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俱傷

一隻手挑開帷幔,完顏宗翰眼帶笑意踱了進來。我本能的抱住胸前,又羞又急道:“你做什麽?快出去!”他聞言止住腳步,居高臨下的望著我,嘴角漫出一絲詭笑,“你說我來做什麽?自然是收賀禮了。”

我一驚,他是真傻還是裝傻,我不是說了以那支舞作為賀禮嗎,他沒反應過來麽。我仰麵笑了一聲,強裝鎮定,“義父是喝醉了吧,賀禮歌兒不是已經送過了嗎。”

“你是說——那支奇奇怪怪的舞?”他低笑,一點也不像是才明白過來的樣子。我有幾分氣惱,什麽奇奇怪怪的舞!說得像是很難入他眼似的,“是啊,義父不是說過,隻要是黃金白銀買不來的賀禮都可,難道義父這麽快就忘了?”我強笑幾聲,卻不敢與他對視,微微將臉側過,心裏有些慌亂,若他要是硬來,我又該如何?

“你給我站住!”我驚叫,完顏宗翰難道真要來硬的?眼見他一隻手就要伸過來把我從水裏撈起來了,我一時心急,整個人連頭一同沒入水中,卻是絲毫沒有在水中憋氣的技術,又香又熱的水頓時灌入鼻中口中,那種感覺我真是永生難忘。就在覺得快要被水嗆死的時候,完顏宗翰一把將我提了起來,我大呼絕望,卻突然感覺身上一暖。低頭一看,一件紫色素錦浴衣嚴嚴實實的裹在身上,他麵無表情的將我打橫抱起,腳上帶出來的水灑落一地。我疑惑驚慌地看他一眼,卻又發現因為身上的水沒擦幹,浴衣很快緊緊附在身上,半透半濕,身形畢露。我雙頰立刻燒了起來,想來必是紅如流霞了。

眩暈間已被他輕輕放在床上,柔軟的被衾不僅沒讓我放鬆下來,反而警醒了我此刻的處境。雙足忽然被他握住,我掙紮幾下,他抬頭瞪我一眼,複又低頭一下一下撫摸著我的腳踝、腳背、腳趾,“好美的一雙足,可惜被別人瞧見了。”說完竟使勁捏了一下我的腳背,語氣含著幾分怒意,“誰叫你赤足跳舞的!”

他從未如此大聲責備我!本就疼的皺起了眉心,被他這麽一喝不免有幾分生氣。我臉色一變,用力抽出腳坐起身子朝他吼道:“我這麽用心良苦的給你獻舞!你不感激也就罷了,還給我擺臉色,早知如此我就不必這麽費心!反正你也沒那個欣賞水平!”

話音方落,我便覺得自己說話造次了,沉默的完顏宗翰看起來是那麽可怕。我心中驚懼,我是不是以為這幾年他對我嗬護備至,就可以這麽膽大的跟他說話了?我怕我是忘了,完顏宗翰“性特嚴酷殘忍”,這才是他的本質……

卻驚見他喉頭輕動幾下,黑色的瞳孔漸漸轉深,如一塊通透無瑕的黑色瑪瑙。而我倒映在他眼裏的身子,左肩的浴衣竟不知何時滑落至手肘處,肌膚勝雪,鎖骨清冽,怕是剛剛用力坐起時不慎滑落。完顏宗翰的突然沉默,是因為他看到了獵物!我大驚!

還來不及不動聲色的拉好衣衫,隻聞得他低吼一聲,整個人將我撲至身下,濡濕的熱吻密密的落了下來,似一場又急又大的傾盆暴雨,在烏雲掩蓋下醞釀了很久之後瞬間爆發。我心慌迷亂,雙手抵住他的寬肩,尖聲哀求道:“你別這樣……你答應過我的……什麽都要聽我的……等著我心甘情願……”

他隻是輕哼一聲,並不抬頭看我,熱唇沿著我的頸線一路向上,纏上我微微顫抖的雙唇,熱烈瘋狂的索吻。胸口已經被他的大掌侵襲,炙熱的觸感瞬間傳遍身體的每個角落。與之相反的是我的心,一點一點涼了下來。他等了五年,忍了很久,五年後的我,如他所願,被時光雕琢成了一個秀麗少女,而此刻又被他窺見春光。一切如箭在弦上,瞬即爆發……

我拚命捶打著他的肩膀,扭頭避開他火熱的唇瓣,我不願意……我不願意……我承認我是自私的,身上這個正熱情如火的男人,曾為我擋箭流血的男人,對我無限嬌寵的男人……他的確是疼我嗬護我,我也曾有過一直陪在他身邊的念頭——這一日,我從前早有預料,但還是不時抱著希望,希望他隻把我當做女兒來疼愛,希望時間的流逝可以衝刷掉埋藏在他心底最初的**……抗拒,我此刻心中滿滿是抗拒!因為明白即使我在意他、也無法和他相廝相守一輩子,因為想把自己的美好留給未來那個未知的丈夫,因為莫名其妙來到這個世界的我也很委屈!

