出一粒粒水晶般的光芒。耀靈午睡尚未醒來，窩在被窩裏好夢酣眠，時不時動一動小鼻子，可愛極了。
一隻手搭上肩膀，我曉得是迪古乃，不想理會。他無奈一笑，依著我坐下，用右手摟住我，歎道：“宛宛，氣還沒消？”
我望著窗外，輕輕掙紮了一下。迪古乃不肯鬆手，加大氣力將我摁進懷中，輕笑道：“好了，別動了，再動傷口又要出血了。”
我恨恨道：“出血就出血，反正你也不怕疼。”
迪古乃默然不語，隻輕輕摩挲我臉頰，良久才道：“和朕心裏的痛比起來，這臂膀上的傷，輕如鴻毛，細如針尖。”
我微微一顫，低語道：“郎主……”
他抱緊我，神色蒼茫迷惘，沮喪地說了一句：“今時今日，朕遭結義兄弟背叛，也許正是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我心微歎，轉身將他攬入懷中。迪古乃靠在我胸前，沉沉歎息一聲：“朕真是有些倦了……”
過完年，迪古乃的心情漸漸好轉，不再獨自一人尋個安靜之處悶頭飲酒，精氣神兒也恢複了大半。這一日恰是正月十五，闔宮上下都張起了花燈。光彩奪目，金翠光明，燃同白晝。宮中廣榭大開，絲竹悠揚，輕歌曼舞，說不盡的風光旖旎。
燈焰之氣彌天漫地，耀靈不喜這味道，吵著要離開。我向帝後告了聲，便攜他下了宴席，去清靜之地吹吹夜風。
“娘娘請留步！”
我轉首一瞧，卻是梁珫跟了上來，不覺疑問道：“公公有事？”
他笑嗬嗬地說：“娘娘請先到偏殿歇一歇。”我微一思索，心想估摸是迪古乃的意思，便隨他去了偏殿。
片刻之後，有宮人送來兩套衣物，雖華貴依舊，卻是家常樣式。耀靈隨手翻一番，納悶問我：“阿母，這是給靈兒穿的嗎？”。
話說完，一陣笑聲響起，迪古乃繞過屏風，邊走邊笑道：“快把衣裳換好，父皇帶你們出宮玩。”
耀靈高興地撲上去，咯咯笑道：“父皇最好了，靈兒最喜歡父皇啦！”說完催促我道：“阿母，動作快些，靈兒要出宮啦！”
我笑嗔他一眼，心底同樣樂滋滋的，便拿了衣裳去隔間換。
淡紫色的狐毛襦襖，衣襟處繡了幾朵潔白的玉茗茶，溫柔素雅亦不失貴氣。秀娥幫我卸下步搖等飾物，隻留幾顆珠花、一支白玉蝴蝶簪子在髻上，又對鏡補了補妝容，待滿意後方才出去。
迪古乃和耀靈已經換好，坐在炕沿兒說笑著等我。見我出來，耀靈誇張地瞪大眼，問迪古乃：“哎呀，爹爹你瞧，哪裏來了一位天仙娘娘啊。”
我哧地一笑，上前打他屁股，叮囑道：“小馬屁精，阿母醜話可說在前頭，一會兒出了宮，要聽阿母和爹爹的話，不準鬧不準耍小脾氣，否則丟了或被壞人拐了，阿母和爹爹可不會去找你。”他吊在我身上，不耐煩地笑道：“曉得了曉得了，耳朵都要長繭子了。”
乘轎行至宮城北門，換上馬車，一路往北行去，依次出了拱辰門和廣安門，方才進了正經的街坊。
耀靈掀開幃簾，連連呼道：“阿母，爹爹，外頭好熱鬧啊，你們以前怎麽不帶人家出來玩呢？”
我與迪古乃相視一笑，又拉一拉耀靈的小手，笑道：“想不想下車呢？”他點頭似小雞啄米，率先奔出馬車。
我無奈道：“你瞧瞧，一叫他下車，就跟脫韁的馬兒似的。”迪古乃笑而不語，牽著我的手跟著下了車。此時此刻，耀靈坐在高懷貞肩頭，小眼睛四處轉動，興奮的不得了。
曆朝曆代，每逢上元燈夕，燈事極盛。六街三市，花團錦簇，大家小戶，都張燈結彩。遊人往來如織，金鼓喧闐，笙歌鼎沸，通宵達旦，今夜亦不例外。
街邊彩樓、燈棚連綴數裏，不論是尋常人戶、或是商鋪酒樓，門前俱都點燈供花。豪門大宅前的燈樓、燈樹，更以奢侈的絹綢紮縛而成，珠寶堆砌，華麗鮮豔，異常璀璨，並遠遠飄著海外異香，引得眾人連聲讚好。
行至熱鬧處，不免有些擁擠，若非周遭有暗衛跟隨，真真是要人挨人肩比肩了。街中走馬撮戲，做鬼接神，鬧嚷嚷填滿街道。兩側小販吆喝不絕，賣小食的、賣花燈的、賣爆竹的……上至珠寶玉器，下至日用百貨，一應俱全。
“爹爹，我要吃糖炒栗子！我還要買花燈！”
耀靈終於按耐不住，在迪古乃懷中扭來扭去，吵著要自己玩。我笑歎一氣，捏一捏他鼻子，商量道：“花燈可以買，糖炒栗子自家也有，等回去了叫你吃個夠不好不好？”
他輕哼一聲，勉為其難地點點頭。那賣花燈的小販麵色大喜，急忙丟下旁的客人，殷勤地介紹說：“小公子喜歡哪一樣？咱們這兒各色各樣的都有，小公子五官俊秀，一看就是大富大貴的相，不如就買盞狀元燈，將來肯定連中三甲啊！”
耀靈茫然地問迪古乃：“爹爹，什麽是狀元，比皇帝還要厲害嗎？”。
我掩麵輕笑，附耳道：“狀元啊，就是最有才華、最勤奮的孩子。”
耀靈忙擺手，一本正經地說：“那我不要這個燈。”說罷小聲嘀咕道：“這個人真壞，想讓我買狀元燈，那我豈不是要天天念書了。”
迪古乃輕咳一聲，淡淡道：“那你自己選一個。”
耀靈瞄了一圈，白嫩的小手一指，嘻嘻笑道：“我要那個！”
小販“啊”一聲，陪笑道：“小公子，那是美人燈，您要那個作甚。”耀靈小臉一板，不悅道：“你這小民，怎地婆婆媽媽，又不是不給你燈錢。”
此話一出，身邊的護衛隨從都低低發笑。迪古乃頗為無奈，但見耀靈非要不可，便向小販道：“就拿那一盞吧。”
我心下笑歎，這小家夥，竟和他爹一樣，打小就是個風流種子。
小販“哎”一聲，將那絢麗的美人燈遞給耀靈，又從高懷貞手中接過錢，樂嗬嗬地道：“大官人慢走，夫人慢走，小公子慢走。”
離開小攤，我正欲說話，耀靈忽然將花燈遞給我，甜甜地笑說：“阿母，送給你。”我略一怔仲，開心地笑問：“原來耀靈是買來送給阿母的？”
耀靈笑點頭，主動湊過來索吻。我心暖暖一蕩，接連親了他好幾下，高興地說：“靈兒真乖。”
說罷，卻見迪古乃臉色臭臭的，因道：“靈兒，你爹爹吃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