更因為這副曼妙的身子——屬於一個隻有十三歲的少女!什麽十一二歲就可嫁做人妻,我無法接受這畸形的古代觀念!我隻感到惡心……

“住手啊!你再這樣下去……啊!”雙手被他牢牢按住,用力掙紮的雙腿也無法再動彈。這個壯男武夫,他的力氣怎是我一個柔弱女子可以抗爭的,難道真的無法逃過此劫了嗎!

眼淚,無聲無息的滑落……

思緒收回的一瞬,完顏宗翰不知何時離開了我的唇,正撐著身子目光複雜的凝視著我,狹長的黑眸裏閃過一絲心疼,“到底該拿你怎麽辦?”他輕柔的吻上我的雙眼,喘息著低聲呢喃。我動了動嘴角,卻不知該說些什麽,隻是側過臉,淚水漣漣,打濕了月白色的花枕。

“唉……”他低歎一聲,擦幹我的眼淚,翻身坐了起來,將光滑如璧的被衾蓋在了我幾乎**的身體上,隔著被子緊緊地擁住我,“別哭了……我錯了……”

我迷蒙的淚眼裏滑過一絲震驚,耳邊回蕩著那句“我錯了……”我有一瞬間的失神,這是從完顏宗翰口裏說出來的嗎?他是在跟我道歉嗎?

很快掩下驚異之色,我沒有回頭看他,隻是抱著被子往床裏挪,泣聲道:“你走……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半晌,傳來一聲房門合上的聲音。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夜,隻覺得頭重身熱,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床邊放著嶄新的衣裳,我側靠在枕頭上,望著無名指上的綠鬆石戒指發呆。心底湧上一絲無奈,隨即又覺得頭痛無比,一摸額頭,燙的厲害!我在發燒?

“有人在外麵麽?”我出聲喊了一句,被自己沙啞的聲音嚇了一跳。喉嚨又燥又疼,想伸手拿起床邊香幾上的茶壺給自己倒杯水,卻一個沒拿穩“哐當”一聲摔在了地上。外麵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珠簾一挑,秀娥神色慌張的進來了,“小娘子怎麽了?先別下床,當心紮了腳。”

我點頭重新躺下來,她蹲在地上清理那些碎掉的瓷片,邊道:“小娘子現在要起來嗎?應是餓了吧。”我擁著被子坐起身,拿起枕邊的衣裳細細看看了幾眼,從抹肚到裙衫皆是粉色。我疑惑道:“這衣裳是你們準備的?”

秀娥抬頭看一眼,笑道:“小娘子向來不願穿粉色的外衣,奴婢們又豈會——”說到這裏,她忽然頓住,臉上微微泛紅。我一時覺得尷尬,這些衣裳隻怕是完顏宗翰放在這裏的,秀娥應是也明白過來,才不好往後說下去。

難道他昨兒走了又回來了一趟嗎?

“小娘子怎麽聲音啞了?是不是著了涼?”她像是猛地驚醒般,擔憂的看我一眼,我點頭道:“額頭確實有點燙。”她將手貼上我的額頭,秀眉微蹙,“不好,定是昨夜跳舞時穿得太薄了,出來後又吹了夜風。小娘子先躺著,奴婢去請大夫抓藥。”說完便急衝衝的跑了出去,屋子裏蕩起一陣珠簾碰撞的清脆聲,久久才消失掉。

正在發愣,外頭響起輕微的腳步聲,一看原來是玲巧。我見她麵色躊躇,似乎有話要說,便招呼她過來,“有事嗎?”她慢慢走近,在床沿坐下,目光落在我的衣領處。下意識的低頭一看,臉頰頓時燒了起來,露在外麵的肌膚上,觸目驚心的烙著兩個紫黑色的吻痕。我不動聲色的拉高被子,想要遮住。

玲巧握住我的手,眉目間夾著一抹擔憂,“你日日以義女的身份呆在他身邊算什麽?他既然喜歡你,就該給你個名分,這樣不明不白的成了他的女人,以後怎麽辦?還要不要嫁人了?”

我錯愕的看她一眼,原來玲巧一直以為我已經是完顏宗翰的女人了。也怪不得她會這樣想,完顏宗翰幾次留宿在我屋裏,她未必不知道。想著方才秀娥的反應,她一定也是這樣認為的。

真是難為她們了,心裏那樣想著,嘴上還要稱呼我為“小娘子”。

我反握住她的手,歎氣道:“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多心了。我不是他的女人,也不想成為他的妻妾,你別瞎想了。”我明白,在她們眼裏,我即便成了完顏宗翰的女人,也是理所當然的,不是什麽稀奇事。畢竟這在個時代,男人想要,女人隻有順從的份,何況又是麵對這樣一個強勢暴戾的武夫。

玲巧詫異的看我一眼,怔怔道:“怎麽可能?他……有這樣好?還是小娘子你……”我見她雙頰微紅,腦中浮現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驚道:“你……你喜歡他?”

若說她方才還隻是臉頰紅,這一秒瞬時紅到了脖子根,我抓住她的雙肩急道:“你個傻丫頭,你在想什麽?他都多大了,你還不到二十歲!”心想這古代女人的愛情觀還真是奇特,竟一點也不在乎男人的年紀。

“難道小娘子不喜歡元帥嗎?你若不喜歡,怎會留他睡在這裏?怎會因為他上次不見你而心煩?這麽多年,他如此疼你護你,方才你說他還沒要了你,可見他把你看得那樣重,不忍心強迫你,你竟一點感覺也沒有嗎?你清不清楚你的心?”玲巧忽地激動起來,把我嚇了一大跳,原本因發燒而在煮漿糊的腦子,此刻也頓時清醒過來。

我張口結舌道:“我……我就算是喜歡他,也沒想要嫁給他呀。你是不是瘋了?不,玲巧,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想嫁給他?”

她害羞的低下頭,嘴裏歎息道:“郎君隻怕是……看不上玲巧。”

“噝——”我渾身發冷起來,今兒這情況實在太突然了。玲巧居然喜歡完顏宗翰,喜歡這個曾經滅了她故國,比她大幾十歲的男人。喜歡就喜歡吧,竟然喜歡到了想要嫁給他的程度,要不要這麽矯情啊!以前她一直稱呼完顏宗翰為“元帥”,方才竟和女真人一樣改口呼他為“郎君”,這是對女真宗室貴族男子的尊稱。我的媽呀,看來她真的是中毒不淺。

“小娘子生氣了?吃味了?”她瞅我一眼,嘴角帶著幾分羞澀的笑意。我無奈的凝視了她幾眼,才道:“我不是吃味,我若是吃味,如今府裏肯定隻有我一個女人,那些小妾也被我逼著給休掉了。我是心疼你,前幾日我還在跟子衿說,讓她幫忙給你尋個好人家,誰知你心裏……唉,你真是讓我沒話說了,嫁給他有什麽好的,他女人那麽多,你難道想獨守空房、日日等著他留門嗎?再說他年紀也不小了,你還這樣年輕,找個年輕人不好嗎?你——”

“小娘子真會說笑,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若隻有一兩個老婆,豈不是讓人笑話。玲巧不覺得郎君老……小娘子覺得他老嗎?上回春狩,郎君帶小娘子一起去,你還誇他英勇威武,難道你忘了嗎。何況這城裏多少姑娘都愛慕郎君,小娘子又不是不知。”

看著她一副小女兒的嬌羞態,我心中暗自歎了一氣。也許在她們看來,男人娶的老婆越多,才越說明他是個成功的人……玲巧的愛情觀,與我這個異世人天差地別,我自知沒有能力,可以說服她斷了這個心思。難道我要,替她去試探完顏宗翰的意思?圓了她的心願嗎?

玲巧走後,我重新躺下,什麽也不願去想,慢慢又墮入夢鄉。

迷迷糊糊間聽見有人在叫我,有一股淡淡的涼意覆在額上,緩緩睜眼,對上完顏宗翰焦急疲憊的目光。見我醒過來後,他瞬即笑了起來,“太好了……”我不由自主的抬手撫上他的眉梢,嘴角輕問道:“我怎麽又睡著了?”

他摸著我的額頭,軟聲道:“你已經睡了兩個時辰了,頭還痛嗎?”我微微搖頭,隨後記起昨晚的事來,側過臉,不願看他。

隻聽得秀娥含笑道:“先把藥喝了吧。”我未答,完顏宗翰將我扶起,“先別鬧了好嗎?把藥喝了,快來……”我掙紮了幾下,秀娥見狀笑說:“這藥熬了良久,小娘子若再不喝,可就涼了。”

她這話一出,我也沒道理再掙紮了,隻好極不情願的坐起來,“你出去,姑姑在這兒照顧就好了。”完顏宗翰笑而不語,拿了一個軟枕墊在身後,又接過藥碗吩咐道:“這裏我來,你先下去看看飯食備好了麽。”

我瞪他一眼,目光觸及藥碗,不免吃了一驚,完顏宗翰竟要親自喂我喝藥……

他那粗獷的大掌,端著細膩的瓷碗,拿著纖細的瓷勺,這畫麵……

下意識的躲開,我側臉道:“不用你來喂。”他低笑,“快來,不然要冷了,又得麻煩秀娥重新熬一碗了。”說完盛著棕黑色藥汁的瓷勺已抵在嘴邊,我隻好張開嘴喝了一口,眉頭一皺,真是苦!

“嗬嗬……別怕,還有這麽多呢。”我實在是受不了再讓他這麽喂下去,那溫柔的動作和眼神幾乎要把我俘虜了,不能被他給迷醉了,“我自己來吧。”

“不行!”完顏宗翰避開我的手,狠狠瞪了我一眼,真是堅持不了幾秒鍾本性就暴露了!

好不容易喝完了藥,又下床吃了晚飯,完顏宗翰一直陪在我身邊。頭已經不痛了,隻是渾身無力,口裏微微發苦,也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便想上床躺著看書。但一想到昨夜,心裏難免會有幾分顧忌,隻好道:“我要休息了,你……也早點回去歇下吧,明日還要去上朝呢。”

“你在趕我走?”他行至我麵前蹲下,仰麵凝視著我,眼裏有一絲絲痛楚,看得我心口微疼,堂堂都元帥竟肯為我屈膝。其實仔細回想,他如此蹲在我麵前說話……也不是頭一次了。我心裏不由得一軟,細聲道:“不是,我身子不爽,萬一把風寒傳給你了豈好。”

他沉默,目光依舊流連在我的麵上,一時兩人都不說話,屋子裏安靜得讓人發冷。心裏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也許,這樣難得的沉默,是我和他都需要的。

“還在惱我嗎?”片刻之後,完顏宗翰輕輕出聲,我低頭淺笑,“沒有。”他的手指纏上我的發絲,“告訴我——怎麽樣才能不抗拒我。”

我心中一歎,抬眼對上他的黑眸,遲疑了一下,心一橫,牙一咬,脫口道:“你愛我嗎?”

他眼瞼一抬,黑眸裏滑過一絲驚異,我能感到他撫著我頭發的手輕輕顫了一下。心頭立即湧上一絲苦澀,這樣的問題,怕是完顏宗翰一生都沒有遇到過的吧,當然不止是他,這裏的大部分男人都不會懂得什麽是愛,因為若是懂得,就不會有三妻四妾了。在這個男尊女卑的時代,女人服侍男人是古往今來天經地義的事,不關乎於一個“愛”字。而那些對鏡梳妝的女人們,也不會去想什麽是愛,她們不需要,她們要的,僅僅是寵罷了。

譬如我那傻乎乎的玲巧。

“怎麽不說話?”我忍住後背的涼意微微一笑,“恐怕義父自己也弄不清楚吧,歌兒對你來說到底是什麽?一件精美的玩物?你寵我慣我,到底是為了什麽?你想要我,又是因為你愛我嗎?還是你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我的未來,我的以後,你有想過嗎?你如今要了我,是想把我也變成你那大小老婆其中的一個?是不是?”

一口氣說完這麽多話,我胸口有些窒悶,心裏有一刻的放鬆,也滲出幾分心痛和不忍。完顏宗翰的臉如同覆蓋了一層千年寒冰,眼裏有震驚,有彷徨,有傷痛,有懊喪。我側過臉,避開這複雜的目光,心中忐忑的等著他開口說話。

“玩物?”他突然伸手握住我的下頜,臉色陰沉,“你覺得我隻把你當做一個玩物?”我迎上的他含怒的目光,語氣放軟道:“當然不是,沒有人會為了自己的玩物流血受傷,也不會對自己的玩物有喜怒哀樂……隻是……如果你強要了我,那便是在把我一步步變成你的玩物!”

“咚”一聲巨響,完顏宗翰一拳捶在桌子上,我幾乎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瓷杯瓷壺被震得紛紛跌倒,接連滾落在地上碎開。幾顆飛濺的碎瓷片直衝我來,正準備閉上眼睛受痛,卻被一個溫暖的懷抱緊緊裹住,我驚愕的抬起頭,心口驀地一疼,潸然淚下……